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新作《她們》:一份中國男性作家筆下難能可貴的女性記錄

不同於莫言筆下的鄉土文學總以精彩離奇的故事在一開頭就吸引讀者,閻連科的筆觸是散文式的,有一種細膩而質樸的美感,尤其是對女性角色的共情,在同代的中國男性作家裡實屬難得。

冬驚

閻連科新作《她們》:一份中國男性作家筆下難能可貴的女性記錄

《她們》 閻連科 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

閻連科的新作《她們》也是這樣一本散文集,可以看作是於去年出版的《我與父輩》的姊妹篇。作者充滿深情地描寫了自己故鄉的女性,有母親、姐姐、嫂子、姑姑、娘嬸、孫女、曾經的物件,還有其他農村出身的女性,敘述她們曲折或不可思議的人生經歷,一如既往的真摯動人。

閻連科出生在河南嵩縣。嵩縣隸屬洛陽,一直是河南的貧困縣,直到今年2月才正式“脫貧摘帽”。在這本書中,貧困的影子隨處可見,而底層女性的命運更不可避免地被貧困扭曲著。

全書分為七章,作者從八十年代自己年輕時“談物件”的故事說起,那種強烈的時代感或許會讓新一代的青年感到驚訝。年輕軍人閻連科懷著青春的躁動,將每一次相親都理解為愛情的契機,儘管他們沒見過幾次面,只是用通訊不鹹不淡地往來著。

在這些相親故事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一進門沒同他說幾句話就去幫他母親做飯的物件。

“看到她完全如同我父母的女兒——我的姐妹一樣端起父親因哮喘咳吐的痰盂去倒、去洗時,我知道我的婚姻無處可躲、退無可退了……媒人醫生從外走到後院裡。‘不錯吧?長得好,又勤快,你們家正缺這樣一個人。’”

作者寫自己出於懦弱,無法推辭,於是也就這樣有了物件,訂婚彩禮是一百元。他在文末感慨:“為什麼在我們的世情環境裡,男人的善良常常是無能,女人、女性的善良又最常招來惡或者悲劇呢?”

後來因為這位相親物件給他寫的信被編輯部同事當成投稿拆掉了,部長問他物件什麼學歷,讓他十分難堪——小學沒讀完的物件很多字都不會寫,是用拼音代替的。想清楚自己的前途命運之後,他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分手信,也收到了一封充滿怨恨的回信,末尾卻說:“我不會怪你閻連科。我只怪我沒有好好讀過書。只怪我的命不好。只怪我們都是農民誰都想過上好日子!”

等到作者的兒子兩歲時,又一次在老家偶遇了她,看到她左邊有一個三四歲的姑娘,右邊有一個兩三歲的姑娘, 懷裡抱著一個女娃——因為一連三胎都是女娃,所以要回到孃家再偷偷生一個。“她就那麼慢慢拖著腳步走,揹負著我留給她黑暗的人生和命運,像馱著世界上所有鄉村女性的苦難朝我走過來。我立馬愣住了,慌忙拉著兒子拐進了廁所裡……是人類的一處汙地收留了我。”

相比許多作家對自己過往言行的粉飾和辯白,閻連科這份懺悔般的坦誠令人印象深刻。在《大姑、三姑和表姐中》,他寫到三姑的女兒從小瞌睡多,家人也不以為意,但嫁人不到一年就因為嗜睡而被離婚了,跪下求情也沒用,回孃家後自覺臉上無光,於是嫁到那邊山裡一個比她大許多的二婚男人家,也不再去看望孃家親人,“因為她的一生活得太丟人了,太難張口向人釋說了”。多年後,作者到西安看中醫提起表姐的嗜睡,大夫說瞌睡多是一種中樞神經病,針灸兩天就可以治好。當作者帶著喜訊回到老家,家裡所有人都不知道表姐的去向,而“最後內心的冷酷也讓我把表姐忘記了。”

在貧困的河南農村,女人是和男人一樣的勞動力,不僅要和男人幹一樣繁重的農活,男人休息的時候她們還要做飯、洗衣、縫補、照顧孩子,把飯菜端到男人面前。閻連科在書中將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農村女性稱作“第三性”,稱她們是中國社會的“建設者”“勞動者”和“女男人”。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割麥瞌睡過去的女人簡直不配為人,就這樣被婆家棄之如履,又逐漸被孃家人所淡忘。明明是針灸就可以治好的病,那麼多年卻沒有人想過帶她去看病,而是任她像被潑出去的水一樣,度過了自我放逐的一生。無怪乎作者的母親感慨,老天安排男人的命像安排親兒子一樣,安排女人的命就像安排後孃女兒。

《她們》這本書中有著對女性命運的深入思考。在男權社會中,千百年來,底層女性的命似乎就是認命,但並非所有的農村女性都是逆來順受,《大娘》中的大娘有八個孩子,家裡經常窮得吃不上飯,但她總是唱著歌,甚至唱得忘記了做飯,笑對生活的一切苦難。《三嬸》中的三嬸是個巫婆,她堅信女人才是神,男人都是凡人,認為世上的惡都是男人做的,因此她的通神只傳女不傳男,作為男權社會的鄉村受害者,她要去向神“告男人的狀”。

在貧困落後的鄉村,沒有幾個人知道或者在乎“女權主義”是什麼,卻有一些女性在矇昧中做出了“魚死網破”的抗爭。第七章《她們》寫的都是反抗命運的農村女性,有些反抗是十分慘烈的:有不堪忍受丈夫長期暴力最終復仇的妻子;有和外出打工的丈夫長期分居,留在農村辛勤勞作,卻因苦日子看不到頭而放棄生命的母親;還有一位人到中年突然離經叛道的婦女,因為在街頭賣水果遇到了來出差的鄭州人,哪怕他比自己大二十多歲,還是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為他拋夫棄子進城去,發現被騙也不後悔,後來離開他去醫院當護工,又找到了新的物件。

因而作者說,“儘管她長得並不好,身上還有一股醫院的藥雜味,然而無論如何,她身上還充滿著一個女人面對世界的靈視和尖銳,是我家鄉那塊土地上,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女性的超然和光。”

在《白鹿原》這類鄉土文學中,不守婦道的女性多是秦小娥這樣的下場,《廢都》寫的是都市,但書中慾望強烈的女性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結局,要麼出家後仍被男人玩弄,要麼被囚禁家中成為洩慾的物件。我們極少能在閻連科這代人身上看到男性作家如此全面地塑造一系列不屬於“賢妻良母”“慾望物件”“純潔女神”這三類正規化的女性,發出對女性生命力真正的讚美,以及對自己的深刻反思。

作者雖然在書中多次提到自己的懦弱,但卻擁有中國同代男性作家中極少見的真誠和直面靈魂的勇氣。閻連科不僅是在以男性的視角看女性,而是作為平等的人來看待她們,不囿於她們的美麗與哀愁,還寫了她們不屈不撓的毅力和為自己而活所做的鬥爭,在《大姐的辮子》《拉煤去》《母親》《孫女》這些寫家族女性的文字中,又流露出最淳樸、溫暖的親情——她們是土地,也是太陽,是“我”生命的由來與情感的歸宿。

閻連科是痛惜著女性,熱愛著女性的人,《她們》則是中國男性作家筆下一份難能可貴的女性記錄。

(原標題:她們是土地,也是太陽)

流程編輯:TF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