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我的水稻

稻子熟了,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它不言不語,只是點頭微笑,用飽滿的喜悅,問候大地,問候大地上的人們。我歡喜著這份沉默,沉默揚起金色的喜悅,喜悅在我的肋骨間輕舞飛揚。我剝開一顆穀粒,一片浩浩蕩蕩的陽光洶湧而來,我站立、抬頭、低頭,完滿一生的潔白。

我的家鄉陸良縣素有“滇東糧倉”之美稱。南盤江如玉帶一樣穿村而過。近年來引進大棚蔬菜,“稻花香裡說豐年”的場景也漸漸不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相信陸良大壩“舉目無邊是綠海,稻浪滾滾是豐年”的勝景一定還會重現。

水稻,春天一身綠裝;秋天一身金裝。晴天,水稻隨著風勢嘩嘩作響;陰天,它們葉對葉,稈對稈,根連根,共同抵禦風雨。水稻的一生要經過分櫱、拔節、抽穗、揚花、灌漿、結實,最後彎下腰,致敬土地、致敬農人。

春來了,稻種進了泥土,開始了生命的歌唱。一株株秧苗,像一群群赤足的孩子奔跑在水中,它們的眼神明亮,它們的笑聲飛揚。晚風拂過樹梢,秧田迎來它絲絨般的時光。夕陽像一個微醉的詩人,在水中晃盪;在老牛背上晃盪;在黑狗的印跡裡晃盪。它把一腔柔情鋪在秧苗上,細細訴說它的歡樂。溝渠裡的水叮咚作響,黑色的寫字公公寫下迷離的文字,把野花的心事傳得很遠。

五月的風吹熱大地,萬物生長。布穀鳥歡叫,秧門開啟,男人拔秧,女人栽秧,田野一片繁忙景象。男人挑著又溼又重的秧苗,走在二指寬的泥埂上,像是走鋼絲繩。如果不小心摔倒,往往會引起一陣善意的鬨笑。於是,有的人索性坐在扁擔上,抽支菸解解乏,順便摘下腿上的水蛭,丟進汙泥中。

大壩開閘放水,丁字河盈滿昔日的霸氣,泛著泡沫,奔向溝渠、田野。一塊塊平整的水田,晃著白花花的水。燕子在空中翻飛,啄泥覓食。女人們左手拿秧分秧,右手輕快地把秧插下。水聲“嘩啦嘩啦”響起,在這清脆動聽的點水聲中,一塊塊田披上了綠裝。新禾齊整,株對株,行對行,微風吹來,秧苗輕輕擺動,親暱地吻著泛起漣漪的清涼的水。風兒送爽,人們揉揉發酸發疼的腰,看著希望的田野,笑意在臉上盪漾開來。

放眼望去,大地鋪上碧綠的地毯。我想起布袋和尚的《插秧詩》,詩中寫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他不僅描繪了一幅熱鬧的春耕圖,還借栽秧道出了人生哲理。人生處處是陷阱,以退為進,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才有完滿的人生。

陽光鋪滿遼闊的田野,稻田掀起金色的浪花,熱鬧的秋收到了。打穀機轟轟響起,奏響歡樂的歌曲。田間地頭響起賣包子、賣冰棒的吆喝聲,惹得小孩頻頻張望。一把把鋒利的鐮刀,走向稻子。它的光芒定會把日子和心情照亮。一串串腳印,如花朵開在堅實的大地上。隨著稻子倒下,驚慌的秧雞紛紛逃竄。逃竄的還有螞蚱和白鷺。

記得秋收前,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定會一邊幹活一邊哼小調。一把鐮刀磨得閃閃發亮,一臺打穀機除鏽上油,賊亮得很。開鐮時,稻子的氣息縈繞在父親的周圍,穀子和鐮刀的光芒在他臉上起伏盪漾。父愛就如這穀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僅溫暖我們的胃,也撫慰著我們的精神。

晾曬的稻穀,進了糧倉。這時,家家戶戶都會舉行新米嘗新的儀式,條件好的人家還搭上一條魚或是一塊肉。父親喜歡捏起幾粒米,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嚼著,臉上現出愉悅的神色。我想那一定是勞動的味道、幸福的味道。米飯的香味,瀰漫在餐桌上,瀰漫在院子裡,瀰漫在村莊的上空。一碗白花花的米飯,敬五穀之神,敬祖先,敬大地。我們蹲在火塘邊,看母親淘米、煮米、蒸米。一片米皮、一碗米湯、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再加上小魚小蝦,就是童年最美味的佳餚。

“歌養心,飯養身”,一粒稻子,就是一首無言的歌。歌聲飛在田野上,飛在村莊裡,飛在一茬又一茬的農事裡。每個日子因勞作而圓潤;因期盼而美好,因收穫而滿足。

奶奶說,一株株稻子養活了一茬茬人,它是神的糧食。於是,奶奶給我講了稻子的故事。她說遠古時候,天狗沿著長長的梯子,來到人間玩耍。其中一隻天狗,全身金光閃閃,看人間美景,吃人間美食,竟忘了回家。當公雞打鳴時,它才想起要回天庭。它一路奔跑,人們一路追趕。在天門關閉的那一刻,它縱身一躍,身子進了門,可是它那毛絨絨的尾巴被夾斷,落下來變成一株株金色的稻子。稻子是神物,要愛惜。我對這個故事一直深信不疑,自小就對稻穀生出一種敬畏之情。

父親耕耘一畝三分地,待水稻如同小孩。自從稻種均勻落入泥土中,他就為稻子的成長保駕護航。水稻缺水,他急;水稻浸水,他急;水稻生病,他急;蟲咬水稻,他急。父親常到田間走走看看,及時除草、打藥、施肥。金秋十月,稻子笑彎了腰。這迎來路人讚許的目光,得到誇獎的父親,搓著手,嘿嘿地笑著。

兒時撿拾稻穗,是不可磨滅的記憶。我和小夥伴,挎著花布包,早早來到稻田裡。有時谷茬刮破我們的腳,有時跌在稀泥裡,我們都不願回去,仍然從這塊田到那塊田,尋找稻穀的藏身之處。不管是稻杆上遺漏的還是泥地裡的,一株稻子很難從我們的眼皮下逃走。每次回到家,媽媽的眼睛比油燈還亮。然後,我就聽到了世上最動聽、最悅耳的話。媽媽說:“明天,我就磨米煮飯。”想著一碗白花花的米飯,我忘了疲勞,很快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碧浪滾滾的稻田,給兒時的我帶來多少快樂、希望和憧憬。走在田埂上,水稻的聲音,一波一波傳來。那無數的細碎的“嚓嚓”聲匯聚起來,像山間的清泉流向廣闊的天地。在這美妙的聲音中,水蛇遊,白鷺飛、青蛙叫、螞蚱跳、野花香……,這些可愛的生靈,成了我的朋友,我的慰安。

畢業後,我成了一名基層農科人員。我跟水稻再續前緣,參加水稻新品種試驗示範。水稻育種是一件長期的工作,也是一件長情的事情。它需要時間,需要堅持,更需要一顆熱愛的心。田間勞作看起來枯燥無味,其實只要走進去,它就會給我們帶來一種別樣的風情和美妙。

“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農忙時節,我們踩著節令的鼓點,劃試驗小區,打樁下線,開始移栽秧苗。一千多份品種,就是一千多份希望。標著株行距的栽秧繩,一頭連著農婦,一頭連著科技人員,共同譜寫田野之歌。波波響的水聲,青青的秧苗,手腳麻利的農婦,不辭辛苦的科技人員,成了夏日一道亮麗的風景。

水稻揚花是一種欲說還休的美,是一種微醉的姿態,是嫋娜的水袖輕輕舞動內心的狂喜。風兒輕輕地吹著,太陽暖暖地照著,稻子感到身上的燥熱,忍不住詩情澎湃,傾吐一腔潔白的心事。柔嫩細小的花兒,醞釀著甜美的果實。我們低下頭嗅著,彷彿聞到了剛出爐的麵包的香味。此時,是做雜交的最佳時期。我們用小剪子剪去穎殼的三分之一,又用鑷子嫻熟地挑出六個黃色的雄蕊,一個小時下來,完成一株,留下三四十粒,然後根據它的優勢與父本進行組合。這應了那句歌詞“我們的希望在田野上”。

面對純淨的稻田,內心的雜念一一剝落,一顆心逐漸透明澄澈。我們站在田裡,水稻也站在田裡。我們屏住呼吸,凝視對望。眼神與眼神的交流,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被簡化的自己。田野裡飄散純淨的氣息,過濾我的疲憊與憂傷。青的草紅的花也踏著水聲,進入我的視線。豆娘纖細的腰身時時閃現在眼前,尾部的藍寶石閃閃發亮。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走在田埂上,風的軟,草的香,擁我入懷。水聲呢喃,思細隨意飄蕩。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甜蜜著或是憂傷。我把一顆穀粒剝開,露出青白的米粒。我放進嘴裡,細細品嚐,甜甜的清香瀰漫。人生的味道或許就在此。

大地除了泥土的氣息、穀物的芳香,還有天地人間的味道。“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他的文章《媽媽,稻子熟了》,他在文章裡寫道“稲芒劃過手掌,稻草在場上堆積成垛,穀子在陽光中畢剝作響,水田在西曬下泛出橙黃的味道。”隨著他的描繪,我們看見了金光燦燦的水稻,看見了他對媽媽的拳拳之心,看見了他對稻子的真摯情感。

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到了父親。二十年多年前,家裡剛剛收了新谷,奶奶就走了。於是,父親為奶奶磨新米。他把稻子放進石盆裡,拿起鐵棒磨起來。磨好後,又用篩子篩去穀皮。一顆顆飽滿的稻子做成了一碗香甜的白米飯。父親端著碗,恭恭敬敬地朝奶奶磕了三個頭,放到供桌上。這時,一行清淚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流下來。這是父親給奶奶的新米飯,是她享受塵世間最後的糧食。這一幕一直刻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份沉甸甸愛,世間沒有比這份愛更動人,更質樸。

一粒稻子入夢來。它搖曳著青春之光,照亮我灰色的人生。它的光芒拂過我的頭頂,給我帶來潔白與謙遜。我的人生因水稻的浸潤,心境自然也平和不少。愛、責任、寬容是我的三劍客,讓我平穩的行駛在崎嶇不平的人生路上。

人生不如意時常八九。生活充滿了變數,起伏著我們的悲苦和快樂。因為苦難所以慈悲。我把一切看成是命運對我的考驗,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我努力的理由和前行的力量。泥土裡浮起溼潤的氣息,我沉醉其中,感覺自己重新化成一粒飽滿的種子,在荒涼、貧瘠或是肥沃的土地上奮力生根發芽,努力活出本真的自我。

一個燦爛的夏日午後,妹妹大流血,她的臉色白如紙,嘴唇不停顫抖。媽媽焦灼,妹妹拉著我的手說:“我要活,我要活。”她的手冰涼,緊緊抓住我的手,眼淚和鼻涕弄溼了我的袖子。我說:“要活麼,只有上醫院。”由於情況緊急,我們立即買了車票到曲靖市婦幼醫院。一向鬧騰的弱智的妹妹,聽從醫生的安排和檢查,乖巧如同一隻貓咪。病好後,妹妹依然緊緊拉著我的手,表示對我的依賴和順從。她的手心不再是冰涼的,而是溫熱的。妹妹的人生幾乎是一張白紙,被命運的手,胡亂塗抹,勾出潦草的圖案。然而,不管生活怎樣艱辛,我都心甘情願護她安好。

我的父親寡言,家裡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母親性格開朗,愛打小牌,備受外公的寵愛。她的自我意識強於母性意識,這不能說母親是自私的,她的愛可能只有這麼多。妹妹幾次生病,都是我借錢醫治。偶有抱怨,母親說,誰叫你醫她呢。我無語,望望天空,吞下眼淚。一次生病,想吃母親煮的稀飯。於是,早早打電話回家。可是回到家,屋裡冷灰冷灶,母親不知去了哪裡。後來,父親摔傷、母親生病,我也是盡心盡力照顧。就這樣,我像一個苦行僧拖著我的家庭,一步一步向前走。這種自我犧牲式的付出,在漫長的歲月中,見證了真情、親情。弟弟懂得了感恩,妹妹住上新房,上了年紀的母親也會流露出對我的關心。我想這不僅僅是責任,更多的是愛與寬容。

一粒稻米,在歲月的淘洗中,被注入新鮮的生命和靈魂。一株水稻經過了風雨的洗禮,才能結出養育我們的穀粒。一粒稻子到一粒米的艱辛之路,像極了我們的人生。我從一粒稻子的身上,獲得了力量與感召。

七歲那年,我用左手摸到我的右耳,老師說這條件可以讀書了。於是,我就快活起來,和其他的小同學手拉手圍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唱啊跳的,一晃幾十年的光陰就跑了,人也就老了。

人生識字憂患始。我最早接觸的讀物是《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那是鄰居姥姥的書,她是一位老師,很和氣很慈祥。書中的世界吸引了我,我漸漸明白我的生活不僅是做飯、餵豬,還有更有意義更美好的事等我去做,那就是讀書寫字。記得小學寫過一首“雨”的小詩,被老師當作範文讀並貼到黑板報上,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回家後,一晚躺在平房上,看星星聽風聲,任一粒一粒的文字開出粉紅的燈花,遊在波光盈盈的月光中。

工作後,生活既現實又冰涼。風雨人生路,有書相伴。也曾多次放棄,不久又被它所追蹤所尋覓,給我力量給我慰安,於是文字成了我的純愛。不為別的,只為心裡一點點喜歡,一點點滿足,一點點幸福。靜心下來,喜歡夜也喜歡夜的孤獨。看看書聽聽音樂寫寫字,一天的時光濃縮為紙上的清音,獨自品嚐獨自歡愉。

人生充滿了變數。當皺紋爬上眼角,當歲月沉寂下來,當我的生活進入既定的軌道,我有幸遇見珠源文學社、遇見良師益友。

2021年年初,春寒料峭。王老師把我帶入珠源文學社,給我帶來全新的感受。社長左左老師是一位幹練、美麗的女子,她引領一群熱愛文字的人前行。

這一年我有幸參加詩歌、小說培訓會的精彩講座,吮吸著文學精神食糧的甘泉,思想深處受到洗禮,內心泛起層層漣漪。父輩在田野上播下種子,老師們也在我的心間播下一粒文學的種子。這粒種子生髮希望與夢想,正如“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夜幕降臨,我像農人一樣,在紙上辛勤地侍弄自己的莊稼。一粒粒文字化解生命裡的疼痛與傷疤,帶來心的歡喜。柔和的燈光下,我聽見一株水稻的拔節聲,雖然細微低沉,卻在向上生長。

這一年有幸與珠源文學社結緣,讓我的靈魂有枝可棲,我的精神有字可託。這一年,有別於走過的道路,有別於其他的時光。如今用文字擦亮時光,日子不再是平庸呆板,不再是灰暗枯敗,而是充滿亮色與溫度。我從起皺的日子裡走出,我從泥濘的時光裡走出,找回失去的初心。在講座中,在交談中,在歡笑中,老師的真誠與親和力讓我一次次感動。他們如黑夜裡的燈盞,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我努力學習,像一株拔節的水稻,迎來自己最美的時光。在寂靜的晚上,美好的瞬間在筆尖流淌,寫下或甜蜜或幸福的句子,豐富營養寡淡沉寂的時光。

一路前行,銘記老師點點滴滴的關愛。進入文學社,我想把我的小文發給指導老師朱老師看看,可是又怕他拒絕。後來我鼓足勇氣發給他,沒想到老師不僅用紅筆標出錯誤的地方,還指導我怎樣修改、讀書。這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和感動,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春天般的溫暖。後來在馬拉松寫作營,細緻點評的官老師、認真指導的敖老師,都給我了很大的幫助和指導。他們的點評,猶如迷霧中的燈盞,照見我的缺陷和不足,給我帶來希望。尤其是一篇千字文,在官老師一步步的指引下,寫出六千字來。這給了我不少的啟示和思考。每當懶散,每當想放棄時,想到老師的辛苦付出,唯有堅持才無愧於老師的鼓勵。感恩遇見每一位老師!

與珠源文學社結緣,重拾讀書寫字,在餘生中就是十分美好的事情。一粒粒文字在遊走、變幻、建構那如意的夢境。文字帶來的美妙,皆是與生活和解。一切的日常,便有了春天的氣息,充滿希望與力量,鑲嵌了光、影、聲、色。我避讓了一隻匆匆趕路的小螞蟻,我跨過一條寬寬的水溝,我欣賞路邊的野花,我微笑著與這個世界打招呼……人生充滿了變數,也充滿了挑戰。我把過往的不堪與苦痛,摺疊打包,寄往家鄉的歪脖子樹。它藏進樹洞裡,與螞蟻、灰蘑菇成了好友。待到來年,它們一同化為汁液,竄向枝頭,接受雨水的洗禮、陽光的愛撫。

愛一個人,可能是千瘡百孔,萬劫不復。但是,愛上一個文字,帶給我們的必定是心的微笑。看著自己的文字變成了鉛字,內心充滿了喜悅。它如牆縫中的小花,鮮亮了庸常的時光。

稻是稻,稻非道,稻也是道。

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說:“人就像一顆種子,要做好一粒種子。”我努力做好一顆稻種,我用我的筆耕耘著播種著我的一畝三分地,它生長著精神的穗,穗舉著明亮與溫暖,擋住冷的風冷的雨,還有一些來歷不明的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