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週末版:春盤

作者:錢紅莉

馬齒莧

去年春天,我在花盆裡養了一株馬齒莧,準備秋天時收集一把馬齒莧種子,再將它們撒到更大的花盆裡,展望今年初春可以享用一碗馬齒莧蛋花湯。或許底肥漚得太甚,這株馬齒莧一直不問寒暑地開枝散葉,終於長傻,壓根忘記開花結籽這一茬,捱到寒冬,徹底凍死。

我自小喜食馬齒莧,我們家鄉人稱之為“馬菜漢”。

這種植物喜好肥沃之地,韭菜地裡常見。勤快些的人,挨家韭菜畦邊走一遭,一會兒工夫,可得一籃。回家摻和著草木灰,使勁揉,直至揉出汁水,曝曬,與肉同燒,滋味殊異。

許多年來,一直以為馬齒莧就應該這樣吃,直到去年春上去公婆家。那日,孩子爺爺喜滋滋地告訴我們,午餐將有一道時令菜。原來,老人家在小區犄角旮旯處,拔了一批新鮮的馬齒莧。滾水焯,切碎,以姜蒜粒熗鍋,大火略烹。口感滑膩,齒頰留香,一小盤,一掃而光。

到了仲春,氣溫驟升,馬齒莧開花結籽,再吃,口感頗柴,微苦。馬齒莧最嫩的階段,當在驚蟄、春分之間。

幹馬齒莧的香氣,無比治癒。家附近的兩家菜場,有兩位老人常拎著一小籃幹馬齒莧,自盛夏一直售賣至寒冬。我成了她們的核心主顧,每斤二三十元不等。一次三四兩,足矣。一小把黑鐵一樣的幹馬齒莧,溫水浸泡二十分鐘,漂洗乾淨,切碎,與豬前胛同燒,下飯。

草頭

草頭,大名“苜蓿”,可食期,只短短一週,一旦開花結籽,便柴了。每到春來,簡直要賽跑著吃它。長三角地區的人們歡喜稱它“草頭”。

年年初春,合肥菜市最常見的野菜,非草頭莫屬,小山似的堆在攤位上。所有野菜,非重油伺候不可,草頭也不例外,火候極重要。要將鍋燒得起青煙,油放足,投入蒜粒,“刺啦”一聲入草頭,熗上五六秒,起鍋,吃起來,方脆嫩。

南京人最愛草頭河蚌湯。春風逶迤,河流解凍,二三月的河蚌,鮮而肥,與陳年臘肉燉一鍋。起鍋前,撒一把草頭,解膩,清香,這算是南京人的“醃篤鮮”。

草頭圈子,則是上海人鍾愛的時令菜。圈子即豬直腸。據傳愛穿長袍會客的杜月笙,常去上海一家百年老店德興館。他最愛吃的便是糟缽頭和草頭圈子。這兩道菜的用料,均難登大雅之堂。糟缽頭,是用豬的耳、腦、舌及肝、肺等為糟所滷。草頭圈子則是以大腸的直腸一截為佳。兩道肉菜均油多肉厚,只草頭圈子添了些鮮蔬野味。

香椿

作為一個香椿達人,到了春上,簡直無香椿不歡。

一直堅持兩種吃法,要麼涼拌,要麼攤蛋餅。前一種吃法簡易,滾水中略加點食鹽,香椿放入焯一焯,撈起,瀝乾,佐以芝麻油即可,醋也無須,以免搶了香椿殊異的香氣。

後一種吃法一定要選柴雞蛋。一為顏色的絢爛——香椿的濃紫,雜糅柴雞蛋的金黃,頗有繁麗之妍。但凡好品相,才能刺激人的食慾。二為柴雞蛋特有的香氣,可將香椿的香氣激發出另一層境界。

午餐時,我盛半碗大米飯,獨守一碟香椿蛋餅,吃至碟底朝天。當然,飯畢再飲一碗老鴨火腿冬瓜湯,這日子就更完美了。

去年仲春,香椿一茬茬吃到尾聲,價格忽地降下來。起意買半斤,把它們焯了水,擠幹,分裝於食品袋,速凍於冰箱。盛夏至,想起來饕餮。可惜,香味大打折扣。春的珍貴,便在這裡,沒有什麼時令菜可以超越時光永垂不朽。

有一年,太和縣有位朋友的妻子來廬出差,給我帶來一塑膠袋香椿。據說,太和香椿,自古為貢品,普通老百姓是享用不到的。如今,大面積種植,終於迴歸了它的平民氣質。

水芹

剛來合肥定居的00年代,父母時不時來看望一下。但凡春天來,二老必帶一袋幹水芹。那是我吃過的最味美的幹野菜。

說是有一次散步,一走走到江畔,大片溼地生長著無數野水芹。自農耕時代過來的他們,如若遇到珍寶,喜不自禁,找來幾根繩子一根棍子,最後是抬著一擔水芹回去的。焯水,曬乾,便有了此等珍饈。

小時,在我的家鄉,也是這樣的初春時節,河邊柳樹漸起鵝黃,大人們自溝渠旁尋到野水芹,小心翼翼連根拔起,移植自家水田,窄窄一畦的樣子。這種水生植物繁殖力超強,約莫一週,水芹的嫩芽尖陸續鑽出水田空曠處,繼而葳蕤一片。

我們並非直接掐水芹的莖葉吃,而是喜歡將手插進淤泥,捋出水芹的白根,尺把長,可生食,甜而脆。若炒熟,比莖葉更有清香氣。

合肥菜場也有水芹,必須找那種矮而瘦的品種,這才是野生的,略略掐一下,汁液橫流,藥香氣直衝肺腑。

實則,水芹當得起野菜界的林黛玉,它的氣質總是與熱鬧人世隔了一層。吃也簡單,切寸段,大火熗鍋,與蒜瓣同下,一忽兒便熟了,口感脆嫩爽滑。

李漁在《閒情偶寄》中寫:“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

馬蘭頭

20世紀70年代末,我媽每年都要喂一頭豬。每到春天,我與村裡無數小夥伴一樣,總要肩起去田畈鏟豬菜的任務,一挖挖一籃,在小河裡洗得乾乾淨淨,挎回倒入豬槽。我家那頭黑豬吃得大耳朵忽閃忽閃,不時哼哼。

馬蘭頭性喜溼,是田埂上的簇生野菜,綠葉紫莖綿延一片,可鋪滿整條田埂。蹲下,小鏟刀斜插泥土,略一使勁,整片馬蘭頭連根而起,齊齊捏住葉子,將根上的土甩掉。如果不想挪身,整籃豬菜都可以是馬蘭頭。

如此,我對馬蘭頭有著非一般的感情。

春來,自家菜園裡的蔬菜們瘋了一樣地起了薹,我們根本吃不過來。當時的人們何有閒情涼拌一碗馬蘭頭享用?你看,芫荽、茼蒿、菠菜們,再不吃,它們就要集體老掉了,誰還顧得上樸素的馬蘭頭?

馬蘭頭被攔根剷斷發出的脆響以及脆響過後恣意散發的香氣,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直至中年。我總是時不時在菜場買一斤馬蘭頭,坐在小凳上慢慢揀出枯草老根,洗淨,焯水,瀝乾,切碎,與香乾丁同拌,佐以香醋、麻油,靜靜享用,一如回到童年,又與我家的豬一起生活了。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1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