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的王者榮耀,許知遠的屠龍術

百科TA說特邀作者:今天道

2001年,剛畢業的許知遠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書:《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那年他24歲。24歲的他在自序裡說,阿根廷青年博爾赫斯24歲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而2001年的許知遠也是24歲。在那本書裡,許知遠以“生於70年代”的北大傳人自居,表達一個年輕人對整個時代的憂慮。

馬東的王者榮耀,許知遠的屠龍術

我對書中的這一句記憶最深:北大盛產魏晉風骨和具有屠龍術的人。沒有比這句話更好的自況了。當仁不讓地,北大的許知遠在書中,滿滿都是對整個時代北大精英式的擔憂,包括對於網際網路對生活的入侵、光上網不看書的現象,成為他擔憂一整代人墮落的重要證據。十多年後,他對網際網路的敵意也讓馬東疑惑:你從北大計算機系畢業了嗎?

馬東的王者榮耀,許知遠的屠龍術

許知遠當然畢業了,他還趕上了第一波網際網路大潮。當時,樂觀的他以為自己站在了時代的潮頭,但是很快,第一代網際網路泡沫破滅,數字英雄們,張朝陽、丁磊,包括創辦雅虎的楊致遠都未能倖免,險些被資本拋棄,事業岌岌可危。

當時的許知遠隻身去美國待了一個月。雖然來到計算機和網際網路的前沿陣地,許知遠關注的還是美國知識分子的面目:加爾佈雷斯、希勒,包括美國第一專欄作家李普曼。他羨慕這些西方知識分子的言談思考方式,包括對待社會和時代批判又合作的態度。

回國後的許知遠,依然熱愛讀書,認為自己是古典主義的許知遠,似乎找到了在當代,一個“知識分子”與大眾、與傳媒最好的介入姿態:寫專欄,做媒體人。

他在臺灣的《天下》寫,在《三聯生活週刊》寫,在《新週刊》寫,尤其在《經濟觀察報》上寫,他關注讀書、文化現象,也關注這個他在十七年前就覺得墮落不堪的時代。他把對世界的看法寫到專欄裡,再把專欄集結成書。我相信,在許知遠的理想中,應該是住著一個李普曼的。

和馬東對談之前,許知遠的這檔《十三邀》訪談節目已經在2016年播出了十三期,而被邀請的嘉賓幾乎涵蓋了整個文化圈:北大哲學系大咖陳嘉映,“可能是個偉大的導演”賈樟柯,美食老祖宗蔡瀾,已經偉大的導演李安,臺灣最負盛名的小說家白先勇,還有娛樂圈裡大咖姚晨、張楚們。

但是除了對話俞飛鴻略帶一點桃色、對談羅振宇蹭到知識經濟熱點,整檔節目都不溫不火。對話羅振宇的那一期突破3000萬:這顯然是羅振宇自帶的流量,而不是主持人許知遠。許知遠根本不是一個會操弄觀眾情緒、做議題設定的好手,如果把這些嘉賓交給竇文濤,交給魯豫,甚至交給金星郭德綱,能出來的新聞點都會多得多。

和馬東對談也如是。他一開始試圖去挖馬東與父親的關係,未果;接著試圖讓馬東多談談澳洲留學生涯,馬東一句“和我沒什麼關係”略過了,最後兜兜轉轉還是沒繞開十幾年前掛在嘴邊的精英主義立場:我覺得時代還在墮落,民眾要完,你的東西粗鄙,你覺得呢?

馬東當然不同意:現在看奇葩說,和過去看莎士比亞沒區別。許知遠又說,我看不起這個時代。馬東,你呢?馬東說,我喜歡這個時代。許知遠:你為什麼不會看不起呀?馬東一句話戳破了:我沒那麼自戀。

馬東的王者榮耀,許知遠的屠龍術

許尬笑。也許現場許知遠的搭檔們那一瞬間也在笑吧。自戀二字的描述,實在準確:只有真正自戀的人,才會看不起除了自己以外所有身外物,包括孕育自己的時代。精英未必自戀,知識分子未必自戀,比如王小波還可以在知識分子精英立場上去自嘲,錢鍾書的知識分子情結裡有一些孤傲,王朔為知識分子勾兌的是痞氣,但許知遠,是實打實不打折的自戀。

我懷疑讓自己邊採訪邊喝酒、加特寫、加書屋翻書的畫面,都是他自己要求的。類似這個調調的還有一個馮唐,他搞了一個自嗨到底,同樣尷尬滿屏的節目叫《搜神記》。馮唐比許知遠更自戀矯情,他還定期給雜誌寫的一份矯情的公開信。

回到這檔節目:《十三邀》節目組給他的人設是,許知遠是一個“笨拙的發問者”,展示一種“知識分子”面對“文化弄潮兒”表現出來的窘迫尷尬,用知識分子把偏見包裹得理所當然。不過,這說得好聽的是古典的精英主義立場,說得難聽的是老頑固食古不化。

其實,許知遠的立場這些年一直都沒有變過:《哪些憂傷的年輕人》裡diss時代被電子化,2010年看到韓寒入選時代週刊百人榜,就發文諷刺這是“庸眾的勝利”,現在他認為馬東做《奇葩說》這種文化產品是“粗鄙”的——居高臨下,從剛畢業的2001年,到年屆四十多的2017,一直保持體位不變的居高臨下。他從來認為自己是高貴的5%。

居高臨下的態度當然不是精英主義立場的全部。把許知遠的精英立場歸類為古典知識分子對社會的關照,那其實是瞎扯。許知遠的居高臨下,更像是紙媒時代留給讀書人的遺產,是一條拖著不剪的辮子。那是紙媒時代,主筆時代,專欄作家們慣有的臭毛病。在報章雜誌不僅是媒體發聲器,也是品味宣示臺,逼格示範區的年代裡,沒有這種態度、這種調性的專欄作家,根本發不出稿子、找不到崇拜者。

可惜,紙媒大清亡了,辮子就成了尷尬的標誌。中國的文化早早分野為三個層面:佔據權威地位的主導文化、顯現大眾心理的大眾文化、標示高雅趣味的精英文化。而精英文化尤其是與傳媒高度掛鉤的精英文化,早已經隨著媒體嬗變而滑入大眾文化的大熔爐中,變得面目模糊。

即使沒有2016年觸電出鏡的《十三邀》,許知遠將拖著這條辮子,像個紙媒的遺老遺少一樣存活在他的烏有之鄉中:在姿態上看不上時代一切新現象,但對大眾傳媒帶來的紅利半推半就,不曾真正觸控這個時代的面板,感受它的溫度。

比如2015年,《南方人物週刊》把他和宋佳、鍾立風一起推舉為青年領袖,上臺領獎的他說,活動太冗長了,看到大家對娛樂、對明星那種發自內心的追求,對世界完全沒有個體精神和審美,沉迷在膚淺的大眾狂歡中。隨後媒體體以“許知遠怒砸現場”做了標題。從始至終,許知遠無非是想守住自己的精英文化王國,他的《十三邀》,是以大眾文化形式來宣示精英文化的主權。

如今他和大眾文化產業生產者馬東的對話中,繼續展露自己的敵意。許知遠邏輯一以貫之,但這個邏輯很難說自洽:小孩才看姿態,大人看重行為。他所供職從事的報紙、雜誌、專欄是不是大眾文化?藉助網際網路平臺和網路流量的《十三邀》算不算大眾文化?他早已經是大眾文化生產線上最努力的生產者。他試圖用姿態與這個時代和它的文化保持距離,但是他的行為已經完全與它們媾和在一起。

許知遠的精英主義立場是站不住腳的,是他自我構造的隱形防禦外殼,是對那條辮子的偽裝改造。這個時代或許需要文化精英,他們或是誠實面對時代的務實參與者,比如他採訪過的馬東賈樟柯蔡瀾,或者真正委身書齋專注一隅、不聞大眾世事的知識高僧、世外高人,比如他採訪的陳嘉映,但不是吃盡大眾文化紅利又要回頭嫌棄的挑剔者。關於知識分子,我最認可的還是王小波的一句話:如果知識分子的職責還有一種傳統可循,那就是面向未來,取得成就。古往今來的一切大智者無不是這樣做的。

馬東的王者榮耀,許知遠的屠龍術

在許知遠堅持用“粗鄙”來形容當代的文化產品時,馬東的反問是,我們精緻過嗎?許知遠只好用“我們嚮往過精緻”來搪塞。我們不但不曾精緻過,甚至不需要那種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嚮往精緻”——那隻存在於偽精英主義的浪漫想象中,是許知遠自己所說的”魏晉風骨和屠龍術“而已。

那一期節目有個細節:在他們乘電梯下樓去錄影現場時,馬東見縫插針興致勃勃自顧自地玩著王者榮耀,而一旁的許知遠不解又木木地看著,直到馬東的英雄掛掉。那個畫面,其實就是這兩個人,或者兩類人的全部寫照:有的人已經在這個時代玩王者榮耀,有的人堅持懷念想象中的王者、想象中的榮耀,但又不時對他人投出好奇不甘心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