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雪峰甚麼

史文:雪峰甚麼

一、原文

舉:雪峰住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託庵門,放身出雲:“是什麼?”僧亦云:“是什麼?”峰低頭歸庵。僧後到巖頭。頭問:“甚麼處來?”僧雲:“嶺南來。”頭雲:“曾到雪峰麼?”僧雲:“曾到。”頭雲:“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頭雲:“他道什麼?”僧雲:“他無語低頭歸庵。”頭雲:“噫!我當初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舉前話請益。頭雲:“何不早問!”僧雲:“未敢容易。”頭雲:“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後句,只這是。”

頌曰:

切瑳琢磨,變態餚訛。葛陂化龍之杖,陶家居蟄之梭。同條生兮有數,同條死兮無多。末後句只這是,風舟載月浮秋水。

(宏志正覺禪師《頌古一百則》之五十)

二、賞析

雪峰禪師住庵的時候,某日兩位僧人來參訪。雪峰看他們走過來了,用手托住庵門,探出身體,問來人:“是什麼?”其中一個僧人立即反問:“是什麼?”這個僧人似乎也很有修為,好像也懂得雪峰在問什麼。然後,雪峰禪師“無語歸庵”了。這裡面是不是有玄機?萬松禪師說:“莫道無語好。”意思是大家別以為他沒說什麼。

《碧巖錄》裡也討論到這個公案。圓悟克勤大師讚歎雪峰禪師“無語歸庵”:“爛泥裡有刺。”意思是,雪峰這一招,其實很不簡單,象爛泥,似乎軟軟地滑滑地,真要敢踩上去,裡面卻有扎人的刺兒,很難纏。克勤大師繼續說這是“如龍無足,似蛇有角”,實在是很難對付。

明代的焭絕老人(天奇和尚)說雪峰禪師這是“全提向上”。(《焭絕老人天奇直注天童覺和尚頌古》)

這個僧人後來到了巖頭和尚那裡。巖頭問:“從什麼處來?”答:“嶺南。”巖頭問:“見到雪峰了嗎?”僧人說:“見到了。”這僧人就說了當時的情況。巖頭問他:“雪峰說什麼?”僧人就把當時情景說了一遍,說最後雪峰“無語歸庵”了。巖頭與僧人只是一問一答,其實裡面也是暗藏禪機的。巖頭於是感嘆:“噫!當時沒有告訴雪峰‘末後句’,如果向他說了,天下人就拿雪峰老和尚沒辦法了!”巖頭一聲“噫”的感嘆,嘆的是雪峰不遇知音,嘆這僧當面錯過雪峰禪師的接引。然而,巖頭的“末後句”,有什麼玄機呢?真的是雪峰不懂末後句嗎?究竟什麼是“末後句”?

萬松和尚忍不住問大家:巖頭是“強生節目”,還是“別有機關”?

這個“末後句”實在是令人不安,估計折磨得那個僧人也夠慘。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又來請問這事。巖頭說:“你怎麼不早問呢?”答:“不敢輕易問啊!”看來他似乎一個夏天都在很用心地參這個話頭呢。巖頭說:“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知末後句,只這是。”

古人云:末後一句,始到牢關;把斷要津,不通凡聖。

因此,後代不少人認為,禪宗有“三關”:初關、重關、牢關。還有人煞有介事地把燈錄裡的公案分為三種類型、三個層次,號稱參透了某些公案就說明破了某一關。

圓悟克勤大師說:“祖師階梯是第二頭,超佛越祖是第三首,淨裸裸赤灑灑當陽獨露,是第八解。……若是上流之士,不將祖師言教為人師範。如龜負圖,自取喪身之兆;鳳縈金網,趨霄漢以何期?”

祖師是向第一義引導人,圓悟的意思是:整天拾人牙慧,鑽故紙堆,什麼時候是個了期?

雖然如此,還是要懂得點常識:末後句,和時人杜撰的“三關”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同一則公案,曹洞宗和臨濟宗的祖師解釋得也不一樣。比如,對本則公案,臨濟宗的圓悟克勤大師,就用“雙明亦雙暗”來解釋。他說:“雙明覆雙暗,獨立絕殊方。乘機直面提,其鋒安可當?同條生,兩鏡相照無能名;不同條死,鐵樹華開亙今古。末後句始牢關,拈卻門前大案山(《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19)。”

作為曹洞宗傳人的宏智禪師,頌這個公案,也超級精彩——

頌曰:

切瑳琢磨,變態餚訛。

《毛詩》裡讚美周武王的美德,有“如切如瑳、如琢如磨”的句子,打磨獸骨是“切”,加工象牙是“瑳”,加工玉是“琢”,加工石頭是“磨”。宏智禪師說“切瑳琢磨”,比喻巖頭和雪峰的妙用禪機,非常精細,足以切斷學人的微細妄想,直至心地徹底光明,無一絲瑕疵,無一粒塵埃。切磨通變,容不得絲毫的錯訛。

葛陂化龍之杖,陶家居蟄之梭。

《後漢書-費長房傳》記載,東漢的費長房,在集市遇到神仙壺公,便想跟他學仙術。壺公為了幫他躲開家人的糾纏,便施展法術,造成費長房自縊死於家中的假象,然後帶他去山裡修行。學仙不成,壺公就給他一個竹杖,讓他騎著回家去。他本以為才十來天,可是回去後才知,實際已經過去十幾年了。費長房順手把竹杖扔到水塘裡,卻看見竹杖化為神龍,飛騰而去。晉代的陶侃,少年時在雷澤撲魚,網裡卻撈上來一個梭子。回去後把這梭子掛在家裡的牆壁上。過了不久,雷鳴電閃,那梭子化為龍,飛上九霄。

雪峰如化龍而去的竹杖。而那個僧人卻象陶侃家撿來的那個梭子,一直掛在牆上,遲遲沒有飛昇,宏智說他是“居蟄之梭”。

同條生兮有數,同條死兮無多。

在同一條樹枝上出生,是可以辨別的;但是在同一條樹枝上死去,卻沒有什麼差別。在宏智禪師看來,同條生似乎各有手段,同條死卻沒多少花頭。雪竇禪師卻說: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

末後句只這是。

末後句,“只這是”。傅大士說:要知佛去處,只這語聲是。到底是哪一句呢?

風舟載月浮秋水。

對於巖頭和尚來說,秋水寂湛月照明,一任風吹舟亂行。雪竇禪師也頌道:南北東西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