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聞異事:翻覆盤

少年道士黑白子,眉目俊逸而頭髮雪白,所穿衣著很樸素,曾經寄住在山南一戶富人家閒置的偏院裡,自稱活了六百多年,遍歷了人世間的種種聚散悲喜。

問他為什麼來到這裡,回答說少年時貪戀山水之奇,四處遊歷多年,客遊到這裡,忽然悟出了天地之間玄秘深奧的道理,無論怎樣離奇壯闊的美景都不足為奇了。

奇聞異事:翻覆盤

有人問他這種天地玄機究竟是什麼,黑白子淡淡地笑著回答說無非就是一杯茶水、一個腳印、一壺谷酒這樣平常罷了。

好事的人拿一些奇巧淫技來試探他,沒有一種不令人驚訝咋舌。

所彈奏的琴曲本來就是世間所不曾聽聞的,所講述的道理也是古籍上所不曾記載,曾經在一時疏狂飲醉後在酒館的牆上塗寫,字跡如蛇伏草,沒有人認識寫的是什麼。

天亮後酒跡乾涸,字跡隱沒不見了。

過幾天,有坊間的潑皮打架,其中一個力大無窮,粗魯蠻橫地抱著水桶粗細的木柱追擊敵人,直杵到酒館牆上,衝撞的力道過於巨大,竟然把相鄰的兩座房屋都震倒了,而黑白子以酒題句的那面牆仍舊牢牢的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山南的制箋業很著名。

當時所盛行的“龍香箋”“入眉箋”“料峭箋”,最初是因為有雅趣的才子所喜歡,互相贈予,用來題詩和句。

漸漸這種風氣傳開,一些王公權貴也附庸風雅,大量購買收藏,工匠因此更花心思,這些讀書人又在這個基礎上添生各式各樣的奇巧花樣,山南所制的箋就更加風行一時了。

制箋的名家很多,其中風頭最盛的當屬“月上下坊”的少女青瓦。有人曾把她制的箋紙拿給黑白子看,黑白子點頭讚歎說:“別具一格。”

趁夜就去拜訪,隔著門與她交談。人們認為心性高強的青瓦願意搭理他已經算是很奇特的行徑了,誰知道後來竟然啟門讓他進了院子,在梨花樹下取出好酒來對酌,彷彿一見如故。

人們本來懷疑黑白子的面相和他自稱的年紀不相符合,現在知道他胸中的才學包羅永珍,開始漸漸對他有了敬意。

名聲日漸傳播開來,有很多人慕名而來向黑白子求教各種奇異的事情,他都能夠一一解答,沒有為難困惑。

但時日漸久,不堪其擾,只得向主人告辭而去。一頭青驢、一隻竹囊,天氣晴麗,忽然遇到山野間有兩個樵夫在下棋。

一個執黑,用的是倚蓋起手式,著法緊湊,另一個的棋路也綿密細緻,雙方落子不像常見的棋手那樣長久地思索和計算,顯得非常粗陋而隨意,但裡流露出來的氣象,平常在人世間沒有見到過。

沒過多久,兩人就結束了棋局,胡亂收拾了棋盤和棋子,揹著砍好的柴捆就回家了,時值薄暮,連太陽都還沒有下山。

黑白子尾隨這兩個樵夫,聽見他們言辭竟然雅緻可喜,顯然不是普通的粗莽山夫。

打聽之下,一叫過白鈴,一叫周南漁,都是祖上從外地遷移過來隱居在這裡的人家。問他們這座山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叫作隱現峰。

回頭看時,竟然發現已經到了山腰,形勢峭拔險峻,白雲環繞好像玉帶,不經樵夫提說,先前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風景有這樣不同的變化。投宿在過家,追問他棋路的由來,並不是家傳。

山巔住有人家,不知道把房屋建在哪一個隱秘的角落,平常天氣晴好能遇見白髮老翁在山林裡散步,看年紀約莫七八十歲,但是精神矍鑠,眼睛明亮有神,走起路來如同壯年漢子一樣快捷有力。

老翁喜歡帶著一副棋盤來找山民下棋,過白鈴因此學會了一些粗淺的棋路用來消磨時間,並不知道這樣的技藝在人世間已經算是很難得的高手了。

奇聞異事:翻覆盤

觀察他的悟性和資質,並不是罕見的良材,以成年人的智慧和識見來說只是初初入門,能夠把棋下到這樣的程度,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黑白子認為這是很奇異的遭遇,按照過白鈴的描述去尋找拜訪,歷經三年而沒有收穫。

在附近修了草廬暫且落腳,鄉人都漸漸熟悉了他,經常笑著說:“昨天我又在某某地見著了張翁。”

張翁,就是那個攜著棋盤的老人。

忽然有一天,暴雨驟降,電閃雷鳴,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急烈突兀。

黑白子正在茅草屋裡打坐,有人闖了進來,身子簌簌發抖,口裡急喊:“先生救我!”

掌燭細看,鬚髮銀白色,身形稍見臃腫,赫然就是久訪而不遇的張翁。

黑白子就在庭前急忙施法,頃刻之間,就看到天空有閃電如同活物,向著茅屋探頭射入,被佈下的符咒擋開,水汽飛濺,劈中了院子裡貯水的巨大陶缸。

張翁因此倖免於難。之後他和張翁攤開棋盤準備一決勝負。

張翁請黑白子執黑先行,並讓他三子。

黑白子堅持不答應,說:“世界上有什麼樣的鬼魅能夠達到讓我三子的棋力呢!”

於是張翁欣然信手落了一子,整個人突然變得氣勢不一樣,在疏張超脫中兼有周密嚴謹的法度,黑白子凝神苦想了七十六步,驚訝地扔下白子說:“你到底是什麼精怪化成了人形!”

所謂的張翁,是隱現峰頂的一塊玉石,經歷千萬年的天地變化而幻生出來的精怪。

天生對於棋局有特殊的靈悟,能夠感應到世界上每一次棋局的走勢與去向,把這些棋譜記在心裡,把勝負的承接與轉變分理清楚。

這種因勢而生的精怪有很多種,對於天道中的劫數沒有抗禦能力,所能精通擅長的,不過就是一種技藝罷了。

問他對於人世間其餘的事情懂得多少,全部都回答不上來,問他以後意欲何為,也懵懵懂懂的沒有野心與願望,獨獨對於棋道的痴迷到了不能阻止的程度。

問黑白子是否有能力戰勝他,黑白子一時起了好勝心,不願意認輸,竟然應承了以一局決勝負。

因為不是尋常人,雙方約定的棋局也和平常人見到的不同,棋盤竟然是以河嶽山川形成的世界,透過各自特殊的落子來改變整個世界風雲際會的趨向。

張翁本來就是透過天空雲朵的生成與散滅來計算每一步落子的得與失,黑白子卻因為已經把大地河流一一涉足探測過,地理形勢瞭然於胸,可以算是各自有擅長精通的能力。起初十年,張翁佔盡了上風。

沒有別的原因,搬山填海之類的法術,對於有能耐的修道人來說,只不過如同在盤中挾取糕點一樣平常的動作罷了。

但對於棋局的展布,張翁卻能夠透過天空雲層的變化了然於胸。

因此他每一步棋都下得非常險而重。每當黑白子下了一著,張翁要奔行很遙遠的距離才能抵達自己落子所要對應的地理位置,有時候是在湖海的茫茫水域,有時候在高絕懸崖的盡端,有時候甚至精確到草原上的某一兜枯草。

棋勢的衰微與鼎盛決定了棋子的起落,有些宏大得需要開鑿河流,有些細微得在屋上移動一片瓦。

張翁本來是精怪,沒有受到人類生老病死的一些先天束縛,但對於人類修行的一些法術神通,卻是毫無所知,力有不及,所以經常要花費很多的心力才能達到自己落子無差的目的。

奇聞異事:翻覆盤

河嶽的移形易位也影響改變了時局,十年來時政動盪,朝代更替迅速而難以追究原因,民間因此四處滋生硝煙戰火。

有識見的人都紛紛躲避到深山裡不願意出來輔佐朝政。某年張翁跋涉到西域,西域有雪山,高入雲天,鳥獸罕跡,當地人稱作“岡仁波齊峰”,傳說是諸神之源,聖潔美好。

張翁想要在山頂埋置一枚“天火玉”,忽然在躲避風雪的冰洞裡遇見黑白子,竟然也和他一樣同時同地想在這處落置棋子。

兩人相視愕然,再過不久,又有人入洞來,藉著光線打量,竟然是山南的少女青瓦,問她所為何來,回答說採集上等純潔的冰塊用來製作“不春箋”,黑白子久歷人世,知道她另外有遭逢,沒有多說什麼。

夜裡寒氣凜冽,錦衾不禁深寒,張翁把天火玉借給青瓦取暖。

天火玉,是一種從火山裡經歷千萬年煉燒而沒有消融的一種石頭,蘊含的暖意悠久綿長。

因為男女避嫌,青瓦抱著天火玉和衣睡在洞的另一側,由於玉石的溫度持續散發,竟然把冰洞融化成水,將她和張翁遠遠地隔成了兩個世界。

天亮醒來,張翁不見青瓦,倉皇地敲擊捶打冰壁而徒勞無功。

黑白子微笑問他說:“需要我出手幫忙嗎?”張翁審度他的意思,搖頭拒絕。

黑白子因此搶先在岡仁波齊峰佈下了棋子。又過二十八年,黑白子的棋力更加精進,每每落子如神,都不是世間所能常見的勢法,難以揣測他的意圖。

張翁經常需要晝夜仰望天空,透過觀察雲層的聚散變化來仔細分析整盤棋局的來龍去脈、勝負趨勢。

但是無論如何計算,都感覺到隱隱的有不妥之處,棋勢既佔明顯的上風,事態卻又彷彿正呈現對自己不利的趨勢,找不出原因來阻止。

有一年奔行到蜀地,聽聞當地有隱居者叫十工子,聲名之盛當今世上沒有人能夠匹敵,就前去拜訪,說:“我所見到的天空的雲彩流動的跡象,和您見到的會有所不同嗎?和黑白子所見到的會有所不同嗎?同樣的雲跡所呈示的結果,在您看來會有不同嗎?在黑白子看來會有所不同嗎?聽說公子是世間最有智慧的巧匠,請問要怎麼樣解決這樣的困惑才能達到取勝的目的呢?”

十工子啞然失笑說:“透過雲計算棋局的殺伐與收服,這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是你獨特的天賦,不必有顧慮。但是所謂的棋勢,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人創造出來了下棋的樂趣,制定了下棋的規矩,這就是本源所在。就好比天上的神靈創造四季來安排植物的開謝、給出了生死法則來安排時間的更迭,都是同樣的道理。

下一盤普通的棋,或許沒有人能夠突破極限來戰勝你,但用人間的風物態勢來做棋子

,考的是各自的胸襟與情懷。如果不能看破這一層,我能斷言你不會是黑白子的對手。”

張翁困惑地說:“我所下的,不過是棋,所能看透的,也不過是棋局,除了這些,如果還在棋之外的東西上分心分神,豈不是更加不能取勝了嗎?”

十工子搖搖頭說:“有很多東西的道理,在棋之外。既在之外,卻又決定了棋。”

張翁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想要追究其中的道理,誰知道第二天再度造訪時,十工子卻應了尼姑流霞的邀請,動身前往武漢品嚐有名的“刑花庵茶”,從此沒有再碰面過。他又遠渡重洋到方丈仙山尋找石道人求教。

石道人不在家,平常替他斟茶的童子輕描淡寫地說:“我聽主人說起棋道,不在於棋之理而在於人之心,不講究控制而講究放任,主人把這種計算道理稱為‘端’,也許和十工子先生所說的有吻合之處。”

張翁若有所思。

回去十年,舉棋不定沒有落子。

有一次,傳說十工子與織葉先生將要大戰,很多人前去觀摩,有人邀張翁同行,臨近巴山,張翁忽然告辭而下了馬車,消失不見。

沒有別的原因,當時觀戰的人大多是江湖中的奇人異士,身懷絕技,往往任性妄為,不講道理,對當地的無辜百姓造成了很多雜亂之擾,張翁為了平息一些不起眼的事端,竟然錯過了這樣精彩的戰局。

事後隔了兩年,有魔教的人四處搜尋張翁的下落。

奇聞異事:翻覆盤

傳說當年與織葉先生有宿怨的魔教紫金門的金求聖,當年被十工子勸死之後,屍首為張翁悄悄埋葬,而他隨身的一些法門與秘籍,也因此落在了張翁的手裡。

其實這是子虛烏有的事。張翁雖然是由石頭精怪化生成人,但是並沒有具備與人爭戰的法力,不得不四處躲閃迴避。紫金門當家的叫作鋣鋣郎,據說法力高深,連離空洞的金大佛也避其鋒而不願意正面交手。

鋣鋣郎有一次夜行山東,偶然遇到一個少年道人在大路的正中間橫臥鼾睡,不以為意,打馬從這人身上越過之後,又跑了十五里路,忽然發現堅硬無匹的胸腹被利刃劃成了兩半,身體裡的各種腸肺等器官早就沿路丟失得空蕩蕩的完全沒有剩餘。

投宿客棧時,恰逢當地一位沒有留下名和姓的中年女人,用隨身的針線替他縫好了裂痕,竟然活了下來,當即躲到山裡沒有再露面。

很多年以後有人在山裡挖出一具金屍,用鋤頭敲擊能夠傳出金屬相觸的異響,胸腹尤其有空洞的回聲。

那人認為這是很不祥的象徵,就用鋤頭把屍體敲得不成人形後逃走了。

青木教的謝中天聽說了這宗傳聞以後頓足大嘆,說鋣鋣郎多年修煉的一口陽氣本來沒有滅絕的,被人這樣翻攪一次以後,本來將要形成的金屍內丹就此消亡,實在太可惜了。

張翁知道這件事以後,去找黑白子詢問,黑白子沒有承認是自己出手。

再看天下山川所展布出來的棋勢,張翁此時已經全面佔了上風,所不能夠封滅的,只有隱隱約約的一條長龍氣不能斷,但大勢已經被他所掌握,距離兩人約戰的六十年時間,也相隔沒有幾年了。

但黑白子仍然意態閒適地優遊山水之間,似乎對此毫不在意。張翁不甘心地去追問他,黑白子微笑著說:“等到了約定的時間再看戰局。”

一轉眼到了棋近終局,黑白子還和當年一樣,看上去年少倜儻,四野周遊。而張翁則變得更加老態龍鍾,終年坐在山巔看雲捲雲舒裡的各種世間棋局,忽哭忽笑,忽喜忽怒,彷彿在竭盡全力計算其中的變化規律。

驀然有一天大聲嘆氣說:“蒼生的氣運盛衰,此起則彼伏,是沒有窮盡的,短短的六十年,相對浩渺的宇宙間萬物生長執行而言,只是一瞬間。現在我能看清前後一千八百年,實在沒有辦法可以因為棋局暫時佔了上風而心生喜悅。”

竟因此在隱現峰頂投下了最後一子。這顆棋子是他自己的精氣,張翁因此又回化成了山頂的一顆頑石。

有人認為如此看來應該算黑白子取得了勝利,十工子卻搖頭說,不是這樣。

天下的運勢如果可以做棋盤,怎麼能夠讓其中被操縱的一顆棋子來決定勝負呢。

這話裡有鄙薄的意思,誰知道黑白子卻大笑著點頭說:“先前我是以為自己取勝了。現在聽十工子一說,才明白我不如張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