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文 | 莫礪鋒

編者的話: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千百年來,無數文人墨客在江河之間,吟嘯徐行。大江之上波濤洶湧,盪滌了他們的心胸,洞開了他們的眼界,潤澤了他們的筆墨,留下一首首千古詩篇。本期講壇邀請莫礪鋒教授講述詩詞中的大美長江,他從古典詩詞與長江的密切關係引入詩詞中吟詠長江的名人名篇,不僅呈現出一個大美長江,還為讀者詳細解讀了優美詩詞中的意境和詩人著墨時的心境。講述鞭辟入裡、深入淺出,令人印象深刻,受益匪淺。這是莫礪鋒教授近日在首期江蘇文脈大講堂上的演講,現整理發表,以饗讀者。

“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莫礪鋒:

莫礪鋒,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第八、九屆江蘇省政協委員、第十屆江蘇省政協常委。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主講人,兼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顧問、中國宋代文學學會會長。主要學術著作有《杜甫評傳》《唐宋詩歌論集》《古典詩學的文化觀照》《杜甫詩歌講演錄》等,並著有《浮生瑣憶》《莫礪鋒詩話》《漫話東坡》《莫礪鋒講唐詩課》《莫礪鋒講宋詩課》等。

“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莫礪鋒文集》 鳳凰出版社出版

詩人、詩詞與長江

與黃河一樣,長江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長達6300餘公里,流域面積廣達180餘萬平方公里。水網密佈、氣候溫暖的長江流域非常適合中華民族的生息繁衍,也非常適合中華文化的發展壯大。奔流不息的萬里江河最能啟迪人們的哲思,所以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論語·子罕》)長江流域還是古往今來無數英雄豪傑的歷史舞臺,當詩人面臨滾滾東流的江水時,深刻的哲理思考與深沉的歷史意識交織融合,便會內化成強烈的詩歌靈感。劉勰說屈原:“之所以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龍·物色》)陸游站在歸州江邊感嘆:“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楚城》)所以,長江也是中華民族偉大詩人的母親河。王兆鵬教授編寫的《唐詩排行榜》和《宋詞排行榜》,分別從唐詩、宋詞中精選了100首經典名篇,根據各種引數進行打分、排名。在《唐詩排行榜》中名列第一的是崔顥的《黃鶴樓》,最後兩句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寫的就是長江。在《宋詞排行榜》中名列第一的是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第一句便是“大江東去”。古典詩詞與長江的關係真是太密切了!

“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大美長江

為什麼古往今來的詩人都喜歡吟詠長江呢?首先是由於長江氣象萬千,它滾滾東流,千迴百折,景色多變,氣象萬千。在明末徐霞客之前,古人認為岷江是長江源頭。本次講座以唐詩宋詞為主要物件,我們暫時依據古人觀念,把岷江看作長江的上游。蘇東坡的家鄉眉山,就在岷江邊上,他有兩句詩說“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就是說岷江平穩澄澈,有如玻璃。長江流到三峽一帶,地勢落差巨大,江水從崇山峻嶺間奔騰而過,波濤洶湧。就像杜甫在夔州所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長江出峽之後繼續往東奔流,到了江漢平原,江面寬廣,更加氣象萬千。最有名的詩句就是李白站在廬山上所見的景象:“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流到下游南京一帶,長江變得更加寬闊平穩,就如南朝詩人謝朓所寫:“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樣一條變化萬千的大江,當然會吸引無數詩人的目光。

講長江詩詞,應該先講哪一首?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許是人們心中首選。這首詩被後人譽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篇幅長達36句,又是對長江的全景式描寫,堪稱唐詩中最重要的一首長江讚歌。張若虛是揚州人,他觀看長江的地點,多半是在揚州西南方一個叫“三江營”的地方。古代長江下游的三角洲尚未形成,揚州、鎮江一帶就被人們視為長江的入海口。漢代的枚乘在《七發》中描寫的“廣陵濤”,就是在那裡觀看海潮逆江而上的壯觀,就像現代的錢塘江潮一樣。

《春江花月夜》全詩可分成五段,後面三段的重點轉到男女相思,暫且不講。第一段共八句,都是描寫長江之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春天江水迅漲,東流的江水遇到從大海西上的潮汐,互相鼓盪,浩渺無邊。伴隨著奔騰而來的潮水,一輪明月也從東天冉冉升起。地球上的潮汐本是海水受到月球的引力而產生的自然現象,詩人未必明白這個科學原理,但他用細緻的觀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更值得注意的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寫法,使潮水與明月都充滿了生氣,彷彿是兩個有生命的物體。此段描寫沉浸在月光的長江,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光明世界。

第二段也是八句:“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內容是詩人在月下江邊的遐想。幽靜寂寥的境界,最有利於人們的遐思冥想。詩人久久地凝望著江上的月亮,不由得神思飛揚,並對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哲理進行一系列的追問:是誰最早在江畔看月?江月從何年開始照耀世上之人?詩人理解人生短促而宇宙永恆的道理,他甚至展望遙遠的將來:江上明月是在等待何人呢?這樣,詩人就把眼前的感受延伸到未來,從而融入了天長地久的時間長河,這與現實空間中的萬里長江互相映襯。《春江花月夜》全詩展示的物體都具有光明、美好的性質,從而匯成一個清麗、幽靜、邈遠的意境。它如夢如幻,迷離惝恍,值得人們流連忘返。從總體上說,《春江花月夜》是美麗長江的一曲頌歌。

從詩人的角度來看,講詩詞與長江,應該先講哪位詩人呢?古代的偉大詩人,幾乎都詠歎過長江。比如明代大詩人高啟,他最有名的一首詩就是《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這是在江蘇南京創作的長江詩。限於篇幅,只從最著名的古代詩人說起。先看杜甫。杜甫從20歲到24歲曾南遊吳越,渡江南下,到過南京,還深入到浙江天姥山一帶,晚年有詩回憶說“歸帆拂天姥”,可惜沒有留下吟詠長江的詩作。他54歲離蜀,58歲逝於湘江口,一連幾年都與長江為伴,然而生活潦倒,心情壓抑,就像他在江邊所寫的《旅夜書懷》中所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那種暮氣沉沉、哀傷絕望的生命形態與長江不太吻合。李白一生與長江結緣,25歲仗劍出蜀,由一輪峨眉山月陪伴著走過半條長江。直到晚年,相傳還在江邊的採石磯入水捉月而死。李白詠長江的名篇甚多,但是更能代表李白性格的大河也許是黃河,所以余光中對李白說:“黃河西來,大江東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條黃河你已經足夠熱鬧了,大江且留給你蘇家的鄉弟吧。天下二分,都歸了蜀人。你據龍門,他臨赤壁。”(《戲李白》)黃河奔騰咆哮,落天走海,沖決一切阻礙。長江則以開闊平穩、波瀾不驚為主要面目,它更加深沉,更加從容,不露聲色地奔向大海。就詩人的性格特徵而言,李白堪稱黃河的“形象代言人”,蘇東坡則堪稱長江“形象代言人”。

蘇軾與長江

下面就談談蘇東坡這位長江“形象代言人”。

遊金山寺

“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蘇東坡一生漂泊江湖,他24歲那年,攜父、弟沿江東下,生平第一次在長江旅行。但他自眉州行至江陵(今沙市),改走陸路北上,只走了不足半條長江。他一路上寫下不少詩,但正如清人紀昀所評:“火候未足時,雖東坡天才,不能強造也。”那些詩還不是東坡的代表作,也不是吟詠長江的名篇。到了31歲,東坡兄弟倆扶父喪還蜀,自真州溯江至眉州,倒是走了大半條長江。可惜古人有“臨喪不文”的習慣,所以那一次東坡雖然在長江上走了足足10個月,卻一首詩也沒有寫。東坡真正在長江邊寫出好詩,是他36歲時。那年東坡被政敵排擠出汴京,前往杭州擔任通判,途經潤州,作《遊金山寺》,這是東坡筆下第一首在長江邊上所寫的傑作,全詩如下: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金山是潤州北邊長江中的小島,故此詩先從江水說起。東坡家在岷江邊的眉州,故云“我家江水初發源”。古人以為潤州乃長江入海處,蘇軾宦遊來此,故云“宦遊直送江入海”。這兩句既緊扣地理實況,又切合詩人身份,清人汪師韓稱讚說:“起二句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恰好由岷山導江,至此處海門歸宿,為入題之語。”的確,蘇軾雖然科舉順利,但仕途並非一帆風順。不但多年沉淪下僚,而且受到誣陷,他深感宦海風波險惡,“宦遊直送江入海”一句,暗含多少感慨!然而此詩畢竟是一首遊覽詩,其主要篇幅用來描寫景物及遊蹤。此時正逢天寒水落,長江不像平時那樣波濤洶湧,於是東坡想落天外,先虛晃一筆,以“聞道潮頭一丈高”虛寫往日奇景,又以“天寒尚有沙痕在”實寫眼前之景,一虛一實,不但生動地寫出江潮隨著節令轉換變化,而且文情跌宕,多含感慨。下兩句進而感慨古今的變遷,描寫金山上的盤陀巨石,自古在江濤的漲落中出而覆沒,沒而復出。東坡為何對潮水的變化無常如此在意?多半是聯想到宦海風波之險惡。意在言外,耐人尋味。對宦海風波的畏懼必然導致歸隱之念,於是詩人登上金山絕頂遠眺家鄉,可惜江南江北的無數青山遮斷了視線。至此,詩人實已意興闌珊,故想返回歸舟。但是山僧苦苦扣留,請東坡欣賞落日。落日之美很難描寫,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堪稱詠落日的名句,其實僅是虛晃一槍而已。試看東坡如何落筆?他先寫江面上的波紋。細如靴紋的波紋本是遠眺難以看清的,但在夕陽斜光的照射下泛起粼粼波光,就清晰可辨了;後寫彩霞紅遍半空,那當然是夕陽返照的結果。這兩句詩都不是正面描寫落日,而是從落日的效果著筆,堪稱“烘雲托月”的範例。東坡遊金山是在十一月初三,此夜的月亮西墜約比落日晚一個時辰,所以夕陽西沉後不久,如鉤新月也沒於天際。照理說月落後已是漆黑一片,無景可看,理應歸臥,可是詩人筆鋒一轉,又寫江心忽然出現一團炬火,光焰照亮江邊山峰,驚動棲鳥。此景實在奇特,故蘇軾自注雲:“是夜所見如此。”江中炬火究竟為何物?不但讀者不知,詩人亦自承不知,東坡悵然歸臥,心中仍狐疑不已。但他終於悟出,江心的半夜炬火是江神有意顯靈,以此奇幻壯麗之景象來警示他,為何不及早歸隱江山。於是詩人對著滔滔江水鄭重立誓:一旦有田可耕,一定立即歸隱!“有田不歸如江水”的結尾與開頭的“我家江水初發源”遙相呼應,全詩從長江寫起,又以長江結尾。東坡歸隱的目的地是長江源頭的家鄉,觸發其歸隱念頭的則是變化無窮的長江美景,故而最後對著江水向江神起誓。一句話,長江就是東坡的精神歸宿之地。

赤壁賦

“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莫礪鋒教授帶你品味詩詞中的大美長江

命運終於把東坡拋到長江邊上的一座小城,一住五年。45歲那年,剛剛走出御史臺大牢的東坡來到黃州。黃州五年是東坡人生道路中第一個低谷,但也是其文藝創作的第一個高潮,47歲那年一連寫出多篇與長江有關的傑作,最重要的是前後《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等,正是這些作品使東坡成為名副其實的長江“形象代言人”。真正的三國古戰場赤壁並不在黃州,但詩人創作時當然可以化虛為實,唐代杜牧著名的《赤壁》:“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就是他在黃州刺史任上寫的。東坡也是如此。當他站在赤壁岸邊面臨滔滔東流的長江水時,感念人生,心潮澎湃。此時作賦填詞,如果直說赤壁只是一座默默無名的小山崗,未免索然寡味。如果把它想象成赤壁大戰的古戰場,是曹操、周瑜等英雄人物的人生舞臺,那麼江山勝景就與歷史文化融為一體,東坡的滿腹情思就可憑此一吐為快了。

先看前《赤壁賦》。那年七月十六日,東坡邀了幾位朋友泛舟於赤壁之下。月光下的江面變得更加遼闊、蒼茫,東坡與客人都飄飄然有神仙之概,東坡引吭高歌,一位客人吹簫助興。不料簫聲嗚咽,東坡愀然變色,詰問客人為何簫聲如此悲涼,於是引出了主客二人的一番對話。客人由眼前的月色聯想到曹操的名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又由眼前的地形聯想到曹操在這一帶的征戰經歷。是啊,曹操文武雙全,稱雄一世,但如今安在哉?於是客人發出對自身命運的哀嘆,並解釋為何自己吹出的簫聲是那般淒涼:“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這就引出了東坡的一段議論:“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主客兩人的這番對話其實都是東坡的內心獨白,是他在作品中虛擬的一對正方與反方。東坡本人在江邊緬懷曹操那位文武雙全的一世之雄,當年是何等的威武雄壯、風流瀟灑,但如今安在?名垂青史的英雄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我輩普通人了。相對於千年流淌不盡的長江和亙古如斯的明月,人的身體是多麼渺小,人的一生又是多麼短促!於是東坡暫時擱置了儒家建功立業的淑世情懷,他轉而用莊子相對論的眼光來看待宇宙萬物。江水東去,晝夜不息,然而萬里長江依然在原地奔流。月圓月缺,變幻不定,然而無論光陰如何流逝,那輪明月何嘗有半點減損?世間萬物均同此理:從變化的角度來看,連天地都是瞬息萬變的不確定之物;從不變的角度來看,我們與外物都是永恆的存在,又何必羨慕長江和明月呢?

念奴嬌·赤壁懷古

如果說《赤壁賦》的主旨是訴諸理性,那麼《念奴嬌·赤壁懷古》則是訴諸感情。這首詞的寫作時間不很明確,從詞中寫到的滔滔江水來看,只能肯定不是在“水落石出”的冬季。寫作地點則多半是在舟中,因為“亂石穿空”應是在江面上仰視赤壁所得的形象。當東坡仰眺高聳的石壁,又俯瞰滾滾東流的江水時,覺得如此險要的地形真是天然的好戰場,當年萬艦齊發、烈焰映空的戰爭場景便如在目前。於是東坡舉杯酹月,寫下這首慷慨激烈的懷古詞。值得注意,曹操也好,周瑜也好,他們在赤壁留下的事蹟都是打仗,他們當時的身份都是武將,但東坡的作品中卻強調他們還有文采風流的一面。史書中沒有記載周瑜能寫詩,只說他精通音樂,並非赳赳武夫。東坡則把他刻畫成一副“羽扇綸巾”的儒將裝束,又特別點出他與美女小喬的新婚燕爾,以此襯托其文采風流。文武雙全,功業彪炳,這樣的曹操和周瑜,才是東坡心目中的風流人物。東坡用他們來反襯自己心頭的失意之感:古代的英雄人物曾經在歷史舞臺上縱橫馳騁,多麼威武雄壯,多麼風流瀟灑!自己卻年近半百一事無成,往昔的雄心壯志都已付諸東流,若與少年得意、雄姿英發的周郎相比,更顯得自身是這般的委瑣、渺小!從表面上看,這首赤壁詞中充滿著人生如夢的思緒和年華易逝的慨嘆,情緒相當低沉。但這只是它的一個側面,它的另一面,也就是其基調,其實是否定這種低沉消極的境界,轉以開朗、積極為主要精神導向。從全詞來看,東坡的心情映襯在江山如畫的壯闊背景下,又滲入了面對歷史長河的蒼茫感受,變得深沉而且厚重。而對火燒赤壁的壯烈場面與英雄美人風流韻事的深情緬懷又給全詞增添了雄豪、瀟灑的氣概,相形之下,東坡本人的低沉情愫便不是全詞的主旨。也就是說,此詞中懷古主題是占主導地位的,詞人的身世之感則是第二位的。東坡將它題作“赤壁懷古”,名副其實。正因如此,雖然後人對此詞的情感內蘊見仁見智,但公認它是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作,都認為演唱此詞必須用銅琵琶、鐵綽板來伴奏。我們不妨說,滾滾東流、一瀉千里的長江為東坡注入了剛強不屈的精神氣質,威武雄壯、瀟灑風流的古代英雄為東坡提供了積極有為的人生典範。從這個意義來說,長江就是東坡人生精神的象徵。

有人認為赤壁賦和赤壁詞含有低沉、消極的思想傾向,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東坡以一位市長級地方長官忽然被貶到荒遠之地,心中自然充滿了委屈、失落之感。當他被髮配到舉目無親的黃州後,他的孤獨感中又滲入了委屈感,從而更加強烈。但是我們對這種情緒不宜誇大,更不能把它說成是東坡的主要人生態度。

中國人主張知行合一,要想準確理解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思想內蘊,必須參照作者的整個人生行為。無論是從精神狀態,還是從具體業績來看,東坡的人生都可謂光輝燦爛,亮點多如天上的繁星。他在朝廷裡面折廷爭、高風亮節,永載史冊;他在地方上愛民如子、政績卓著,有口皆碑;他留下了4400篇古文,2800首詩,350首詞,還有無數的書法作品,都是中華民族文化史上的瑰寶。這樣的人生,借用《孟子》的話來說,真是“充實而有光輝”。人生有如江河,既有一瀉千里的豪邁,也有百折千回的艱辛。東坡在黃州的長江邊徘徊思考了將近5年,他已經參透了長江,也參透了人生。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東坡的赤壁賦與赤壁詞是對孔子哲言的生動闡釋,也是對長江精神的深刻理解。江水奔流不息,但長江千古如斯。個人的生命轉瞬即逝,但一代又一代的風流人物前仆後繼,便形成永無終止的人類文明史。滔滔滾滾的長江消解了東坡心中的苦悶,排除了人生空漠之感。正是在黃州的長江邊上,東坡實現了對現實人生苦難的精神超越,也實現了對詩意人生的終極追求。東坡只活了60多歲,但他的業績與影響永垂不朽。東坡離開人世已經900多年,但他何嘗有一天離開過我們?“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這是東坡筆下的長江,又何嘗不是東坡自我人生的生動寫照?正因如此,我建議把東坡看成長江的形象代言人,認真閱讀東坡吟詠長江的優美詩詞!

原文刊登於2022年7月18日《 人民政協報 》 第 11 版文化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