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李繼宏新譯《喧譁與騷動》,不明白謾罵者哪來的自信

近日,“李繼宏版世界名著新譯”的第八部作品《喧譁與騷動》新譯本由果麥文化和天津人民出版社聯合推出。

《喧譁與騷動》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福克納的代表傑作,小說講述了傑弗遜鎮上的名門康普遜家族的沒落。康普遜夫婦和三兒一女在1928年4月初的境況和過去三十幾年的往事,全部濃縮在短短四天之內。福克納應用了意識流、蒙太奇、主體視角等寫作技巧,為小說敘事藝術開闢了全新的境界。

據悉,李繼宏於2015年夏天專程奔赴加州大學爾灣分校(UC Irvine)英文系訪問,師從該系特聘教授、著名福克納專家理查德·戈登(Richard Godden),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裡,查閱了海量的資料,還到福克納的家鄉實地考察,與其他頂尖福克納專家交流,最終才完成了《喧譁與騷動》的翻譯。

為了讓中國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這部小說,李繼宏為該書添加了354處註釋,並撰寫了15000字的導讀,全面介紹了福克納的生平、現代主義文學的淵源和《喧譁與騷動》的價值與意義。他認為:“《喧譁與騷動》之所以成為舉世公認的經典,不僅是因為它打破了諸多以往敘事藝術的規則,也是因為這場敘事藝術的革命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李繼宏說,這部小說最奇特的地方是它的閱讀是浸入式的,“浸入式閱讀體驗能夠存在,則是因為威廉·福克納賦予了《喧譁與騷動》足以和生活本身等量齊觀的複雜性”。

據果麥文化總裁瞿洪斌透露,李繼宏譯《小王子》於今年6月突破了300萬冊,“李繼宏世界名著新譯”系列總銷量已突破500萬冊,除了《小王子》以外,《老人與海》、《了不起的蓋茨比》、《月亮和六便士》、《瓦爾登湖》均銷售數十萬冊。除此之外,加上《與神對話》系列、《維納斯的誕生》、《公共人的衰落》等二十幾部作品,李繼宏的譯著銷量已突破2000萬冊。

日前,澎湃新聞記者就《喧譁與騷動》的翻譯情況、對威廉·福克納的看法等採訪了李繼宏。

專訪|李繼宏新譯《喧譁與騷動》,不明白謾罵者哪來的自信

李繼宏在福克納故鄉的菲爾·斯通故居(現為牛津遊客中心)門前

澎湃新聞:

你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文系訪問期間,從包括理查德·戈登在內的福克納專家那裡獲得了哪些關於作家的最前沿研究成果或重要資料?這對你的翻譯工作有怎樣的幫助?

李繼宏:

福克納可能是除了莎士比亞之外,被研究得最多的作家。僅是加州大學爾灣分校圖書館收藏的福克納專著便多達近700種;你到著名的論文庫jstor上以Faulkner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檢索,返回的結果是61188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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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納

理查德·戈登教授對我的幫助,首先是起到一個領路人的作用。他從事美國文學研究三十幾年,寫過兩本影響非常深遠的福克納專著,知道哪些文獻是最重要的,應該先看。這替我節省了許多摸索的時間。學術專著印數通常很少,所以有幾部重要專著UCI的圖書館沒有收藏,也沒辦法透過館際互借弄到,但戈登教授個人藏書裡有,他很大方地全給了我。

研究福克納的人特別多,但因為密西西比大學每年7月舉辦“福克納和約克納帕塔法年會”,所以包括戈登教授在內的十幾個權威學者相互之間都認識。戈登教授把我介紹給其他專家,包括“福克納和約克納帕塔法年會”前任主席和現任主席,這也是很大的幫助。因為他們在這個領域鑽研多年,甚至和福克納的家人很熟,知道許多尚未見諸文獻的軼事,其中有些對理解福克納的作品而言挺重要。另外平時和他們的交流中,也能知道他們正在寫什麼論文,或者已經寫了什麼尚未正式發表的論文,從而瞭解他們最新的想法。

第三是理解原文上的幫助,這一點要特別感謝戈登教授。在翻譯過程中,我遇到疑難處會給他寫郵件。他因為打字慢,收到郵件後會約我見面,然後毫無保留地分享他的見解。他是英國人,假期要回國陪家人,在校期間上課啊、批改學生作文啊什麼的又特別忙,但每次我有問題,他總是很快和我約定見面時間。

最後是情感上的支援。我是2015年8月來這邊的,剛開始除了戈登教授誰也不認識,和我太太兩個人在一個陌生地方生活,有過一段心理適應期。戈登教授除了關心我的研究和翻譯,也非常關心我們的生活。這對我們來說特別重要,甚至可以說某種程度上促成了我們做出在這裡定居的決定。

我翻譯的上一本書是《傲慢與偏見》,整整做了三年;這本《喧譁與騷動》其實更難,但用的時間卻更少,離開戈登教授和其他福克納專家的幫助是不可能的。

專訪|李繼宏新譯《喧譁與騷動》,不明白謾罵者哪來的自信

李繼宏和密西西比大學福克納講席教授唐納德·卡提格納

澎湃新聞:

能談談你去福克納家鄉考察的情況嗎?有什麼印象特別深的地方?你覺得他的生平經歷對他小說創作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李繼宏:

福克納的家鄉在密西西比州北部一個叫牛津的小鎮。這個地方很偏僻,最近的城市是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孟菲斯本身就不是一個大城市,然後從孟菲斯機場開車過去還要一個多小時。

與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同時代其他大作家不同,福克納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他的家鄉,只是中間有幾年在好萊塢做編劇時住在洛杉磯。他寫過19部長篇小說,其中有15部的背景是同一個地方,也就是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喧譁與騷動》的故事主要發生在約克納帕塔法縣的縣城傑弗遜鎮,它們的原型就是福克納的家鄉拉法葉縣和其縣城牛津鎮。

專訪|李繼宏新譯《喧譁與騷動》,不明白謾罵者哪來的自信

福克納(中)在好萊塢

可能是因為特別偏僻,這個鎮和福克納年輕時沒太大變化,他父母的房子和他自己的故居都還在。《喧譁與騷動》中許多重要的場所,比如說康普遜家的大宅、法院廣場、傑森上班的五金店等等,原型都能在今天的牛津找到。當然還有第一部分敘事者小本常去的墓地,福克納本人就葬在那個地方。走在牛津街頭,常常有一種走在《喧譁與騷動》裡的錯覺,總覺得會在拐角處碰到昆汀、小卡或者狄爾希。這是給我印象特別深的地方。另外一點就是,在去牛津之前,我以為那個地方很落後,因為密西西比是美國最窮的州,但去了以後才發現那裡的生活質量其實很高,鎮上有很多好吃的餐廳,甚至有幾家很不錯的酒店,哪怕你不是福克納的粉絲,也很值得專門去看看。

至於福克納的生平經歷對其小說創作的影響,那就太複雜了,很難簡單地說清楚,我在《喧譁與騷動》導讀裡談到一部分,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但在這裡可以說一點,就是福克納的人生並不幸福。他的婚姻有欠美滿,所以發生過幾次婚外戀;他弟弟在很年輕的時候駕駛他購買的飛機失事身亡,留下了一個懷孕的妻子,他為此幾乎內疚終生;他第一個女兒生下來就夭折了,給他帶來了很大的痛苦;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他的經濟狀況很差,經常處在入不敷出的境地。他的作品的基調十分灰暗,跟這種生活狀態有極大的關係。

澎湃新聞:

你說《喧譁與騷動》這部小說最奇特的地方是它的閱讀是浸入式的,能具體解釋下這部小說的“浸入式閱讀體驗”嗎?

李繼宏:

《喧譁與騷動》由四個部分構成,前三部分的敘事者小本、昆汀和傑森是康普遜家三兄弟,這三個部分主要採用了意識流的寫作技巧,福克納試圖呈現他們兄弟三人在三個不同日子的意識活動。

普遍而言,一部小說哪怕再打動人心,讀者也會清楚地察覺到那是別人的故事。但是《喧譁與騷動》不同,它讓讀者覺得康普遜家族的衰敗彷彿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當然前提是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能夠清空一切期待和急於知道前因後果的迫切需求,依次將自己想象成小本、昆汀和傑森,讓他們的意識在腦海中流過。

打個簡單的比方,我們去電影院看《變形金剛》,會覺得拍得很精彩,很好看,但我們處在一個客觀的視角,我們不知道擎天柱或者大黃蜂的感受是怎麼樣的。洛杉磯環球影城有一個《變形金剛》遊玩專案,遊客坐在特製的座位裡,然後進入極其逼真的虛擬環境中,以電影中角色的視角去感受一些打鬥場面,這是一種和看電影完全不同的浸入式體驗。《喧譁與騷動》帶來的閱讀體驗類似於這種。我在導讀中解釋得更詳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看。

澎湃新聞:

《喧譁與騷動》之前也有幾種譯本,您有看過這些譯本嗎?怎麼評價?您認為您的新譯本較之之前的譯本有什麼新的特點?

李繼宏:

我在噹噹網上看過其他譯本的摘錄,但只看了第一句就知道不用往下看了。《喧譁與騷動》原文第一句是這樣的:Through the fence, between the curling flower spaces, I could see them hitting。 這是英語小說中特別著名的開頭,短短13個單詞便展現了福克納極為高明的獨到之處。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第一部分的敘事者小本患有智力障礙症,他33歲,卻只有3歲小孩的智商。在《喧譁與騷動》之前,已經有不少作品採用了意識流寫作,但無論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去的時光》,它們所呈現的是正常人的思維活動。福克納在《喧譁與騷動》的第一部分試圖將意識流寫作提高到一個全新的境界:就是描繪一個智力障礙症患者的意識活動。

這句話描寫的是小本的意識活動,背景是他在自己家院子裡,隔著圍欄和圍欄外面的忍冬花,在看幾個人打高爾夫球。但他只有三歲小孩的智力,不懂那些人是在打球,所以他的意識活動是I could see them hitting(我看見他們正在打)。福克納透過省略“打”的賓語(“高爾夫球”),來重現一個智力障礙症患者對世界未經解釋的直觀感知。但是有的譯本將這句話翻譯成“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當,我看見他們在打球”。其實前面8個單詞處理的也不好,但問題還不算太大。最大的問題在於那個譯者把hitting譯成了“打球”,這完全是不對的,說明那個譯者可能沒有看懂這本書,不知道福克納這樣寫的用意是什麼。

自從我開始做“李繼宏世界名著新譯”以來,常常有人問我對以前的譯本怎麼看。我知道你和他們提出這些問題背後的預設,就是我在翻譯前或者翻譯中,會參考以前的譯本。但這個預設是錯的,我沒有這麼做。

首先是沒必要;這裡面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在文學翻譯領域,我不是新手,實際上很少有人比我更有經驗,翻譯過比我更多的作品。翻譯本質上是一種匠藝,很難想象一個成熟的匠人在工作時會想到要去諮詢一個經驗不如自己豐富的同行。第二個原因我曾經專門寫文章講過,以前的譯本受制於時代,以專業的眼光看來,大多數質量是不過關的,對我來說毫無參考價值。像有些《喧譁與騷動》的譯本出版於上世紀80年代,那個時代的中國很封閉,缺乏必要的參考資料,通訊手段也很落後,那種生產環境很難誕生合格的譯著。結果就像我前面舉例證明的,第一句話就弄錯了。當然要強調的是,以前的譯者工作條件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我們不能因為他們譯得不夠好而橫加指責,還是應該肯定他們在那個時代盡了努力,為中國讀者接觸福克納的作品做出了貢獻。

其次是沒時間。我翻譯一本書通常要看數以千計的原文文獻,除了作者的全集和傳記,還有海量關於其作品的研究論文及專著,和一些有助於理解其作品的其他文獻。比如我翻譯《喧譁與騷動》,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時間是用在研究美國南方的歷史,那裡的種植園經濟是怎麼興起的,黑人和白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工業革命對當地造成的影響,美國南方和北方的矛盾,大蕭條和羅斯福新政帶來的後果,等等。因為如果不去研究這些,《喧譁與騷動》裡面有大量段落是難以理解的。然後我跟出版方有合同,編輯雖然不怎麼催稿,但我也不能無限期地拖延,所以不能把時間耗在一些沒有用的地方。

因為沒有看過其他譯本,我的譯本和它們有什麼區別,我現在回答不上來,也不關心,這些留給以後的研究者去比較吧。

澎湃新聞:

在翻譯《喧譁與騷動》的過程中你覺得最困難、最費力的部分是什麼?

李繼宏:

《喧譁與騷動》特別難譯。首先要弄清楚作者的寫作意圖,他寫這本書的用意是什麼?這本書和當時的小說有什麼區別?他想達到什麼樣的效果?要回答這些問題,你必須瞭解當時文壇的風氣,歐美那些現代主義小說的創新和侷限;你還必須瞭解福克納在創作這本書時的處境,是什麼因素促使他開始寫這本書;然後你還必須知道《喧譁與騷動》和福克納前期作品的關聯,比如小本這個角色,雛形早在福克納幾年前寫的短篇小說中便出現了,作者經過怎樣的思考,把它寫成書中的樣子。

其次是文字自身的難度。比如說在第二部分,福克納為了表現昆汀思維的急促和混亂,有時候十幾頁紙沒有標點,把兩個不同人說的話揉到了一起之類的,這些需要特別仔細、特別小心才能弄清楚。又比如書中黑人角色說的不是標準英語,而是帶有美國南方口音,拼寫完全不一樣,理解那些對白需要耗一些時間。

但最難、最費力的還是隱藏在文字後面的東西。比如說第三部分敘事者傑森有一部分意識活動和沽空棉花期貨有關,你得先去了解當時的棉花期貨市場;還有大量段落是跟美國南方的歷史密切相關的,為了翻譯一句話,可能需要看七八本專著。這些都體現在我的註釋裡,同樣地,讀者如果感興趣可以去看看。

澎湃新聞:

你為該書所做的三百多處註釋主要涉及哪些方面?出注的大概標準是什麼?

李繼宏:

註釋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第一是對名物的解釋,書中有些不常見的專有名詞,不註釋會影響理解;第二是對人物關係和情節的補充說明,《喧譁與騷動》是一本反情節的小說,讀者理解小本、昆汀和傑森的意識活動,需要知道他們共同經歷過的一些往事;第三是對作者寫作手法的講解,因為福克納在這本書中採用了一些罕見而新穎的寫作技巧,如果不予以講解,讀者看了會覺得莫名其妙。添加註釋的標準和我以前的譯著相同,就是幫助讀者全面地、準確地理解作品。

澎湃新聞:

你之前翻譯《傲慢與偏見》時,諸如“四驅翠軾”這類譯法引起了一些異議,在《喧譁與騷動》的翻譯中你還維持這種風格嗎?有沒有類似的例子?

李繼宏:

由於歷史、文化和生活環境不同,外國人使用的東西,在中國未必能找到準確對應的物件,這個時候就需要進行音譯,或者音譯和意譯相結合。在《傲慢與偏見》中,男主角之一賓格利乘坐的馬車叫chaise and four,中國沒有相同的馬車,我根據音譯和意譯結合的原則,將其翻譯成“四驅翠軾”,並添加了註釋予以說明。提出異議的人應該沒有看過我的譯本,或者不懂翻譯原理,否則他們應該抗議為什麼要將本田汽車公司生產的Accord譯成“雅閣”。比如我在美國開的車是一輛Audi wagon,通用譯法是奧迪旅行車,也是音譯和意譯相結合的例子。這種譯法有兩個優點,一是能夠更準確地傳達原文的含義,二是能夠為漢語增添一些新詞彙,像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電腦”、“軟體”、“手機”其實都是這樣來的。《喧譁與騷動》中也有類似的例子,比如裡面提到一種大熨斗,英文叫Tailor’s goose,我譯為“裁縫的大鵝”,透過註釋告訴讀者,這種熨斗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的把手像鵝脖子。

這種異議在我看來是很可笑的,有些人不知道文學翻譯其實是特別專業的事情,看到一個譯法和他們理解的有出入,第一時間不是去想譯者為什麼要這樣譯,而是先罵了再說。說實話我不是很明白這些人哪來的自信,他們可能讀一份原文報紙都困難,卻敢於謾罵一個出版過幾十部廣受讀者歡迎和學界好評的譯著的專業譯者,殊不知他們想到的譯法,譯者其實早就想到了,只是出於更深層的考慮才採用了別的譯法。

澎湃新聞:

你的“名著新譯”系列是如何選擇的?主要是憑個人對作品的喜好嗎?《喧譁與騷動》之後你選了哪一部名著?

李繼宏:

我希望透過“李繼宏世界名著新譯”,讓讀者對歐美文學史有全面的瞭解,所以選目兼顧了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和不同風格的作品,但總的原則有三個:首先必須是具備很高藝術價值的經典作品;其次必須是對當代中國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有益的作品,要麼能幫助他們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要麼能幫助他們樹立積極向上的人生觀,要麼能增進他們對小說藝術的理解;最後必須是我自己十分熱愛的,因為翻譯一本書,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如果不是十分熱愛,翻譯的過程會特別痛苦。

《喧譁與騷動》是“李繼宏世界名著新譯”第八部作品,我目前正在翻譯《簡·愛》,一切順利的話,我的譯本將在2019年元旦前後和讀者見面。

專訪|李繼宏新譯《喧譁與騷動》,不明白謾罵者哪來的自信

《喧譁與騷動》,【美】威廉·福克納/著 李繼宏/譯,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