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拉塞特告別迪士尼和皮克斯，39 年來，這個天才都改變過什麼？
如果不是意外捲入了性騷擾醜聞，誰也不會想到約翰·拉塞特會重蹈 34 年前的覆轍，再次被迪士尼掃地出門。
當地時間 6 月 8 日，迪士尼宣佈，這位美國動畫行業最有權勢的大佬將於今年年底正式離開公司，在此期間他將作為顧問負責交接工作，但整個迪士尼並不會為他預留辦公位置。至於拉塞特留下的迪士尼、皮克斯這兩個動畫工作室首席創意官的職位，暫時還沒有人能填補這個空缺。
在過去一年多席捲好萊塢的 #Metoo 運動中，多位美國娛樂圈的知名人士被揭發性騷擾。但與哈維·韋恩斯坦等人遭遇刑事起訴不同，拉塞特遭遇到的指控並沒有那麼具體。根據 2017 年 11 月《好萊塢報道者》的報道，拉塞特因“摟抱、親吻、對別人的身材指指點點”而出名，並援引一些前內部員工的說法稱，“他會一直抱著你，每個人都在看你，這是對（私人）空間的侵犯。”
事件曝光後，拉塞特發表一份備忘錄：“我特別想向那些曾經不情願地被我擁抱過的，或是接受我任何其他越線姿勢的人道歉，無論我的意圖多麼善意，每個人都有權設定自己的界限並得到尊重。”隨後，拉塞特宣佈休假半年。
當時就有人猜測，拉塞特最終將不得不因此離開迪士尼。果真如此。
值得一提的是，從始至終並沒有法律機構介入過這件事。那些指控也沒有被證實過。
迪士尼宣佈拉塞特即將離職之後，拉塞特透過迪士尼對外發布了一份宣告，其中並沒有過多談及他的行為。“儘管我依然全身心投入動畫藝術，並且為迪士尼與皮克斯的創意人才所激勵，我已經決定今年年底將會是一個合適的時間，讓我能夠專注於新的創意挑戰。”
他沒有指明這個新的創意挑戰究竟是指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拉塞特已絕不可能再像 1984 年那次離開一樣，為整個美國動畫界帶來一場徹徹底底的革命了。
1979 年的拉塞特，第一次在迪士尼受挫
1980 年代的美國動畫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如今你能夠在電影院裡看的動畫，從《瘋狂動物城》到《小黃人大眼萌》，他們來自於許多不同的動畫廠牌，包括迪士尼、皮克斯、夢工廠、照明娛樂、藍天工作室等等。透過電腦建模，3D 人物在大銀幕上能夠活靈活現地作出誇張地動作和表情，並塑造出近似於動作大片的視效奇觀。但在三十多年前，只有迪士尼在美國動畫界一家獨大，製作傳統的 2D 手繪風格動畫，故事也以經典童話改編為主，《奇幻森林》《羅賓漢》《小熊維尼歷險記》是他們在 1960 年代和 1970 年代的代表作。
久而久之，迪士尼難免顯得老邁而又腐朽。拉塞特就發現這裡死氣沉沉。“許多年輕有才的動畫師因日漸分明的層級制度而得不到重視，在種種原因下紛紛離職。”“接管工作室的藝術家是那些做了幾十年冷板凳的二線動畫師……覺得自己在公司裡的地位還不夠穩定，他們想要緊緊抓住自己的新位置，因此對新人不但不鼓勵，反而採取了壓制的態度。”
拉塞特加入迪士尼的時候是 1979 年，時年 22 歲。他發現這裡和想象中的動畫聖地完全不一樣，不免有些灰心喪氣。
上高中時，拉塞特讀到了一本記錄迪士尼發展歷程的書《動畫藝術》，大學就讀的是華特·迪士尼創立的加州藝術學院，曾在迪士尼樂園的叢林漂流專案中擔任過河流向導。大學畢業時，他用一部短片《小姐與檯燈》向迪士尼的《小姐與流浪漢》致敬。
在拉塞特看來，1961 年的迪士尼動畫《101 忠狗》是迪士尼動畫的巔峰，但此後始終缺乏創新，從而讓新推出的動畫也顯得老套而有無趣。拉塞特始終在尋找能夠為動畫注入活力的方式，直到 1982 年迪士尼推出了真人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電影講述了一位軟體工程師意外被吸入了電子世界當中，並嘗試逃脫的故事。為了呈現電子世界的美感，電影運用了大量電腦動畫，這也是電腦動畫第一次被運用到了電影當中。
《電子世界爭霸戰》很快就把拉塞特迷住了，他開始相信電腦動畫正是迪士尼動畫中缺少的那一部分創新。興奮的拉塞特在 1983 年向上司建議製作一部名為《電器小英雄》（The Brave Little Toaster）的動畫片，講述“一盞檯燈、一臺烤麵包機、一張毛毯、一個收音機和一臺吸塵器被主人扔在林中老屋後，歷經千辛萬苦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的故事。
上司們根本無法理解拉塞特的“狂想”。習慣了小動物和公主故事的迪士尼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檯燈和烤麵包機可以成為動畫片的主角。更不能理解的是，拉塞特還提出要在這部動畫片中將電腦動畫技術和手繪動畫技術結合在一起。就在拉塞特提案之後沒過多久，時任迪士尼動畫負責人羅恩·米勒就把拉塞特叫到了辦公室：“約翰，你的專案現在已經完成了，所以你和我們之間的合作也到此為止。”
遇到卡特姆，以及皮克斯的誕生
幸運的是，儘管娛樂業並不理解拉塞特提案的價值，但是 IT 行業能夠明白。隨著 1960 年代電晶體計算機的誕生使得計算機得以商品化，許多人開始探索能夠在其上實現的各種功能，其中計算機繪圖是一個重要的領域。
後來成為拉塞特長期合作伙伴的艾徳·卡特姆於 1969 年被美國猶他大學計算機專業博士課程錄取。在導師的影響下，卡特姆將自己的研究方向確定為，研發一種電腦繪畫方式，並製作出能夠在質量和美觀上達到電影標準的影象。此後，他陸續實現了最基礎的 3D 建模和材質貼圖的技術。1973 年，他以自己的左手製作出了短片《手》，4 分鐘的時間內展現了一隻手的各種動作以及細部的肌理。
IT 業與娛樂業的藩籬在 1979 年被喬治·盧卡斯打破。當時，盧卡斯剛剛憑藉著《星球大戰》奠定了自己在好萊塢的地位。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中，盧卡斯運用了動作控制系統，以計算機控制攝影機的運動進行拍攝。這讓他意識到，如果能夠將數字技術和電影結合在一起，或許能夠創造出許多不同的視覺體驗。
1979 年，盧卡斯找到了卡特姆，他要求卡特姆為電影數字化開發全方位的技術，包括數字印片機、數字音效、以及數字剪輯，當然也包括卡特姆的本行，計算機繪圖。卡特姆領導的部門被稱為盧卡斯影業計算機發展部。1985 年，盧卡斯將這個部門剝離並賣給了史蒂夫·喬布斯，喬布斯根據卡特姆團隊開發的計算機繪圖系統將這家公司重新命名為皮克斯。
儘管喬布斯最初看中皮克斯的原因，只是希望皮克斯研發的計算機繪圖系統能夠成為新一代個人計算機，從而幫助喬布斯與把他趕走的蘋果抗爭，但他最後還是尊重了卡特姆的意願，允許皮克斯繼續嘗試讓電腦和影象製作結合在一起，即創作自己的動畫。在這件事情上，卡特姆和拉塞特目標一致。1984 年，離開迪士尼的拉塞特順理成章地加入了皮克斯。
對比 1995 年的《玩具總動員》和 2018 年的《超人總動員 2》，就可以發現電腦動畫技術在過去 40 年的的突飛猛進，但在當時皮克斯的電腦動畫技術已經可以算是初步成熟了，至少他能夠畫出背景和角色，並讓觀眾清楚無誤地理解主線故事劇情。唯一的問題是，卡特姆和他的合作伙伴們不懂得如何講一個故事。
這是拉塞特擅長的地方。在已經發展起來的電腦技術之上，他講故事的天賦找到了用武之地。卡特姆交給拉塞特的第一份工作是製作一部短片《與安德烈早餐》。在原本的計劃中，這就是一部炫技的短片，一個機器人一大早醒來就打哈欠、伸懶腰，用以展現電腦繪圖的能力。
拉塞特皺著眉頭看完了皮克斯之前為短片畫的故事板，委婉地問：“我可以提幾個建議嗎？”說是建議，實際上拉塞特把整個分鏡都改了。他在短片中加入了一個黃蜂的角色，當機器人醒來，發現黃蜂停在他的腦袋旁邊，他嚇了一大跳，然後和黃蜂開始了一場追逐。一個炫技的短片就這樣成為了一個生動的小故事。
“我只能讓物體動起來，但是約翰能夠賦予他們靈魂。”卡特姆後來不無感慨地說：“無論你對視覺工藝多麼重視，無論視覺上的潤色多麼無可挑剔，都沒有一個好故事重要。”
事實上，當《與安德烈早餐》正式和觀眾們見面的時候，大部分觀眾都被這場追逐所吸引，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短片其實並沒有真正完成，有些畫面沒有上色，人物建模也十分粗糙。這正是拉塞特帶給皮克斯的魔力。
拉塞特改變了動畫業：講一個不那麼真善美的故事
卡特姆的技術、拉塞特的故事，由此改了變整個美國動畫行業。1995 年皮克斯推出的第一部動畫長片《玩具總動員》成為了分割美國動畫 2D 時代和 3D 時代的轉折點。
胡迪是小男孩安迪的牛仔玩具。他擁有自己的靈魂，在安迪在場時，安安心心地扮演他的玩具。當安迪離開，他就會和房間裡的其他玩具一起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新玩具巴斯光年的到場改變了一切，覺得被安迪冷落的胡迪，開始想辦法把巴斯光年趕出這個家……這個放在今天看上去沒那麼特別的故事，卻在當年從各個方面震撼了美國觀眾。
從敘事上來說，《玩具總動員》打破了傳統迪士尼動畫的故事型別。《美女與野獸》《阿拉丁》《獅子王》這些迪士尼 1990 年代的經典動畫，都有著一個古典的核心。主人公原本過著平靜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外來力量介入，改變了主人公的生活，並開始尋找恢復的方式。它預設了正邪兩面，而正義的樣子就是最開始的樣子。
皮克斯的故事則要與時俱進得多。它的核心通常都是接受改變，與改變共存。《玩具總動員》的結尾，胡迪接受了巴斯光年的存在，將安迪的關心分給了巴斯光年。而如果是在傳統的迪士尼故事中，巴斯光年通常會被描繪為破壞烏托邦的惡魔，應該予以驅逐。
改變了的核心允許皮克斯塑造更豐富的人物形象。胡迪不再是完美無缺的，而是狹隘的、善妒的。當這樣一個人最終決定接納巴斯光年，它所能夠帶給人的感動就遠比正義戰勝邪惡來得豐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之上，《玩具總動員》不再是孩子們專屬的娛樂產品，而變成了成人的精神食糧。它能激發人們更深層次的對於人性的思考，也能因此推及自身，形成共鳴。
只有為好故事服務的時候，3D 才是有意義的
3D 技術在這過程中扮演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載體的功能，而且還大大豐富了敘事的可能性。傳統的 2D 動畫需要畫出每一幀的畫面，這就意味著 2D 動畫並不擅長動作。如果仔細觀看 2D 動畫，就會發現非主線人物通常都會靜止不同，更不用說是背景了。
3D 則不然，透過 3D 建模，計算機軟體可以自動計算出過程中的動作，因此人物和背景的動感被大大增強。這一點極大的豐富了 3D 動畫的敘事可能性，就像在《玩具總動員》中，暴暴龍、蛋頭先生都成為令人印象深刻的配角，就是因為 3D 技術節省下工作能夠讓動畫師創造更多的角色。
與此同時，3D 技術還被認為大大提升了電影的奇觀性。每一部皮克斯動畫中都有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動作戲，《玩具總動員》中巴斯光年抱著胡迪追趕汽車、《怪物電力公司》中在各種傳送門之間的打鬥、《料理鼠王》中雷米被人類追趕得四處逃竄。動作戲也同樣得益於電腦建模降低了動畫師製作動態的難度。
《玩具總動員》所代表的 3D 動畫與《獅子王》所代表的 2D 動畫完全是兩種不同型別的動畫產品。他們之間的差異遠大於技術表面上呈現的樣子。上映之後，《玩具總動員》獲得超過 1。9 億美元北美票房，相當於今天的 4 億美元，成為 1995 年北美票房冠軍。
3D 和 2D 動畫由此進入此消彼長的階段。觀眾開始對迪士尼式的童話加音樂劇動畫厭倦，2000 年代迪士尼動畫票房一部低過一部。而皮克斯則徹底樹立起了自己的品牌，從 2003 年開始，幾乎每一部皮克斯動畫都在口碑和票房上取得巨大成功，併成為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常客。
皮克斯也激發了一批競爭對手開始製作 3D 動畫。由於權力鬥爭失敗而從迪士尼離職的傑弗裡·卡森伯格創辦了夢工廠，憑藉著《怪物史萊克》系列與皮克斯競爭。2002 年，20 世紀福斯旗下原本從事電腦特效製作的藍天工作室孤注一擲，開發了《冰河世紀》系列。該系列的主要監製克里斯·梅勒丹德利在 2007 年創立了照明娛樂，開發出了《神偷奶爸》系列。2016 年，照明娛樂母公司環球影業收購了夢工廠動畫之後，梅勒丹德利同時接管兩家動畫公司，環球影業主席傑夫·謝爾稱梅勒丹德利為環球影業的約翰·拉塞特。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稱約翰·拉塞特改變了整個美國動畫行業一點也不為過。
重回迪士尼
2006 年，迪士尼以 74 億美元的價格收購皮克斯。約翰·拉塞特時隔 20 年回到這裡，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上司視為大逆不道的小夥，而是迪士尼的拯救者。從 1995 年到 2006 年，約翰·拉塞特作為導演和監製，參與了 7 部皮克斯電影，無一失手。而同時期的迪士尼卻陷入困境，《恐龍》《金銀島》《亞特蘭蒂斯》票房和口碑雙雙撲街。2003 年，迪士尼對動畫部門進行了大裁員，失去工作的人數超過了四位數。
迪士尼需要拉塞特的個人創意。它被視為是成功最重要的保障，拉塞特想要玩具也有自己的情感，於是這個世界上就有了《玩具總動員》。他想拍一個關於父子關係的電影，於是《海底總動員》就誕生了。他還想過在臥室衣櫥門的另一面會是另外一個怪獸世界，於是皮克斯創造了《怪獸公司》。
皮克斯的創意機制也同樣重要。迪士尼動畫工作室總裁安德魯·米爾斯頓曾告訴《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當時的迪士尼動畫工作室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官僚體制的地方，“動畫電影的創作完全變成了坐在玻璃房的大老闆們指手畫腳的地方”。每一部動畫電影的製作都要經過工作室的開發部門、工作室負責人、以及時任迪士尼執行長邁克爾·艾斯納的三道審查。他們的審查會以“待辦事項”的形式出現，製作動畫的人需要一項一項地完成，完成後還需要在方框內打鉤。
拉塞特和卡特姆入駐迪士尼之後，對於迪士尼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造。他們首先打破了原來迪士尼動畫工作室的辦公空間，使得原本看上去等級森嚴的辦公室，有了能夠員工一起討論動畫的地方。他們還把在皮克斯行之有效的智囊團機制引入迪士尼，每一個人都能對故事提出自己的建議，而不用擔心會引起別人的反感。
迪士尼動畫工作室漸漸有了起色。從 2010 的《魔發奇緣》開始，迪士尼陸續推出《無敵破壞王》《冰雪奇緣》《超能陸戰隊》《瘋狂動物城》等影片。其中都有拉塞特發揮的作用，《瘋狂動物城》就是在拉塞特的建議下，成為了一部以動物為主題的電影。事實上，《華爾街日報》稱，在動畫製作過程的每一個階段，都需要拉塞特簽字確認，從劇本到故事版，再到最後的成片。
“約翰教導的人可能要比全世界所有導演都多。我們有許許多多的同事都能直接向約翰學習。”安德魯·米爾斯頓說。
但拉塞特的魔力也在逐漸消失。就在迪士尼動畫工作室蒸蒸日上之時，皮克斯卻開始衰退。《賽車總動員 2》《勇敢傳說》《恐龍當家》《賽車總動員 3》無論是口碑和票房都不理想。《尋夢環遊記》《頭腦特工隊》可以算是佳作，但相比起 1990 年代的皮克斯仍被不少人認為是有所退步。
是因為拉塞特分身乏術難以兼顧迪士尼和皮克斯兩個動畫工作室？還是因為迪士尼的 IP 開發策略促使皮克斯更多開發續集而非原創電影，限制了拉塞特的創意？又或者是拉塞特年齡漸長導致創作能力下滑？這些猜測總是圍繞著他。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和拉塞特沒有關係了。在性騷擾醜聞爆發之後，拉塞特就退出了《玩具總動員 4》導演一職。這加深了人們對於皮克斯和迪士尼的疑慮。去年 12 月，《紐約時報》援引分析師的看法稱，“從長期來看，無法確定拉塞特的離開會對迪士尼和皮克斯造成什麼影響，也不知道影響是好是壞。”“它確實和我們曾經觀察到的任何事情都不同。你必須相信拉塞特有些不同的東西，才能創造許多偉大的產品。”
拉塞特倒的確是個奔放不羈的人。面對著臺下上千名觀眾，他會扛著一筒噴氣筒上臺，向觀眾噴射他標誌性的夏威夷襯衫。甚至在迪士尼自己的粉絲活動中，他會從自己收藏的 1000 多件夏威夷襯衫挑選出 20 件進行展覽。
但願他還有機會奔放不羈。
圖片來自《玩具總動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