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他選擇相信人

威廉·福克納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座繞不過去的豐碑。

在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激烈角逐中,福克納擊敗了加繆、斯坦貝克、莫里亞克等強勁候選人,奪得了桂冠。評委會給出的理由是“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在福克納之後的作家,幾乎沒有不受到福克納影響的,莫拉維亞甚至說:

“上一個世紀的歐洲文學到處可以發現清晰的或不那麼清晰的福克納的指紋。”

所以,福克納的偉大之處到底在哪裡?

福克納革新了20世紀小說的寫法,他的作品堪稱

“小說創作技巧的教科書”

,不僅把意識流小說推向頂峰,更具有超高的原創性和極為豐厚的解讀空間。餘華尊稱福克納為唯一的“師傅”,因為他從福克納那裡學會了心理描寫這一絕招。

其次,福克納將自己那片“郵票大小的故鄉”寫成了一個不朽的文學世界——“約克納帕塔法世系”,深刻地詮釋了美國南方的歷史和現實。

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小鎮就是受到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的影響而誕生的。

當然,真正讓福克納的作品日久彌新,永不過時的,是他對人心和人性的描繪。他筆下那塊充滿罪惡與詛咒的美國南方故土也是腥風血雨的

“人性沙場”

,反射出了人類永恆的問題和困境。

今年剛好是福克納逝世60週年,在道德標準日漸模糊不清的現代社會,在充滿了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我們需要福克納,需要他的洞察和警醒。

登峰造極的小說實驗家

如果兩三遍讀不懂,就“讀第四遍”

20世紀美國文壇,福克納和海明威是兩顆耀眼的“雙子星”,但兩位大師的作品風格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

海明威追求凝練、簡潔,而福克納文風繁複、晦澀,“似乎要使每個句子成為一個微觀世界”。

或許是因為風格迥異,兩位文豪一生未曾謀面卻隔空唇槍舌戰過很多次。有“偉大實驗主義者”之稱的福克納曾傲嬌地指責海明威,說他在寫作上缺乏實驗的勇氣,

“從沒使用過一個得逼著讀者查字典看用法對不對的詞。”

海明威聽到大動肝火,回擊福克納:

“我知道我能寫出一部更好、更直接了當的作品,不用耍那套花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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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的標誌性裝扮:穿著粗花呢西裝,扎著領帶,叼著菸斗

海明威當然只是嘴硬心軟,他在很多場合還是忍不住對福克納大加讚賞。

甚至,

他也不得不承認福克納在文學形式方面的獨特與成功,而這一點足以使福克納凌架於同時代所有美國作家之上。

福克納在文學形式上的創新歸屬於整個20世紀文學的革新的浪潮之中,與歐洲文學試驗者喬伊斯、伍爾夫、普魯斯特等人遙相呼應,他也被認為是

意識流小說在美國的代表人物

雖然福克納只有少數作品採用了意識流手法,但他也將這一手法玩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如果說巴爾扎克終結了現實主義小說,那福克納也終結了意識流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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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中的福克納

《我彌留之際》就是一部真正的意識流小說傑作,由59節內心獨白或意識流動構成,15個人物在不同的場合、從不同的角度講述故事或追溯往事。

並且每個人物的意識流都不是孤立的,它們就像是一塊塊散落的拼圖,最終共同拼湊出一個窮苦白人家族畫像,令人不得不對福克納的駕馭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文學評論界泰斗哈羅德·布魯姆曾對本書開篇的意識流描寫做了詳細分析,並稱其為

“二十世紀美國長篇小說最出色的開篇,提示了福克納這部最令人吃驚的長篇小說的高超原創性,福克納的主要對手都沒有可以與之匹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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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他選擇相信人

福克納在大學教書

與意識流手法相得益彰的,是福克納小說錯綜複雜而又天衣無縫的結構。

就像《尤利西斯》和古希臘史詩《奧德賽》形成互文,《喧譁與騷動》也廣泛借用了《聖經》的故事,每一章節的標題都與基督受難的四個主要日子相關聯,每一章內容裡都隱約可以找到與基督遭遇大致平行之處。

美國作家康拉德·艾肯讚歎《喧譁與騷動》的結構時就說:

“這本小說有堅實的四個樂章的交響樂結構,也許要算福克納全部作品中製作得最精美的一本,這是小說家奉為圭皋的小說——它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創作技巧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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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

浩繁的文風、高超的意識流手法、精緻的結構以及神話隱喻……都使得福克納的作品具有超高的原創性、變革性和極為豐厚的解讀空間。福克納也正是因為

“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甚至,有關統計顯示,近年來在美國發表的關於福克納的專著和論文,在英語作家中已佔第二位,僅次於莎士比亞。

當然,對普通讀者而言,福克納有些作品並不友好,你就算反覆讀兩三遍,都不一定能弄清人物、事件之間的關係和作品的意義。對於讀不懂這點,《巴黎評論》的記者曾在一次訪談中詢問了作者本人的建議,福克納只用非常傲慢的幾個字做了迴應:

“讀第四遍”

。但你又能說什麼,畢竟他是福克納。

南方文學的魁首

郵票大的家鄉,一輩子也寫不完

福克納作為一個作家的偉大之處,不僅在於其小說形式的成就,還因為他在曾被斥為“文學沙漠”的美國南方,掀起了美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南方文藝復興”。

不僅影響了奧康納、麥卡勒斯在內的南方作家,也超越國界,在馬爾克斯、莫言乃至整個歐洲文學中留下了無處不在的痕跡。

19、20世紀的美國南方,是以種植棉花、甘蔗為主的農業社會,是《被解救的姜戈》中壓迫黑奴的南方,也是《亂世佳人》中被南北戰爭摧毀的南方。

南北戰爭的30多年後,福克納出生在一個有名但已沒落的南方莊園主家庭,他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密西西比北部的小鎮奧克斯福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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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在正式寫作之前,曾在密西西比大學郵局擔任局長,但他毫無工作熱情,上班時間不是打牌喝酒就是寫詩。1987年,美國郵政總局發行了一張22美分的郵票,紀念這位前四級郵局局長

因此,福克納一直把自己的身份定位為一個美國南方的鄉下人。

在獲得諾獎的時候,人們為勸說他去斯德哥爾摩領獎可費了一番周折,福克納的理由是那個舞臺不適合他這個密西西比州的老農民,“而且路程太遠了”。

當福克納剛開始寫小說時,他的老師舍伍德·安德森就非常現實地告訴他:

“你是一個鄉下小夥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塊地方。”

但這並沒有侷限福克納的寫作,家鄉故土成了福克納寫作的起點,也是他一輩子創作從未離開的根基:

“我發現我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故土倒也值得一寫,恐怕我一輩子也寫不完......這地方如同一座寶藏,展示著各式各樣的人物,我便是由此開闢了一塊自己的天地。”

在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他選擇相信人

馬爾克斯說自己景仰福克納,但一直無緣見到本尊:“只能想象他是卡爾迪埃·布勒松拍的那張著名肖像中的模樣,在兩隻白狗旁邊,穿著襯衫在手臂上抓癢的農夫。”(如圖)

福克納為他“郵票大小”的家鄉虛構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平行世界——

約克納帕塔法縣

,他一生寫有19部長篇小說和7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15部長篇的故事都發生在這個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

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將這些作品並稱為

“約克納帕塔法世系”

。在“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中,不同的人物、故事之間都是脈絡相通的,同一個人物可能原封不動或改頭換面,出現在不同的作品中,

而串聯起這些作品的是福克納對故鄉愛恨交織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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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地圖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福克納對南方的風俗和傳統懷有深深的愛慕——這裡的鄉親們善良、慷慨,更有人情味、榮譽感和虔誠的宗教信仰。

但隨著種植園經濟的崩潰,蓄奴制的迅速敗落,北方資本的侵入,福克納只能感嘆

“天堂失落在美國南方”

。他把對逝去歲月中一切美好事物的眷念全都注入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譜出了對沒落南方文化一往情深的輓歌。

對南方強烈的愛也使福克納產生了恨,他痛恨野蠻的奴隸制對人性的扭曲和給南方這片土地帶來的詛咒。在《押沙龍,押沙龍!》裡,福克納透過塞德潘一家的故事讓我們看到這一等級森嚴的制度是如何激起人性之惡,讓人發瘋甚至互相殘殺的。

因為福克納對罪惡和卑鄙現實的無情揭示,導致南方當地人對他沒有什麼好感,直到他獲得諾獎後,才有所改觀。而福克納對此的迴應是,只寫南方的優點和美德,將

“無助於改造那些壞人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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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和妻子在自己的家“羅恩橡居”(Rowan Oak)門前

除了對於故土愛恨交織的矛盾,福克納對南方還有同情和擔憂。他擔心北方的現代化和工業化所帶來的實利主義和個人主義會摧毀南方歷史中應該保留下來的美好傳統,毀滅人性中的珍貴品德。

而對這一主題的書寫,也讓福克納成為整個20世紀文學潮流中不容忽視的一員。

對於故土的所有這些複雜情感,都成為福克納創作的源動力,福克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都是美國南方某種精神的體現。

美國總統比爾·克林頓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經常搭車從阿肯色州到奧克斯福參觀福克納的故居——

“好讓自己相信,美國南方除了種族歧視、三K黨、私刑處死和焚燒教堂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永遠振奮人心的大師

混亂世界的強心劑

如果僅將福克納視為一位美國南方作家,便遠遠不能涵蓋福克納在寫作上的野心。

雖然福克納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書寫南方,但福克納聲稱自己並不是對南方有什麼特殊興趣。他認為作家就和木匠一樣,“到工具房裡去取一些東西”,使他能“最有效地講他要講的故事”。他只是選取了一個自己最熟悉的環境而已。

福克納真正感興趣的是人——

“人和自己的衝突,人和人的衝突,人和時空、環境的衝突。”

他在諾獎授獎答詞中強調的也是這一點:

“人心內部衝突的問題本身就足以成為理想的寫作材料,因為這是唯一值得一寫的東西。”

福克納的小說能夠日久彌新,正是因為他透過南方故事,窺見了人心深處扭曲、黑暗和貪婪。如果讓福克納給自己選一個標籤,他會毫不猶豫地說:

“我唯一屬於的, 我願意屬於的流派是人道主義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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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鍾愛的安德伍德打字機(上)福克納故居內部陳設(下)

當我們縱觀整個人類歷史,任何具體的歷史事件都不是個例,它們不過是人和人、環境、自我的永恆衝突在不同社會條件下的不同表現罷了。

福克納作品中美國南方的各種問題都可能會戴上變幻莫測的面具,降臨在人類現在乃至未來的歷史上。就如福克納那句著名的箴言:

“過去從未死去。它甚至尚未過去。”

著名學者羅伯特·潘·沃倫也指出:

“福克納寫的並不僅僅是南方的傳奇,也是一個反映了我們整體困境和問題的傳奇。現代世界確實處於一種道德混亂的狀態。”

在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他選擇相信人

福克納晚年經常墜馬,一度短暫失憶,但他永遠不放棄騎馬

在福克納作品裡,我們能看到秩序的崩潰和價值觀的混亂,看到財富和權力對人性的腐蝕,看到摒棄道德法規、毫無人性的“惡魔”,看到人與人之間極端的歧視與隔閡,看到種族暴力和性別暴力……這些衝突不僅可以發生在福克納虛構的場景中,也可以移植到任何年代,任何國家。

在一個道德標準日漸模糊不清的世界,在一個價值標準不斷被推翻和改寫的世界,在一個利己主義似乎愈發盛行的世界,

還有沒有什麼能讓我們相信身邊的陌生人?甚至找到對人類的信心?

在喧譁與騷動的生活裡,他選擇相信人

福克納給出的答案是這樣的:

“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的說法......我深信人類不但會苟且地生存下去,他們還能蓬勃發展。人的不朽,不只因為他在萬物中是唯一具有永不衰竭的聲音,而因為他有靈魂,有使人類能夠同情、犧牲、忍耐的靈魂。”

福克納是相信人的,相信人心中有美好品質的存在。他說:

“詩人和作家的榮耀,就在於振奮人心,鼓舞人的勇氣、榮譽、希望、尊嚴、同情、憐憫和犧牲精神”。

從這個意義而言,福克納足以振奮人心,而他留下的作品是給我們所有人的強心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