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推廣民歌”而是“霸凌民歌”|爭鳴

這不是“推廣民歌”而是“霸凌民歌”|爭鳴

“老師,您怎麼看湖南衛視《春天花會開》中的民歌?”

如果沒有學生在課堂上給我出了這麼一個題,我不會去看《春天花會開》。

湖南衛視是一家頗為成功的電視媒體,所以,對湖南衛視來說,民歌大機率只是音樂綜藝節目差異化競爭所徵用的一個名號,事實上卻和民歌沒什麼關係。哪怕這樣的綜藝節目邀請了一些民歌手,也一定是邀請當前有熱度、有話題的民歌手作為調料,不可能作為主菜。民歌雖然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多姿的表現方式,但畢竟是農業時代地域文化的產物,並不能無縫貼合這個電子傳播時代。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隨後我去學習觀摩了《春天花會開》,不得不說事實出乎意料:節目連讓民歌手當調料的機會都不曾給,所謂“大型民歌競唱節目”,不過是在最表層使用了一些民歌的詞譜,實質上和民歌、民歌手全無關係。

使用民歌詞譜的人不見得是民歌手,使用菜譜的人不見得是廚師。這一點還容易理解。

但是,使用了民歌詞譜,怎麼能說“和民歌無關”呢?

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一個從沒有接觸過粵語的外地人,透過漢字文字來讀粵語,那麼他的“粵語”和粵語有關嗎?假如他說的漢字普通話讀音版“粵語”被命名為粵語,這不是欺負粵語嗎?

然而,我們就眼睜睜看著漢語普通話版的《小河淌水》被命名為“雲南民歌”,眼睜睜看著漢語普通話版的《烏蘇裡船歌》被命名為“黑龍江赫哲族民歌”……這樣的民歌節目,意譯成另一句話即是:一群外地人所做的用漢語普通話念粵語文字從而推廣粵地文化的“廣東方言節目”。

再者,民歌文化是口頭文化的代表,不僅不使用外語或標準語,還極少使用譜本。這就像地方風味小吃很少使用標準化食譜,其操作需要的是採集當地食材和長期的口味浸潤。何況,中國傳統歌唱具有鮮明的“不靠譜”特徵,講究“死譜活唱”“歌譜定性不定量”“筐格在曲、色澤在唱”。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歌唱所使用的各地方言屬於漢藏語系,單字不僅有讀音的聲母韻母而且有聲調的升降平折,從而讓歌唱之音順應聲調呈現為並無固定音高的各種“帶彎兒”的音;同時,各地方言的字音、聲調並不相同,和普通話的字音、聲調也不相同,從而必然帶來鮮明的字音、音色、音高和節奏個性……現在你使用普通話,還照著譜面音符的固定音高來演唱,那能是民歌嗎?

“部分使用民歌元素的流行競唱節目。”這是我對《春天花會開》的概括。

我認為,《春天花會開》對外宣傳上應表明自己是“部分使用民歌元素的流行競唱節目”,這樣確乎會如節目宣稱的那樣起到一定程度的“推廣民歌文化”作用。但是,節目為了流量一再強調自己是“大型民歌競唱”,這就不是“推廣民歌”而是“霸凌民歌”了。

我們再來看看《春天花會開》團隊:音樂總監並無民歌經驗,“伯樂團”並無民歌經驗,“知音團”並無民歌經驗……這樣的人員結構如何讓人信服這是一檔“大型民歌競唱節目”?如果這都可以,那麼也就可以召集一幫地位崇高的西餐大廚來辦“大型中國地方小吃烹飪大賽”了。

所以,我們眼睜睜看著創作類流行歌曲《橄欖樹》也被拿來說是“民歌”,我們眼睜睜看著創作類藝術歌曲《長江之歌》也被拿來說是“民歌”……當“無歌不民”,那麼民歌又是什麼?民歌的鄉音鄉情、深厚文化內涵和豐富藝術技巧又能在哪裡得到體現?

各地民歌都是在漫長遼闊的群眾生活中產生,不僅使用當地方言,而且使用當地流傳的歌唱技巧、潤腔形式和傳統樂器,具有當地歌唱的情感表達方式和審美特色。假如一個廣東人照著歌譜使用普通話演唱《小黃馬》,連基本的諾古拉技巧都不知道,還不使用馬頭琴而代之以西式管絃樂隊或電聲流行樂隊,你能說這出唱的是蒙古族長調嗎?面對粵劇、川劇或京劇,如果沒有長期浸潤和練習,我們不敢說自己拿詞譜唱出來的是粵劇、川劇或京劇。但是,為什麼在民歌面前我們就可以如此自信?

不會粵語的外地人可不可以唱粵劇?當然可以。不會粵語的外地人可不可以參加粵劇大賽?當然可以。不會粵語的外地人可不可以參加粵劇大賽並一路過關斬將進入決賽?當然不可以。這是分屬三個層面的事情。

換成另一種說法可能更容易理解:不會彈鋼琴的人可不可以彈鋼琴?當然可以。不會彈鋼琴的人能不能報名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海選?當然能。不會彈鋼琴的人能不能參加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並一路過關斬將進入決賽?當然不能。

其實,民歌遭遇的霸凌又何嘗只是來自電視?在學校的民歌教學中,難道不也是普遍存在直接拿著歌譜使用普通話和固定音高來演唱的情況嗎?

筆者當然知道,要想掌握某一首民歌實在太難(比如我是河南人,但是唱不好一首河南民歌,唱不好一段豫劇),而教學又往往要求我們會唱多種民歌,這就尤其是難上加難。但是,筆者至少要事先宣告自己不會唱某地民歌,自己所唱不過是拙劣模仿,而絕不會指鹿為馬。何況,在現在的電子文化時代,我們很容易找到民歌所在地人民群眾的方言版民歌演唱音訊影片,可以照虎畫虎也而不必照著四不像畫虎。

如果我只學過炸雞,我就不會說自己的炸雞是道口燒雞或德州扒雞,我們更不能因自己持有高階廚師證而硬將炸雞命名為道口燒雞或德州扒雞。那是侵犯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權益的違法行為。

捫心自問,我自己在民歌面前也做過不少不知敬畏的事。“民歌教學,莫成民歌霸凌”,是我勸告班上音樂教育專業學生的一句話,更是我警誡自己的座右銘言。

張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