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他應該是故事裡才有的人物——他是相門翩翩公子,他是江湖落落狂生,他是清代第一才士,他是千古傷心詞人。

他是納蘭性德,又名納蘭容若。納蘭容若,寂寞如花的名字,溫暖如雪的記憶;納蘭容若,這個雋永的名字,已成為文化符號,留在了歷史扉頁……

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納蘭容若劇照 張彬彬飾

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臘月十二,納蘭府的公子出生了,取名納蘭成德。後為避皇太子的名諱,改“成”為“性”,就是我們熟知的納蘭性德,“容若”是他為自己取的字。

康熙二十四年春,公元1685年,容若三十一歲。

納蘭容若已經在家裡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了。在這七天七夜裡,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寫下一行字,也沒有任何人把當時的情形記錄下來。我們無從知道在這個最殘酷的日子裡,容若在惦記著什麼,回憶著什麼,夢著什麼。

只在人世間度過了匆匆的三十一年,納蘭容若就這樣平平常常地死在了病床上,平平常常地葬在京西皂甲屯的家族墓地裡。這時正是盛夏,密雲不雨,悶熱難耐。朋友陪伴納蘭性德走到生命的盡頭。直到他得病辭世的前一天,他還和朋友們一起吟詠作詩。第二天,他就病倒了。這一天也是容若妻子的忌日,他永遠離開了人間。我寧願相信這不是巧合。只在他死後,從他的老師徐乾學所寫的墓誌銘裡我們讀到:“君之喪,哭之者皆出涕。為哀輓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

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在此時,在北京的

顧貞觀

,容若的摯友之一,捧著一頁信箋,信箋的內容,是將來任何一個哪怕稍有詩詞修養的人都能夠脫口而出的:

《木蘭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是的,這首《木蘭花令》是所有納蘭詞中流傳最廣的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見”更是所有納蘭詞乃至古往今來的所有詩詞名句中最廣為流傳的一句。這首《木蘭花令》常被我們當作愛情詩來讀,其實只要稍微下一點功夫,就會在道光十二年結鐵網齋刻本《納蘭詞》裡看到詞牌下邊還有這樣一個 詞題:“擬古決絕詞,柬友”。這就是說,這首詞是模仿古樂府的決絕詞,寫給一位朋友的。

只是我們往往會把這首詞、這句詞從三百多年前的背景中抽離出來,用它來訴說我們自己的情緒,彷彿它一直就屬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的生活背景,屬於我們每一個獨特的、不為任何人所知也不容任何人窺探的私密空間。誰會知道呢,當顧貞觀接到這首詞的時候,他讀到的內容,完全不同於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理解。是的,如果讀不懂詞中的深意,又怎能稱得上容若的第一摯友,又怎能當得起與容若並稱的康熙朝詞壇雙璧之一!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這是這一所結滿春愁的庭院,庭院之中,沒有北方的夜合花,只有江南的丁香與芭蕉。江南庭院中,才女

沈宛

讀著這首詞:

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沈宛 劇照

擬古決絕詞,這是古老的樂府題目呀。一千多年前,漢代的長安城裡,那條繁華的、植滿垂柳的章臺路上,那條外國使節來來往往的藁街上,絲竹的聲音時時灌滿行人的耳朵,有人唱,有人和,《決絕詞》的古老歌謠不知被多少人唱過、聽過……“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沈宛低吟著信箋上刻骨的詞句,無邊的梅雨頓時已是無邊的淚水。她讀得懂,他心裡生生世世不能割捨的,只有他的髮妻盧氏,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何事秋風悲畫扇”,沈宛想起了班婕妤的這首

《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

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是的,這是用漢成帝時班婕妤的典故,團扇是用齊地出產的絲綢精心裁製的,如霜似雪,形如滿月,皎潔而團圓。這樣的尤物“出入君懷袖”,與君形影不離。但再美麗的團扇也終會等到秋天,當秋風吹起,團扇要麼被收起,要麼被棄置。人之於人,若始終只如初見時的美好,若始終能保持初見時的感覺,團扇便永遠是皎潔而團圓的。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詞中這樣的感嘆,只是對人世間凡夫俗子的嘲諷,反襯出一對痴情人的無奈。是的,是無奈,容若始終無法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

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這是唐明皇和楊玉環的故事,書裡寫過,戲裡唱過,她在及笄之年就已經知道了。驪山華清宮的長生殿裡,唐明皇和楊玉環在七夕之夜私語盟約,白樂天描寫這個場景,說“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但好景總是不長,馬嵬坡楊妃縊死,後來在一個多愁的雨季,唐明皇淒涼入蜀,夜晚於棧道雨中聞鈴,百感交集,依此音作了一曲《雨霖鈴》。這便是《雨霖鈴》詞牌的來歷。

沈宛重讀愛人的詞句,透過所有迷惑人的字眼與典故,慢慢看清愛人的無奈與執著——無奈是對命運的無奈:我們終須決絕,無緣聚首;執著是對愛情的執著:縱然訣別一世,初心永遠不改。“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是的,有過“驪山語罷清宵半”的刻骨纏綿,縱然面對淚雨零鈴的生離死別,口中心裡,也始終沒有一個怨字。

江南。無錫。藕蕩橋邊。此刻的

嚴繩孫

捧著信箋,突然想到了容若的另一首詞。 在自己辭官離京的時候,容若寫了一首《送蓀友》交給自己:

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

回頭看去,無論是“人生何如不相識”,還是“人生若只如初見”,那字裡行間的明明的恨,分明藏不住它們背後的濃濃的愛。說什麼“擬古決絕詞”,那不是決絕,而是不忍分別!

沈從文先生說,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點。縱觀納蘭一生,正是以美為原則開展和繼續的,腳踏實地的人生,被他演繹成了一個美得有點悲愴的故事。故事分為兩篇,上篇講述肉身繁華熱鬧,下篇刻畫靈魂寂寞荒涼。上篇的喧譁,只是為了襯托下篇的嘶啞。

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自是人間惆悵客

納蘭容若劇照 鍾漢良飾

納蘭性德這個人,一生只在乎一個“情”字:對親人、對朋友、對愛人。這種情鑄就了他的人生,錯就錯在,他這種純情的人,不該生在這複雜的人世間。他的愛情,他的人生,都凝結在他用淚水寫就的詞集裡,悽美而又悲涼。

所以他說:“我是人間惆悵客”。當納蘭性德追隨妻子離開這個人間,當所有人痛哭惋惜的時候。或許只有他自己會微笑吧,因為,他要去的世界裡有他愛的人,有他最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