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愛上齡官這樣美好的女子，如何不會變得美好起來？
作者：玉山
（齡官與林黛玉）
戀愛，是這世上最可期許，最可稱頌的事，它使人成長，使人美好。這一點在男孩子身上可能效用更為顯著，因為，女孩子本來已經很美好了。
我們做教育的都有這樣的經驗：如果一個素來邪僻魍魎的小子，突然整潔起來，振作起來，多半就是春情萌動了。而這些變化，是多麼令人欣喜，令人快慰啊。
譬如《紅樓夢》裡的賈薔，他是如何從一個浪蕩子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小清新的？
（一）戀愛裡的賈薔，溫柔純淨
第三十六回，賈薔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隻雀兒，巴巴的拎去，演示給齡官看，“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在戲臺上亂串，銜鬼臉旗幟”。
賈薔並不是自己貪玩，而是因為齡官“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特地費上這一番心思，來為她解悶。可真是個有心的人啊。
齡官等梨香院一眾女孩，原是賈府買來的伶人，而賈薔分管梨香院，是他們的直接領導。身份地位，本來判若鴻溝——但這世間的男女，一旦動了情，還有什麼身份不身份呢？賈薔這小子，一談戀愛也昏了頭，全然想不起來，府裡養個戲班，原本是要她們來給我們解悶的。
賈薔為齡官解悶，逗那雀兒表演，女孩子們都笑道“有趣”，齡官偏偏賭氣。
“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哄她，她還發脾氣，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賈薔）
這一番話，本是真話，半是撒嬌。齡官是個自尊要強的女子，本不甘於失去自由的奴婢生活，被囚禁在這梨香院裡，確實滿腹委屈；而如果沒有個愛她寵她的賈薔，這世上誰會在乎她的委屈，她又向誰撒氣去？這世上熱戀中的女子還不都是這樣的？在心上人那裡，偏要可勁地“作”。
這其間，賈薔只是一味“賠笑”，等看到齡官像是真生氣了，
“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哪裡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
賈薔對齡官，性子真是軟乎，什麼都依著。但齡官就和天下的女子一樣，賭氣贏了，亦不免進一步自憐，愈發放大自己的委屈。
所以又批評賈薔，“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顯然這是自傷身世，又是怪賈薔不能體會自己的心。這是齡官第一層委屈。
然後說自己病了，“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
齡官的第二層委屈是：我病了你都不問問！——你看這有多不講理，你今兒病了你沒說啊，你沒說要人怎麼問呢。
但是戀愛本來就不是講理的事嘛。
齡官越說越覺得自己傷心，命不好，還生病，這個人又這麼笨，不會關心人。說著又哭起來。
這下賈薔慌了，急忙要去請大夫。
正要走，齡官叫住他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這話說得多麼可人。表面上是賭氣的口吻，骨子裡卻是心疼人：愛護賈薔，不要他頂著大日頭來回跑。
這一段小口角，真是活靈活現，畫出了人間小兒女情態。齡官在心上人面前，就像個不講理的小孩，說不完的委屈，撒不盡的嬌，流不幹的眼淚。對那個人，又是愛，又是怨，又是依戀，又是惱怒。世上的戀愛，還真都是這樣，原免不了又哭又鬧。
而賈薔的溫柔體貼，細膩包容，真是讓人吃驚。
沒有一丁點身份的凌越。沒有一丁點公子哥的驕氣。沒有一丁點油膩的社會味道。
此刻他就是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年，沉浸在甜蜜而憂傷的愛情裡，馴良、單純，乾乾淨淨。讓人欣賞，讓人心疼。
這簡直不是賈府的子弟。那幫少爺，可不是這種作風——參看賈璉、薛蟠等人的下流史。而之前的賈薔，也絕不是這樣清新可人。
（二）出身可疑，品行不端：賈薔的黑歷史
賈薔的父母是誰？沒人能夠講明白。
第九回裡說他“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令人疑竇叢生。
所謂“正派玄孫”，排除了像賈芸那樣旁支遠親的可能，他就是寧國府自家子弟。可是我們檢視寧國府世系，哪來的這麼一號呢？從第一代寧國公算起，每一世都是單傳（只有一個男丁）：賈演—賈代化—賈敬—賈珍—賈蓉。他這個“玄孫”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問題，夠紅學家們寫上好幾本書的，索引，探佚之不足，還可以“考證”一番。那是他們的事，我不摻和。我只是覺得，結合語境——寧國府的那種家風——來看這句話，答案不言自明：賈薔是非婚生子，俗稱私生子。無法明說，所以只能含糊過去，不交代算了。要不賈薔的地位怎麼會那麼低呢，雖說賈珍如何喜歡他，到底卻為避什麼嫌疑而將他遷出榮國府去了。
賈薔是怎麼長大的，可想而知。不妨對照一下賈環在榮國府人嫌狗不待見的處境，那還僅僅是庶出，已至於斯，更何況是私生子呢。
一個扭曲變形的生長環境，在幼年賈薔的心裡刷上的不會是光明的底色。
而且，寧國府都是什麼人？柳湘蓮說，除了門口兩個石獅子，就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說的是實話。賈珍賈蓉父子都是爛人中的爛人，聚麀之誚早就名聲在外。賈薔能學出好來嗎？
所以賈薔整日“鬥雞走狗，賞花玩柳”。這些還不算什麼，還有更難聽的話。
“他弟兄二人（賈蓉賈薔）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詞。”
在弟兄之間能造出什麼謠呢，有沒有根據呢，這些雖不好說，但我們大抵知道是怎麼回事。無非就是賈璉那樣，有時拿個清秀的小廝下下火；薛蟠那樣，打著上學的旗號去搞東搞西；還有賈寶玉秦鍾，香憐玉愛一流，種種狗屁倒灶的事情。
家學如此，賈薔豈能免俗。
第九回家塾大戰那一場戲裡，賈薔也扮演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看熱鬧不嫌事大，賈薔不光看熱鬧，還暗中搗鬼，生怕事不大。
本來是金榮挑事，當眾指控秦鍾和香憐兩個，“在後院子裡親嘴摸屁股，一對一肏”。賈薔怒了。此時他已16歲，比金榮他們大好些。小的不懂事，你大的要管一管，要起點好作用啊。賈薔倒好，偷偷出去，教唆賈寶玉的小廝茗煙去打金榮，茗煙是什麼東西？平常“無故也要欺負人的”，這下好了。口角變成鬥毆，再升級為群毆。賈薔呢？早溜了。
這叫什麼人哪。
我們再深想想，金榮罵秦鍾等人，賈薔為什麼會惱怒？他幹嘛那麼敏感？那麼，榮國府裡那些涉及他的“詬誶謠諑之詞”，是什麼內容呢？你品，你細品。
賈薔的黑歷史一大堆。這不就是個浪蕩子嗎。怎麼在一個女孩面前，變成了一個小清新？
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多麼美好的女孩。
（三）齡官是多麼美好的女孩
她像極了林妹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
這就是齡官。姿容、才情堪比林黛玉，更難得是，也和林黛玉一樣孤高。
她是賈府採買來的優伶。她不屬於自己，沒有人身權利，確實和籠中的鳥兒一樣，被規定著，束縛著，奴役著。但是她不甘心這樣的命運，不服從這樣的處境。
做穩奴隸，再或夤緣上位，爭取半個主子的地位，在有些人看來，是不錯的道路，卻不是她的選項。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很是中意齡官，打了賞，要她再來兩出。賈薔要她做《遊園》、《驚夢》，她卻執意不肯，而定要做《相約》、《相罵》。想來，賈薔也不會隨意安排節目，所選必是元妃喜歡的；但是怎麼辦呢，人家就是不唱。
而此時，齡官還只是十歲的小孩——或許，最初就是這個怪脾氣令賈薔注意到這個小小的女孩。緣分這玩意，著實很難說。
第三十六回，賈寶玉一時興起，跑來找她唱戲。
“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嫋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齡官給賈寶玉好好上了一課。賈寶玉挨著她坐下，她立刻躲開；要她唱戲，她說娘娘叫我唱我都沒唱，潛臺詞是：你誰呀你？
賈寶玉一向真以為自己金尊玉貴，這下給鬧了個大紅臉。算是開了竅：原來不是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無比傾慕我的！
這個女子，要她唱也不難，她只唱給自己的心上人聽——“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從不趨附，從不逢迎，就是這麼倔強。齡官的骨氣令人肅然起
敬。
而同時，她又是那麼深情，那麼痴情。
書裡對賈薔齡官的愛情，著墨並不多。三十六回裡，那一場小
小的口角，撒嬌賭氣裡，別有一番甜蜜而辛酸的滋味。
齡官孤孤單單，孑然一身，在這世上她只有一個賈薔；渴望自由，渴望幸福，可是現實的羈絆，二人都無力掙脫，只能這樣，無望地愛著。有沒有將來？有沒有結果？齡官不知道，不能想，一想便是滿腹悲辛，心亂如麻。所以在賈薔的萬般寵溺裡，她偏偏那麼委屈，那麼“作”。箇中心曲，怎不叫人嘆惋。
而揹著人，齡官更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第三十回，齡官獨自躲在薔薇花架下，卻被賈寶玉看到了。只見她，
“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齡官拿簪子，在地上一遍遍地寫“薔”字，不知發呆多久，下雨了竟然也不知道，“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溼了”。
她在痴痴地想什麼？在偷偷地哭什麼？女兒的心緒，我們誰也不知道。只知道，隔著籬笆偷看的賈寶玉，不覺也看痴了。
（四）世間美好的相遇，都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後來
如此孤高，如此深情。
賈薔愛上這樣美好的女子，如何不會變得美好起來？
在寧國府那樣腌臢的環境里長大，賈薔竟然沒有失去愛的本能，說明他的稟賦並不壞，遇見美，他便美了；遇見純潔，他便純潔了。遇見齡官，是賈薔此生最大的幸事。
這人世間，美好的相遇，後來都會怎樣？
第五十八回中，宮裡老太妃薨逝，賈府解散戲班，學戲的十二個小姑娘，有的留在賈府，有的離開了。齡官離開了。然後再無訊息。
她到哪裡去了？生命裡，那一段美好的相遇，就無聲無息地成為彼此的回憶嗎？
我們注意到，在前八十回範圍裡，這之後的賈薔也沒有什麼戲了，漸漸亦不知所終。
而在後四十回續作裡，把賈薔寫得很不堪，盜竊，酗酒，賭博，徹底成為一個爛人。我覺得不會這樣。這的的確確就是寫錯了。
真相其實是這樣的：賈薔和齡官，一起離開了。所以之後賈府的故事裡，不再有他們了。
煙火人生，平靜廝守。世間美好的相遇，或許，都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後來。
（87版《紅樓夢》齡官的扮演者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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