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上海高橋路上,零拷老酒攤與糟鼻頭酒客

童年的上海高橋路上,零拷老酒攤與糟鼻頭酒客

在老南市人民路從新開河到東門路中間那塊,有一條叫高橋路的橫馬路。它像前後的黃埭路、龍潭路、真如路、方浜東路等一樣,一頭連著人民路,一頭交接著中山東二路。高橋路不長,站在人民路路口抬眼向前望去,泊在黃浦江十六鋪客運碼頭上的客輪近在眼前,白色桅杆上的旗幟,清晰可見。

我不記得幾十年前的上海市地圖上是否標有這短短的高橋路,但它卻是我們弄堂裡小夥伴們童年時代的活動場所。那時,高橋路還是條鋪著鵝卵石的彈格路,腳踏車、黃魚車都不太願意從路上通行,那就更成了我們這些“小鬼頭”的天下。

我的家就住在高橋路旁人民路上的街面房子,前門是一家小煙雜店,後門的小弄堂,直通高橋路。前門雖有一條小甬道可進出通行,但人民路上車多危險,大人們總是對我們說,去後弄堂裡白相。所以不管啥辰光,弄堂裡的小夥伴們總會三三兩兩的在弄堂口的高橋路上玩耍。

從人民路拐進高橋路,左首是一幢石庫門房子,大門就開在路的轉角上,這是當時的街道房管所。進門是個大天井,那時也沒什麼門衛,因天井裡地面平整,我們就經常在天井裡玩打彈子、盯橄欖核,裡面的叔叔阿姨也從不趕我們出去,有時進出大門,還小心繞開我們正在滾著的彈子走。有一次,大扁頭與小黑皮為了一隻彩色彈子的輸贏爭吵,且打了起來,哭叫聲驚動了裡面辦公的人,走出來一個瘦老頭,拿著把雞毛撣子把我們統統轟了出去。

童年的上海高橋路上,零拷老酒攤與糟鼻頭酒客

“文革”初期,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隨著“紅衛兵”衝進所裡,把放在櫃檯上的“收租處”牌子砸了個稀巴爛,並跟著高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混亂中,見那個曾趕我們走的瘦老頭悄悄撿起已被砸爛的“收租處”牌子,躲在人群后面,冷冷地看著。當時我還覺得這個瘦老頭挺可憐的。

路的右邊是大方旅館(“文革”中曾改為勤儉旅館)的山牆,牆上還開著旅館的窗戶。山牆下有一隻修腳踏車攤子,攤主人是住在楓涇路上的一男子,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呆吊”。此人言語不多,看上去傻傻的,但鬼點子卻很多。

夏日晚上,浦東送菜黃魚車從東昌路擺渡上來,送去浦西各菜場,總在他攤前路過。他有時會叫我們中的機靈鬼在前面的馬路上撒些圖釘,那些送菜車隊經過時,免不了會有幾輛中釘漏氣的,到修車攤前就乾脆歇個腳,喝口水,擦把臉,打氣補胎。那一長溜的菜車停在攤前,也成周邊一景。有時“呆吊”為菜農們服務得好,他們一高興,就會從車上裝菜的羅筐中,捧些番茄、黃瓜、菜瓜送他,他就會扔幾個給我們這幫小鬼,算是對出力的獎賞。

小弄堂的過街樓下,是阿祥師傅的箍桶場所。阿祥師傅一般上午挑著擔子去四周攬活,碰到活兒簡單的,就在人家門口當場修完;碰到活兒複雜的,就樂呵呵地帶回來,下午在弄堂裡擺開“傢什”,鋸材、刨木、箍圈,忙活著把一隻只腳桶、馬桶修好箍緊,嵌上銅油石灰後,倒些水一試,看看不漏水了,再一家一家給人家送去。我們這些小鬼沒事總圍在阿祥師傅的身邊,拿起他刨下的刨花戴在眼睛上,再向他討要換下來的廢箍圈,然後戴著“刨花鏡”,滾著鐵圈,一群小鬼衝出弄堂,向中山東二路的黃浦江邊狂奔。

在我們小弄堂的對面,是一條叫太和裡的大弄堂,另一頭直通楓涇路,弄口對面是一排點心攤,專門供應大餅油條、粢飯豆漿,有一陣子還賣過陽春麵與小餛飩,周邊幾條馬路的居民全去那兒買早點,每天早上生意興隆,特別是油條攤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夥伴在攤上喝了沒煮透的豆漿,回來個個都上吐下瀉。

童年的上海高橋路上,零拷老酒攤與糟鼻頭酒客

點心攤到下午就歇業了,四邊拿幾片蘆蓆草草圍一下,就成了我們玩“官兵捉強盜”藏身的好地方。但有時,我們常常被從頭上竄過的野貓嚇一大跳。有一次,我們在奔跑中撞到伏在牆邊鬼鬼祟祟的“呆吊”,事後聽大人講,原來他在偷窺住店度蜜月的夫妻。後來我們看到他,就會齊聲叫喊,“呆吊”“呆吊”,偷看親嘴,沒羞沒羞!還會刮他老面皮。氣得他舉著半截廢輪胎,追著要打我們。

高橋路陽朔路拐角處,有一幢五層樓的鋼筋水泥大樓矗立在那兒,俗稱它“57號”。在大樓靠陽朔路的轉角處,有一個用油毛氈搭起來的小酒攤,就一個木櫃子,櫃上放幾罈老酒。老闆是一個胖胖的老頭,家住人民路對面的梧桐路里,每天早晨與老太婆扛著幾壇酒過來擺攤,傍晚再扛回去。櫃子後面放一條長木凳,老闆就坐長橙上,一有生意就站起來,接過買老酒的瓶子,用木勺給前來買酒的顧客灌入零拷的老酒。

長橙另一端那隻座位,留給堂吃的顧客,時不時的總有一兩個“老酒鬼”翹著腿坐在上面,邊咪著老酒,邊與老闆“嘎訕胡”。下酒的菜不是一包豆板,就是幾粒油氽花生。最常來的是一個酒糟鼻子胖老頭,他一來,我們就會上前纏著他,因為他是茂昌冷氣間的門衛,我們要從他嘴裡掏出明天是不是可泡冰水的訊息。但有時他吃得酒水糊塗,常常讓我們撲空。後來我們發現給他些好處,資訊就會準確許多,就會送他一些豆腐乾、炒黃豆之類的。有一次,實在沒什麼東西可送,就送了他一粒水果糖,他就喝一口老酒,舔一口水果糖,悠悠地喝完一盅酒,還與老闆聊得不亦樂乎。

童年的上海高橋路上,零拷老酒攤與糟鼻頭酒客

每天下午兩三點鐘開始,老酒攤四周就會出現許多小吃攤,有做蔥油餅的、賣油墩子的、氽油散子的、炸臭豆腐乾的,沿著路兩邊一溜擺開,各色小吃的香味融合在一起,吸引了許多孩子。我們當時兜裡錢不多,經常只能買一串臭豆腐乾分而食之。偶而有了些小錢,一定會買只蔥油餅,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共同解饞。冬日的下午,我們常常滾著鐵圈,咬著臭豆腐乾,朝著不遠處的夕陽落日處,一路大叫,呼嘯而去。

如今,高橋路早已從上海版圖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現代化的復星藝術中心,每天吸引許多參觀者前往。人們在欣賞現代藝術展品時,大概不大會想得到,窗外的樓下,幾十年前,在一條彈咯路上,曾有一隻小小的老酒攤與一位酒糟鼻子的酒客,以及纏著酒客的孩子……

城市生活樣貌,有的傳承下來,有的消散於無形,現在的時尚就是未來的歷史,可見或依然會消散掉一些角角落落,就如高橋路邊的老酒攤與酒客。

欄目主編:伍斌

本文作者:任熾越

文字編輯: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