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異國他鄉,最憶畫不盡的江南|雨波

身在異國他鄉,最憶畫不盡的江南|雨波

該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字了,於是想起了我江南的家鄉,於是江南的秀麗在我的眼前 便明亮起來,可每當我拿出筆捕捉她的時候,她就漸漸地模糊起來,江南是什麼?那遠 在地球那邊的家鄉,我們的下一代會繼續我們對她的讚美和嚮往嗎?也許他們將永遠不 會理解,畢竟他們的家鄉將是這寒冷的北美,這春天只有兩個星期的大都市,想到他們 將“反認它鄉是故鄉”,一種執著的希望便油然而起:我要在我們孩子的心裡播灑一個 江南,讓孩子的想象力澆灌她、照耀她、驅使他或她終於有一天實地踏訪,感受心裡的 似曾相識。可是,江南到底是什麼?

(1)

江南是水的世界。小時候老師教我們念三山六水一分田,閉眼想想所到之處,便以 為那是理所當然。及至二十多歲去過陝西,才領會到為什麼曾在蘇州做官、後來移任洛 陽的白居易在追憶中會這樣地讚美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才領 會到他那“能不憶江南?”結句的凝重情深。

西出西安,越過咸陽古道,登上唐代皇陵,佈滿千溝萬壑的黃土岡坡便鋪天卷地奔 來眼底,半崗沉沉的黃土,半崗比土瘦的莊稼,鮮有樹木或色彩。深溝巨壑遍佈,洩水 而不蓄水,徒然增添山民們棲涉的不便。農夫們只有搶在春天雨水多的時候播種才能有 收穫,搶不上的坡崗便只好荒著,所以陝北糧食貧乏珍貴。然而,當地村民告訴我說, 本地人寧可拿出白麵饅頭招待客人而不是倒上一杯水,因為水要翻山越嶺用人去背。一 霎間,覺得那門前是水、窗下是水、路邊是水、田裡是水、山間是水、天上是水的江南 份外親切起來,無限謝意油然而生。

在江南,到處可見一塊塊半個足球場大的稻田,盛著齊腳踝高的水,一尺來寬的田 埂上長滿著馬蘭和蟋蟀草,夾雜著薺菜、枸杞,有時埂邊上還栽著蠶豆,春天裡開著淡 紫色的花。每隔幾塊田就有一道溝渠,窄的兩尺,寬的有五、六尺,小時候尚見農夫們 在河邊踩水車往溝裡灌水。水車是木製的,很簡單,傳水的部件象飛機場的行李傳送帶, 只不過帶的兩邊和帶上豎有一塊塊木板,做成一格格盛水的格子,踏動水車,水就隨著 帶的轉動被一格格的提到溝裡。田埂上都開有缺口,既可引水也可送水,常看到單個農 夫戴著蓑笠扛著鏟子在田埂上巡視,隨時調節水位水流,於是水便從高處的田流向低處 的田。這樣的水整天地流淌著,或是補充太陽曬走的水,或是排走多餘的雨水,在鄉間 行走,到處都是這樣的水聲,伴隨著陣陣蛙聲,夏天裡還有蟈蟈聲和知了聲。

家鄉水多,可是很少氾濫,唯一記得的一次是我還在上雙塔附近的一個託兒所那一 年,水還沒漫到我那矮小的膝蓋,託兒所隔壁池塘裡養的金魚遊了出來,老師抓來不少 放在臉盆裡,我們圍著觀看,興高采烈,哪管水高水低。

江南的水不僅哺育我們,更給萬物添來生機。在陽光下,它與山野相映生輝,當夜 幕低垂,江潮喚起海上一輪明月,載著粼粼波光,蜿轉千里,繞過銀色的花林,越過茸 嫩的芳甸,盪漾飄舞,把水色和波光灑滿長江兩岸,把生命和春光帶給天上人間……

江南這麼多水,套用范仲淹的話來說,真是進也是水,退也是水,那麼什麼時候才 沒有水呢?蘇州人一定會說:“除非你離開這塊土地,遠走高飛”。斯如是,“何日更 重遊?”

(2)

江南是春天裡水邊飄揚的垂柳。江南的柳樹多長在水邊,早春三月,柳枝便泛出黃 綠色,當別的樹木才開始甦醒,百花才跚跚啟步,柳葉就已長到半寸長,一星期不見, 突然地充滿了天地。北美柳樹的樹幹粗大而且高,樹冠象著了靜電的頭髮,蓬頭蓬腦, 江南的柳樹不一樣,柳條低垂欲及水面,纖細柔長,輕輕地飄散著,象是才梳洗過一樣。

三月的玄武湖畔,尚未細密的柳枝們在微風裡輕輕地飛揚,你左他右,錯落有致, 在早春裡獨一無二地織成一道道淡綠的珠簾。透過這飄拂的珠簾向遠望去,寬曠空白的 水面在清晨裡蒸騰著水汽,給柳枝柳葉罩上了幾分模糊。綴滿柳樹和黃黃的迎春花的堤 岸顯得更長更遠,深邃又充滿希望。水那邊江南的亭臺樓榭,也籠在盪漾著的輕紗之中, 在柳葉淡淡地潑綠了的世界裡,或隱或現,生出星星點點的紅色。初春時節還有幾分寒 意,各類蟲子還在睡眠,因此很少有早起的鳥兒。花少,因此蜂蝶也少,也許是花鳥少 的緣故,人也很少見,於是天地就彷彿更寬大起來,世界也格外地清新和安寧。經過一 個冬天的束縛,呼吸這潮溼溫馨的空氣,好像從天地中汲取著生命的精華,深深地吸一 口氣,舒展胸膛,然後停頓一下,讓這清新擴充套件到全身,再輕輕地吐出去,彷彿整個世 界都被擁入了我的懷抱,一時間分不出何物為我,何物為世界,只覺已融入這江南早春 恬靜卻又躁動著的、美麗、燦爛的交響曲之中。

王國維先生曾說詩詞寫景有兩種境界:有我之境──“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 迷歸路”,無我之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否還該有第三種:忘我之 境?

江南的春天有三個月。春深時節,花草爛漫,蜂蝶成陣,這時的江南雖已溫暖如夏, 卻仍然是淡綠色的,樹葉草葉都帶著一半透明,玄武湖邊九華山的城牆上開滿了很香的 白色的野薔薇花,湖塘里長起了萍葦荷芰,水邊聚著成群烏黑的“杭魔”〔蝌蚪〕,未 來的小蛤蟆,“蛤一,蛤二,蛤三,蛤四……”。春深的江南是很迷人的,初春的熱烈 衝動已經過去,草木都在專注地生長著,萋萋密密,絢麗繽紛,春天正在她輝煌鼎盛的 時刻,空氣裡都散發著生命的熱情,然而一切又是那樣地安詳、平和,有如快樂的江水, 唱著歌,挽著手,一瀉千里,向前走去。這時柳條織成的珠簾已變成了密密的帷幕,只 有柳枝依然在水邊輕盈地飄拂著,那依依柔長的體態,催人想起古人折柳送別的習俗, 那盈盈報春的舞姿,使我們仍能感受數百年前王實甫“系春心情短柳絲長”的情懷。

(3)

無錫的太湖邊有一塊巨石,上面蒼勁有力地豎著刻著四個大字:包孕吳越。是什麼 包孕了吳越呢?題字者沒有說,或許是指腳下的這塊土地,或許是指這四周的吳山,或 許是指江南的萬里氣象,但是,我總覺得那一定是指這眼前的太湖。

太湖是兩千多年前古越國和吳國的搖籃,是我們這江南的母親,有了她,才有了我 們這獨一無二的江南。她沒有范仲淹筆下那洞庭湖的濁浪排空,她是柔和明媚的;她也 沒有北美的湖中鋪天的冰雪,她是溫暖熱情的;她卸去了這裡的湖的原始風貌,她是秀 麗多姿的;她又留存著這裡因技術進步而失去了的聯接自然的紐帶,她是簡拙清新的;她不象這裡的湖缺乏人們世代勞動的印記,她是充滿親情的;她也沒有富貴的假日山莊 和色彩斑斕的遊艇風帆,她是樸素單純的;她並不總是那樣空曠而使人感到微不足道, 她是多情嫵媚的;她很少有空閒的時候,她讓她兒女們的勞動有所收穫,她是慈愛富有 的;她從不炫耀自己,也不期待我們的報答。我們江南的母親,舍她其誰呢?

如果你沒有見過太湖,在春夏之際遊賞無錫太湖邊的蠡園、黿頭渚,在和藹的黿渚 春濤裡,面對那氣吐萬里卻又安臥於綠蔭石叢之中的“包孕吳越”四個大字,登上三山 島,看漁舟點點,白帆片片,你就能領略她的秀麗和親情。如果你有幸遊訪蘇州靈巖山 頂吳王的宮殿,那兒有一塊“歐駒”〔烏龜〕樣的大石頭,蘇州人叫它“歐駒忙遢猴”, 騎在龜背上南眺,越過眼前的綠色的山林和山道上的幾座橙黃色的山門,在那筆直的箭 河的盡頭,在十幾座山巒的那邊,在那千萬畝開著黃黃的油菜花、長著綠綠的稻秧的水 田盡頭,便是茫茫的“遢猴”〔太湖〕。在這茫茫之中,你總能看到幾隊拖船,三三兩 兩地點綴在隱隱的太湖的東、西山之間或之前,半天才察覺得出它們的移動,真好一幅 “門泊東吳萬里船”的畫圖。如果你在那裡碰上我上學不多的父親,便會聽到他陶醉地 念上幾句:北國風光,千里冰封……欲與天公試比高。

(4)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是中國家喻戶曉的俗語,也是對江南的美好概括,可 它畢竟缺少具體的內容。但你如果去過杭州西湖,便見到了江南的一個絕好的縮影。

我只見過西湖一面,那是1978年仲夏裡的一週,從蘇州經一千多年前隋陽帝開 鑿的蘇杭大運河,一個晚上便到了杭州,那時旅遊之風尚未興起,湖邊只有三三兩兩的 遊人。去過三潭映月、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平湖秋月、蘇堤白堤、麴院風荷,回到湖 濱,在習習的晚風中選了離湖濱中心稍遠的北邊的一條靠椅,面湖而坐。晚霞在湖那邊 燒的紅紅的,四周靜靜的,竟然連車輛的聲音也沒有,只有鳥雀在蔥綠的樹從中不時傳 來一兩聲鳴叫,小舟偶爾從湖上輕輕滑過,遠望湖中的三潭島和淡煙裡的長堤,接天的 蓮葉和點點荷花,倒映在湖裡的靈隱、南屏、惠日諸峰,只覺無限地安詳和沉醉,飄飄 然似乎被西湖的風相裹而去,登入了另一個世界。這樣的感覺別處再沒有過。

在我的記憶裡,西湖是我所見過的山川湖泊中最秀麗的地方。她不太大,所以不使 人感到遠不可及或無可探詢,她又不太小,因而常籠在空濛之中,含蓄迷離,令人遐想。圍繞著西湖的山巒們也不遠不近;不太遠,使她擁有出落繁世的寧靜,不太近,使她顯 得從從容容,矜然嫣閒。闊大的水面賦於她明媚和活力,兩條蜿蜒的長堤,幾個零星的 小島,加上精巧的亭臺樓塔和蓋滿片片水面的荷蓮,使她既細膩,又不擁擠,富有內涵 和變化,難怪古人給西湖的景點起了許多富有詩意的名字。但是,西湖的可貴更在於她 的美並不是耀眼炫目的美,那雖叫人讚歎,卻也使人遲疑不前,覺得不能和她相類,以 至不能以心相印而融化於她的美麗之中。她那淡淡一抹而成的清秀使富麗失去光彩,使 那些一次用掉一年化妝品粉墨出來的臉不知往哪裡藏。她那軟筆輕描出來的委婉細緻, 讓失意的人走出消沉和幽思,叫忙碌的人暫時卸下一生的責任,令不快樂的人忘記疲乏 和壞運氣,使幸福的人許願要讓此時此刻永遠駐留。

只要你見到西湖,她一定會印證我的話,向你召喚,使你停下你的所思所做,代之 以由衷的讚美和迴響。

(5)

江南是那雨後新霽裡的荷塘。江南的春夏之際多雨,那江南特有的毛毛細雨,遠山 近水迷濛一片,暖爽沁人,充滿溫情。它象霧,潛侵入葉,潤物無聲,它又不是霧,那 極細微的、飄飄的雨絲分明可見,隨手可及,它更不是平常的雨,它絕沒有飛降成線的 雨滴,只有偶而樹葉上的水霧聚成水珠掉下來,發出滴滴的響聲,在悄悄的雨中聽得格 外真。

雨中的行人們大多打開了傘,小時候戴草帽的也很常見,我也曾有一頂,若去鄉間, 則田裡都是戴草帽的。大學、中學時代的青少年們則往往什麼都不戴,一任毛毛雨沾滿 臉面和頭髮。中學時代以此充當一回小學時代父母的威嚴尚能阻止我們當的英雄好漢, 大學時代則藉此舒展胸中萬千種騰達的豪氣和涓涓溪流般的柔情。在細雨中那些忙著趕 路而把腳踏車的騎得飛快的人們,匆忙中常常狼狽地滑倒在我們住處街口的轉彎處,引 來我們這幫有無窮時間的孩子們快活的笑聲。

春天雨後大多便是晴天,我們中學邊上叫做大公園的公園裡有兩個不小的池塘,裡 面密密地長著半人高、臉盆大的荷葉,這時荷葉上園園的水珠閃閃發著亮,一寸來長的 小蜻蜓們在水面上低飛著,不時停在荷葉上,茶杯口大小的螃蜞們從塘邊的石縫裡探出 水面透氣曬太陽,公園東南邊月亮湖附近的那個池塘尤其多見〔所謂的湖只是一個十多 米長月牙形的水泥池,現已被填末〕,男生們就結夥在中午時分去摸螃蜞。

螃蜞在塘邊築窩,開兩個口,一個在水下出遊用,一個在水上透氣用,我們一行人 輕輕下到剛沒膝的水中,熟練地檢視著好幾處螃蜞愛透風的地方,一旦看到螃蜞,便掏 出準備好的小樹枝,把察覺到水的波動而縮回石縫或泥洞的螃蜞趕出來,另外一隻手就 一把抓住它,得意洋洋地翻牆帶回學校。同學“老孫子”〔因他姓孫〕和“大餅”〔他 爸爸以烤燒餅為生〕愛“摸”螃蜞,他們並不輪個地檢視螃蜞的出氣洞,而是隻管在水 下順著塘邊一路摸去,遇到小洞便伸手進去掏,往往能抓到大的。不過也有倒黴的時候, 一次老孫子摸了黃鱔洞,讓可惡的黃鱔小孫子咬的手指血淋淋的。我算幸運,沒被咬過, 但從此只要看到黃鱔筆直地伸出水面一指來高在清晨水邊的石縫裡透氣,便懷著幾分尊敬。

中學的許多時光便是這樣地象塘邊的毛毛雨快樂地飄隨而去,沒顧上多看幾眼綠蔭 圍繞中的荷花荷塘,或用心地感受那清潤的“梅子黃時雨”。

(6)

江南是那無數個以花園為園的公園、山水、廟宇、宮殿、古塔、陵墓、名泉。江南 的園林或依山傍水,或隱在尋常百姓的巷宇之間。和北方充滿蓋世王氣的皇園帝閣比, 江南是幅淡淡的畫,閒逸婉秀,使得粗拙的莽漢也能生出微細的感懷,既使是激烈的壯 懷也能得到一時的寧靜。

若把江南的園林和北美比,北美的雖然多一點寥寥數筆描來的自然美,但也因此顯 得明白單調了些,幾片草地加幾套野餐爐桌,象街頭的畫展那樣一目瞭然,相比之下, 江南的園林有如擁有無數展廳的繪畫博物館,移綠水、坡橋、亭臺於一地,集奇花、異 草、怪石於一園,置上書畫匾對,再隔以曲欄迴廊、閒庭幽徑,漫步其中,每每以為山 窮水盡,轉過身來卻是柳暗花明,別有洞天,真是一步一景、一步一境、意趣萬種、變 幻無窮。

江南是西湖畔的麴院風荷,錢塘江邊的六合塔,杭州的龍潛〔泉〕虎跑,南京虎視 玄武湖水的鐘山和映著鐘山的湖水,那滿粉紅色梅花的梅花山,幽靜的明孝陵、紫霞湖, 紅葉沙響的棲霞廟宇,無錫藏英豪於端秀的黿頭渚,錫山上映月的天下第二泉,鎮江矗 立於長江之中的焦山島,北固山上印有三國周郎的足跡、迴響著南宋志士辛棄疾“生子 當如孫仲謀”讚歎的滿眼風光的北固樓。

江南是有“甲天下”美稱的蘇州的園林,那園中有園的拙政園,和尚開會的西園 〔小時候稱羅漢為和尚,並以為他們五百之眾團團而坐自然是開會〕,桂花飄香的虎丘 〔在北美還尚未見過桂樹和那極小個卻香香香香的黃黃的桂花〕,獅子林奇石壘成的迷 宮,留園裡千奇百態、暫時雲集一堂的孤標傲世的菊花,那“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 山皆有情”的滄浪庭,當然了,還有鐵嶺關下豎著“遊僧〔園〕須知”告示的“夜半鍾 聲到客船”的寒山古寺。

出得蘇州郊西,江南就變為天平山腳下空山鳥鳴的九曲橋,那無論肥瘦只能過一人 的一線天,過了山腰後那滿是砂石而不長樹木、使人能極目遠望的中白雲和上白雲;變 為天池山那藏於群山之懷、令人耳目一新的天池之水和傍水的寺院,那在一整塊巨石上 刻有五十多級臺階的天池山道;還有靈巖山頭的吳王古塔和西施當年濯洗的池水,那可 以吃上一碗鮮美的“和尚面”、同時又能悠由地遙望太湖的山頂的廟堂,那當年南宋大 詞人吳夢窗“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的琴臺,以及山後充滿蟬鳴和蟈蟈叫、伴 著清清泉水、茂盛明媚、任人遠眺的沙道。還有塔下的喜鵲──小時候曾在塔下草叢中 抓到一隻尚不會飛的喜鵲,以後每到塔下便要檢查一下那簇草叢,炎黃先輩守株待兔之 不懈精神便是這樣一代代地發揚光大。

既使蘇州的鄉間也是迷人的,春天裡獅子山前的鄉間小道旁,齊膝高的蠶豆枝開著 淡紫色的花,青青的稻田夾雜著一片片黃色的油菜花和粉紅的紫雲英,道邊連綿著一人 多高、修剪整齊的蔥綠的桑林,那是我曾帶著採桑籽染成的紫紫的手、在村民的嚇唬聲 中急急逃跑的小道,是那吆喝聲已遠去、我又放心歇息在不知哪個朝代的古廟遺址邊、 繼續吃著手中甜甜的桑籽的小道,是那還識字不多的我坐在父親的腳踏車後的書包架上、 望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時走過的、回來後在日記裡寫下“萬里晴空飄蕩”的小道。聽說 那裡正在建造中國最大的遊樂公園,那鄉間的小道會是其中的一個保留景緻嗎?

(7)

據說蘇州還出美女,但是如果抱著這個目的去蘇州,多半會叫你失望。可是江南的 確出了西施,她也曾住過蘇州。《紅樓夢》寫的不正是江南嗎,那曾握“好風憑藉力, 送我上青雲”傳神之筆的秀美之手就來自南京,而那“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的葬 花詩主人則降生於蘇州,曹雪芹偏愛黛玉,莫非因她生於蘇州?宋代大詞人賀方回有一 次在蘇州郊外橫塘見到一位素不相識的女郎,雖只一邂之遇,卻一下為之傾倒,從而留 下了千古傳詠的佳句:“若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樣 的故事歷史上並不多,由此看來蘇州出美女的傳說並非毫無根據,中學時班上也確有一 位堪稱標緻的的女生,只可惜我們的寶寶是個鬚眉,沾不了江南的光了。

轉眼間,胖胖可愛的寶寶已經半歲,給他取一個能包羅江南萬千氣象的名字的努力 早已放棄,倒是時常想起電影《當哈瑞遇見沙莉》(WhenHarryMet Sally)的結尾來。那是當哈瑞和沙莉終於意識到他們自己原來是多麼和諧的一對,當新年的鐘聲才始響過,大廳裡的人們按習俗唱起《友誼地久天長》,有點讓幸福幸昏 了頭的哈瑞說他總也不明白這歌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忘記老朋友,還是提醒我們記起那 些恰好忘記了的老朋友?可是如果我們既然已經忘記,又如何再能想起來呢?沙莉快樂 地安慰他說,其實她也不明白,大概是說我們應該記起我們把有些東西給忘了吧,反正 那是歌唱朋友和友誼的,以及應該努力記著這些友誼。

江南到底是什麼,大概唯有親身體驗才能知道。而我們在她身邊長大的,卻應時常 重溫那模糊了的記憶,才不至於在我們的下一代提問時僅能回答“妙處難與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