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互文性考察

關於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關係,學界已有相當深入的研究,並業已取得一種共識:變文與詩話、寶卷、說唱、戲曲等唐代通俗文藝共同構成明代百回本小說《西遊記》的源頭[1]。

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互文性考察

《敦煌文學概論》

此番作“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互文性考察”,試圖引入現代西方視閾,建構新的審視維度和“他者性”話語體系,從而謀求這一問題認識上的推進和突破。同時,考察眾多相關變文的實際,可以推測一個《西遊記》變文階段的存在,對《西遊記》成書的階段劃分作新的假設。

1

互文性,當下西方文論中最具創意、生機和影響力的新術語、新理念,出自法國敘事學者羅蘭·巴特的經典論述:

任何文字都是互文字;在一個文字之中,不同程度地並以各種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文字:例如先前文化的文字和周圍文化的文字。[2]

這是指出文學創作的互文現象:兩個或多個文字的間性關係;“先前文字”透過記憶、重複、修正,向其他文字產生的擴散性影響,而就後世某一個“其他文字”而言,指的是對先時文字的吸納、相容和改造。可以用一個形象的說法: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看到荷馬,在《甄嬛傳》裡面看到《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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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文性研究》

關於互文性的理論實質,也即對文學的本體論意義,請看蒂費納·薩莫瓦約的闡釋:

(作家)在啟用一段典故之餘,還讓故事在人類的記憶中得到延續。對故事作一些修改,這恰恰保證了神話故事得以留存和延續。[3]

即是說,作家採用互文性方法,透過對“先時文字”的借用,向著更新、更高的經典形態發展,創造出更具審美品格和價值的文學作品。

所以,互文性不僅指出了文學創作的普遍性現象,而且揭示出文學文字的經典化本質。[4]通俗地說,莎士比亞中有荷馬,《甄嬛傳》裡有《紅樓夢》,但後者理應比前者更高、更偉大,更具經典性文學形態。

《西遊記》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世代累積型文學鉅著,從唐代高僧玄奘取經的原生故事(貞觀三年,629)到明代萬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簡稱世本、世德堂本),經歷了幾近千年的滾動演化。

世本,是歷史上全部“西遊故事”的整體性成果和文學形態的最高階段,百回本《西遊記》小說誕生的標誌。眾所周知,敦煌變文構成《西遊記》的文化元素,《西遊記》在敦煌變文等“先時文字”的基礎上進行經典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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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儒繪《西遊記》

由此可知,互文性的理念和方法,對於考察《西遊記》與敦煌變文的關係,無疑存在先天性契合關係,這種契合關係又反襯了它自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互文性考察成為可能。

必須先行指出,審視、梳理敦煌變文與《西遊記》的互文關係,僅就文字的間性關係而論,大致有兩種型別。其一,變文對《西遊記》的多元性啟發和影響;其二,《西遊記》對變文的直接吸納和改造。而變文在《西遊記》千年演化史上的特殊意義——姑且稱其為《西遊記》的變文階段——,則構成一個更加宏大的學術命題。

2

敦煌變文作為先代文學文字,對《西遊記》的寫作有借鑑和啟示的作用。這是一種間接性的“導路作用”。對此,可以《降魔變文》為例作具體考察、透析。所謂間接性,是指兩個文字之間並沒有發生文字上的直接銜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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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變文》區域性

《降魔變文》(敦煌文書編號S5511)據佛經《賢愚經》卷十《須達起精舍品第四十一》演說佛教故事:給孤獨長者為建造佛祖講經精舍——祇園,以黃金鋪地的誠信感動太子,引起如來大弟子舍利佛(智慧第一)與外道(魔)六師勞度叉鬥法。顯然,其故事主題是弘揚佛法,正果善道。

《降魔變文》對《西遊記》的啟示和影響表現在兩個方面。1。引發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與偶”中唐僧講述布金寺黃金鋪地故事。2。開啟孫悟空與二郎神、牛魔王相生相剋之鬥法模式。

按《西遊記》的構思,孫悟空、豬八戒等皈依佛教,唐僧對於徒弟負有教導、引度之責,其主要方法是培育佛性,收束“放心”,透過求經取寶得道成佛。

但一味宣講佛經、佛理難免無趣乏味,孫悟空、豬八戒或率性、或懶惰,必定心生牴觸。這次唐僧因景抒情,問古談因,在布金寺(給孤獨祇園舊址)講說當年舍利佛金磚鋪地,感動舍衛城太子為佛陀修建講經精舍的故事,講者情深意濃,聽者滋滋有味。

加上寺僧的渲染、印證:“若遇時雨滂沱,還淋出金銀珠兒。有造化的,每每拾得”。惹得八戒心癢,嚷嚷“也去摸他塊把磚兒送人”。遂成一段妙趣天然、回味無窮的上佳文字。

相生相剋,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精華,具有典型的中國智慧和文化內涵。舉其五行學說的代表性表達為: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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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選注》

《降魔變文》描寫佛魔六個回合的變化爭鬥,最後以佛降魔。查變文的描寫,這六個回合依次為(列前者為魔,列後者為佛):

寶山——金剛杵

水牛——獅子

水池——大象

毒龍——金翅鳥王

二鬼——毗沙門寶劍

大樹——風神

其意為金剛杵摧毀寶山,獅子吞噬水牛,大象吸乾水池,金翅鳥王鬥防毒龍,毗沙門天王劍斬二鬼,風神吹倒大樹:總之是魔高一尺,佛高一丈,佛法戰勝魔道。其中又當數第四回合“金翅鳥王鬥防毒龍”最為精彩、壯觀,最顯文學性。

六師忽然化出毒龍。口吐煙雲,混天翳日,揚眉眴目,震地雷鳴,閃電乍暗乍明,祥雲或舒或卷。驚惶四眾,恐動平人,舉國見之,怪其靈異。

舍利佛化出金翅鳥王,奇毛異骨,鼓騰雙翊,掩蔽日月之明,抓距纖長,不異豐城之劍。從空直下,若天上之流星,遙見毒龍,數回搏接。雖然不飽我一頓,且得噎饑。其鳥乃先眼睛,後饞四豎,兩回動嘴,兼骨不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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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獅駝伏三魔》

鄭振鐸先生曾指出:“描寫舍利佛和六師鬥法的一大段文字,乃是全篇最活躍的地方。寫鬥法的小說,像《西遊記》之寫孫悟空、二郎神的鬥法,以及《封神傳》和三寶太監西洋記”的許多次的鬥法,似都沒有這一段文字寫得有趣,寫得活潑而高超。”[5]

鄭先生為唐代變文作史評,推崇、讚譽其文學價值理所當然,但稱其藝術成就超過後來之《西遊記》不免言過其實。有比較才有鑑別。且看《西遊記》孫悟空大鬧天宮時與二郎神鬥法(為了文字簡潔,經引者概括大意):

大聖力怯變麻雀而逃,二郎便變餓鷹“抖開翅,飛將去撲打”;大聖變 大鷀老,沖天而去,二郎急變一隻大海鶴,“鑽上雲霄來嗛”,大聖急變魚兒“淬入水內”,二郎又變魚鷹去啄;大聖急變為水蛇,二郎便變作一隻朱繡頂的灰鶴,張著“一把尖頭鐵鉗子”似的嘴來叼;大聖無奈中不惜自降尊嚴,變為水鳥中至賤至淫之物——花鴇,企圖躲過二郎追襲,二郎見狀,怒不可遏,“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隴踵”。

最後,大聖乘機滾下山崖,急忙中變為一座土地廟:以口為廟門,牙變門扇,舌頭變為菩薩,眼睛變做窗欞,廟宇物件,一應俱全,只是尾巴不好收拾,匆忙中變為旗杆,結果二郎追到,舉拳便搗:原來他知道斷沒有將旗杆豎在廟後的。

彼此變化之術,描寫何等奇妙有趣,神幻無窮,與《降魔變文》相比當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時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兩者都符合大自然相生相剋之規律,但《降魔變文》只是單純的兩兩相剋:金剛杵摧毀寶山,獅子吞噬水牛,大象吸乾水池,毗沙門劍斬二鬼,風神吹倒大樹,六個回合之間卻沒有聯絡和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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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立波繪《大戰二郎神》

而在《西遊記》呢,不僅兩兩相剋,而且彼此互有聯絡,依次遞進,顯示出萬事萬物相生相剋的普遍真理。如餓鷹撲打麻雀,大鷀老反克餓鷹,大海鶴再克大鷀老,魚兒避水大海鶴,魚鷹專啄魚兒,等等,直到二郎用彈弓將大聖所化花鴇(象徵淫蕩之物)打落山下。

顯然,《西遊記》對《降魔變文》有所繼承,然其描寫更能體現相生相剋的中國智慧和傳統文化,其匪夷所思的藝術想象力和縝密的科學合理性達到完美結合,理性思維更加成熟,藝術魅力和審美價值超越前代遠甚可知。甚至可以說,《西遊記》將敦煌變文的兩兩相剋發展到萬物相生相剋,在自然觀和認識論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度。

3

關於《西遊記》對變文的吸納和改造,最佳的考察文字是《唐太宗入冥記》。敦煌變文對《西遊記》有“導夫先路”之功,《西遊記》作為後起文字,則與敦煌變文產生直接而必然的互文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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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羆先生《唐太宗入冥記校補》手稿

透過對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的吸納、相容和改造,充實內容,豐富情節,轉移、深化主題,從而創造出更新、更高、更具有經典性的文學文字。

《唐太宗入冥記》(敦煌文書編號S2630)為殘卷,據校注者王慶菽先生介紹:標題原缺,現以王國維、魯迅以來所擬之標題,通作“唐太宗入冥記”。[6]

關於其產生時間,據寫卷卷末注字“天覆六年丙寅閏十二月廿六日汜美斌書記”,可知現存經卷的抄寫年代在晚唐昭宗天覆(901——904)年間,又據變文中關於《大雲經》的記載,推測其文產生時間不會早於武則天立朝。[7]作為通俗文藝,“太宗入冥”與“明皇遊月宮”是流傳民間的兩大唐君傳說。

其中太宗入冥故事最早見之於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六,題“授判冥人官”,其謂唐太宗極康豫,晏駕入冥,判官經問“六月四日事”(玄武門之變),即令還。筆記內容簡略,篇幅極短。

變文雖為殘卷,有頭無尾,且為倫敦博物館整理時誤粘,導致文字秩序倒置,文義不明,但經王重民、王慶菽等學者先後校理,其長篇文字都可經讀,故事梗概也能大體明白。本篇敘述唐太宗因李建成、李元吉在地獄控告,入冥對案,人臣李乹風請託判官崔子玉勾改生死簿,其判“十年天子,再歸陽道”,太宗許諾還陽後大赦天下,講抄《大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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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集》

與敦煌變文的說經性質相適應,“太宗入冥”的政治意識開始淡化,抹去了“問六月四日事”這樣的敏感話題,弘揚佛法的傾向則有所加強,竟以太宗講抄《大雲經》為還陽的代價。吳承恩[8]將它吸納、整合進《西遊記》唐僧取經的故事系統,具有自覺的藝術追求、創意和價值。經過超量擴容,成為《西遊記》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迴文字,構成“取經緣起”的獨立單元,介於孫悟空鬧天宮傳與唐僧取經記之間。這是一種自覺和直接的互文性關係,其作用和意義表現在:

其一,揭示唐僧取經的緣起。

作為真實的歷史事件,史書對玄奘取經的緣起有記載:

僧玄奘,姓陳氏,洛州偃師人。大業末出家,博涉經綸。嘗謂翻譯者多有訛謬,故就西域,廣求異本,以參驗之。[9]

這個玄奘解困問惑的目的,顯然不適合文學作品,尤其與神話小說相差太遠,需要重新鋪排。按《西遊記》,其取經緣起由兩條情節線索交織而成:一是如來造經;二是太宗入冥。“如來造經”宣揚的是“拯救”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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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佛祖降悟空》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 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瀘洲者,雖好殺生,祗因餬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賤;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

如來站在聖哲的立場,試圖以佛教普度眾生的大智慧來拯救苦難中的人類。拯救的對應面是救贖,透過主體覺醒而自救。沒有覺醒和自救意識,任何偉大的拯救都無法進行。吳承恩正是從《唐太宗入冥記》中獲得瞭解決他救與自救脫節、矛盾的靈感。在《西遊記》中,“太宗入冥”故事是這樣的(引者概括):

太宗因失信於涇河老龍被告至地府“三曹對案”,從而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受難。先是在鬼門關遭先兄建成、故弟元吉拉扯索命,又在奈何橋上被一夥拖腰折臂、有足無頭的鬼魅——被李世民剿滅的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的冤魂圍堵、聲討,嚇得心驚膽戰。最後,由於魏徵的請託,判官崔珏枉法加恩,篡改《生死簿》平添了二十年陽壽。還陽以後,太宗舉行水陸大會,選請高僧登壇講法,超度亡靈,從而引發玄奘大師遠赴西域,求取“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的“三藏大乘佛法”。

顯然,這裡的太宗入冥,已經有了太宗皇帝自我反思的意味,對有負老龍致其死亡(象徵一生征戰妄殺無辜的行為)深感內疚,故而在還陽以後誠心誠意地超度亡靈,乃至於自降身段,與主壇僧人玄奘結為兄弟,賜其“唐御弟”的身份赴西域求取真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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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求繪《玄奘取經圖》

所以,沒有這一則“太宗入冥”,就沒有玄奘取經。它與“如來造經”一起構成唐僧取經的文學性緣起。

其二,凸顯唐太宗的隱含形象。

《西遊記》的主體內容是西天取經,主角是唐僧師徒。但是唐太宗始終是一個隱含的主角,因為他是唐僧取經的指使者。這一點,無疑被以往的各種“西遊”作品(如《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抹殺了,但也無疑在這則“太宗入冥”故事裡被凸顯出來了。

雖然《唐太宗入冥記》變文內容相當龐雜,涉及兄弟冥府訴冤、太宗與判官對直(質?)、李乹風和崔子玉私交、崔判官與太宗談判討價還價、太宗為求生還陽作出大赦天下和講抄《大雲經》承諾等情節,同時崔判官執掌生殺大權,且又人品不正,心生私慾,借公謀私,在整個過程中過於強勢,有喧賓奪主之嫌,但是並沒有從根本上顛覆太宗在故事中的主體地位。正如變文所題“唐太宗入冥記”,唐太宗理應是第一主角。

正是《唐太宗入冥記》的牽引,《西遊記》大大強化了對唐太宗形象的塑造。其中“太宗入冥”故事可稱為對變文的“超量擴容”,成為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迴文字,構成《西遊記》“取經緣起”的獨立單元,介於孫悟空大鬧天宮與唐僧取經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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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宏本繪西天取經

《西遊記》固然對前代故事多有吸納和拼貼,著名者如摩頂松、受《心經》等,但如此大規模擴容增寫,純屬罕見。查“取經緣起”這則完整的故事單元,具體內容包括:

1。漁樵互答,引發涇河老龍犯天條;

2.魏徵夢斬涇河老龍,由太宗失信(救援失敗)所致;

3.棋經(君臣對弈)故事,太宗為遲滯、干擾魏徵斬龍所設奇計,可惜天命難違,功虧一簣,老龍為魏徵夢裡所斬;

4.秦瓊、尉遲恭兩將軍宮門鎮鬼,門神的由來,也即門神故事;

5.太宗入冥三曹對案;

6.相公相婆行善故事(大相國寺來歷);

7.劉全進瓜;

8.為舉辦水陸大會度亡道場引起西天取經,傅奕與蕭瑀發生論辯;

9.觀音下長安(為尋找取經人)

10.玄奘在水陸大會上登臺講法,產生西行取經之意。

這十個故事(如按清代以來的通行本,則尚有“唐僧出世”故事)都可單獨成篇,現在在取經主題的統率下,重新整合在一起,構成了《西遊記》一個無比華麗和精彩的故事單元。據此,鄭振鐸先生臚列《西遊記》單元如下:

1、孫悟空鬧三界記;

2、取經緣起;

3、唐僧取經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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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文集》

必須指出,吳承恩整合這十個故事來凸顯唐太宗的形象是必要和成功的。因為從《西遊記》的整體構思看,太宗是唐僧取經的指使者,所取三藏真經的接受者。他對取經自始至終給予了最大的支援。

開始時力排眾議,決定派高僧赴西天取經,接著與玄奘結為兄弟,遂使玄奘有了“唐御弟”的身份而通行無阻[11]。後來又御製《聖教序》,嘉獎玄奘取經功業,稱其為:“方冀真經傳佈,並日月而無窮;景福遐敷,與乾坤而永大。”

而在歷史上,唐太宗還全力支援玄奘的譯經,選派20名高僧和青年才俊組建譯場。可惜這個歷史真實被《西遊記》捨棄,唐僧沒有主持譯經,白日飛昇,回到西天佛國接續他的“金蟬遭貶”前緣去了。

其實,《西遊記》學界早有人注意到唐太宗的重要性。如李安綱先生認為:《西遊記》的最大奧秘是生命科學,“是一部關於生命的小說”,全書“圍繞著人類的身體而展開”,李世民是真正的主人公,唐僧一行四眾加白龍馬“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臣民”,是一枝一脈而已。

其中如從五行講,“悟空是火,唐僧為水,八戒為木,白龍為金,沙僧為土”;如從五臟講,“火為心,水為腎,木為肝,金為肺,土為脾”,但它們都要接受“人”即李世民的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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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冠繪唐僧

即是說,《西遊記》的頭一號是唐僧。[12]我不主張把《西遊記》等同於生命科學,也反對從陰陽五行學說和金丹大道來附會、圖解《西遊記》,但對於強調太宗在《西遊記》的地位,則持基本認同的意見。

其三,結構上的改良之功。

如上所述,經過超量擴容,“太宗入冥”故事成為《西遊記》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共四迴文字,以“取經緣起”構成《西遊記》的獨立單元,介於孫悟空鬧天宮傳與唐僧取經記之間。它不僅是情節單元,在結構上也有改良、完善的作用。

眾所周知,《西遊記》是一部結構宏大,氣勢不凡的皇皇鉅著。過去習慣上將作品分為兩大部分:其一是金猴出世,包括鬧三界、重點是大鬧天宮,胡適稱為“齊天大聖傳”;其二是唐僧取經的具體過程,也即九九八十一難。

這樣的劃分直接導致對作品思想認識的困惑:在前部分,行者大鬧天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反抗英雄,而在後半部分孫悟空皈依佛教,追隨唐僧取經,並且終成正果,形象與性格與前者判若兩人,因此兩者思想矛盾,結構割裂,致使作品成了“兩截子”。[13]

應該說,產生這種困惑是有原因的,《西遊記》結構上的“兩截子”現象是客觀存在。但也應該看到,這則“太宗入冥”故事的插入,已經將“兩截子”串聯起來(徐君慧的解釋),結構上的豁裂雖然沒有完全彌合,但已有明顯的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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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美猴王出世》

如果從自由主題來理解,金猴出世表現為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其中鬧幽冥界是為了勾消生死簿,達到與天齊壽的目的,搗龍宮則是為了抵禦外界異族的侵略而去向龍王索取防身兵器,以後的大鬧天宮由冥王、龍王狀告天庭,玉帝偏信、輕賢所致,孫悟空反抗天帝的旗幟即是“齊天”,可見完全是出於對自由生命的追求。

而太宗入冥則表現人類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是人類對和諧美滿的社會理想的求索,那麼,有了自由主題的統率,這個“兩截子”就完全得到了融合,《西遊記》的結構“詬病”由此得到相當的克服。

4

最後,我們審察敦煌變文與《西遊記》成書的關係。

《西遊記》是一部世代累積型作品,由唐至明演化時間長達千年。現在學界一般把《西遊記》的成書史分為史書記載(主要是《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簡稱詩話)、《西遊記》雜劇(簡稱雜劇)、《西遊記》平話(簡稱平話)、《西遊記》百回本小說五個階段。

一旦引入敦煌變文,那麼就可能存在一個《西遊記》變文的階段,上述結論遭遇挑戰,《西遊記》的成書史面臨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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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維恆《唐代變文:佛教對中國白話小說及戲曲產生的貢獻之研究》

現存與唐僧取經相關的敦煌變文相當豐富,主要有《降魔變文》《大目連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破魔變文》《前漢劉家太子變文》《八相變文》等。這些變文作品與《西遊記》存在“互文”關係,在人物和情節上對《西遊記》發生或多或少的影響。茲將具體情況臚列如下(前者為變文,後者為《西遊記》相關情節):

《降魔變文》——孫悟空與二郎神、牛魔王鬥法;

《唐太宗入冥記》——唐太宗入冥故事(取經緣起);

《大目連變文》——二郎神劈山救母故事;

《前漢劉家太子變文》——王母舉辦蟠桃勝會;

《八相變文》——孫悟空變化瞌睡蟲故事;

《破魔變文》——佛法伏魔,女妖逼迫唐僧婚配的故事。

應予注意,與詩話、雜劇、平話具有完整的取經過程不同,這些變文只是一些關於“西遊”故事的片段,即使把這些片段集合起來,還不能拼湊起一個完整的唐僧取經故事。所以,在沒有發現一部(或若干部)《西遊記》變文(或稱《西遊記變文》)的條件下提出《西遊記》變文的階段,還僅僅是一個學理上的假設。

那麼這種假設的可行性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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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論文錄》

從唐代變文實際推斷,變文階段的存在並非無緣臆造。

所謂變文是一種唐代通俗文藝,主要指流行於佛教寺院的講經話本(又分為僧講和俗講),因講經者善於變化、鋪排,故有“變文”其名。

對此,鄭振鐸先生有解釋:“‘變文’的意義,和‘演義’是差不多的。就是說,把古典的故事重新再演說一番,變化一番,使人們容易明白。”[14]又因為講說佛經多配以影象,所以變文又稱“變相”。

我們推測《西遊記變文》的存在,其主要依據有兩:

1.現存產生於晚唐五代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採李時人、劉堅說)是變文的變種。《詩話》又稱“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雖有缺頁,但取經過程已經具備,完全可以稱作“西遊記”。

從時間上看,上述敦煌變文都遠早於《詩話》。關於《唐太宗入冥記》時間。不會早於武則天立朝,不會晚於唐昭宗天覆朝代。而《詩話》年代,即使採納最早的晚唐五代說,也必然是《唐太宗入冥記》遠早於《詩話》。

從體制上考察,《詩話》留有變文的直接遺蹟。典型的是,《詩話》兩節文字之間多用“……處”字,程毅中先生考證認為,這正是變文的特殊體例,“這個處字,(在詩話中)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變文體例的一個遺蹟”。[15]據此反推,在《詩話》之前,極有可能有一部《西遊記變文》,並且它充當了《詩話》的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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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

2.大量唐代取經影象和壁畫(敦煌壁畫中即儲存著六幅玄奘取經圖)的存在,正是“變相”的印證,或者就曾是變文的組成部分。

元人方回《桐江續集》有《題唐人按樂圖》詩:“鼓笛笙簫哄舞茵,伶官和尚雜宮人。黃番綽共唐三藏,彷彿相傳未必真。”據學者考證,黃番綽為唐玄宗時著名伶人,其說“唐三藏取經故事”時利用了《按樂圖》。《按樂圖》,即是反映取經故事的繪畫作品。[16]

又及,兩宋間董迥(?)《廣川畫跋》卷四有《書玄奘取經圖》:

自梵經入中國,五百年而教始備。然譯釋或失法意,夷夏異音不得正處。故此圖豈傳是邪?

不僅記錄了取經圖的存在,而且指出了取經圖的功能和價值。曹炳建先生據此認為,“唐代寺院僧人常以變相秒回故事,以變文配合講解,這套《玄奘取經圖》大概就是由《玄奘取經變相》而來的繪畫作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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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取經圖冊》

3。從時間上推斷,變文彌補了西遊故事演化上的一處空白。玄奘過世,取經故事演化迅猛,胡適謂之“神話化之速”,為何反而遭遇空檔期?回到《西遊記》成書的階段,一旦加入變文,表述就變得自然而然。完整的《西遊記》成書階段它理應是:史書、變文、詩話(詞話)、戲曲、平話、《西遊記》百回本小說。

關於《西遊記》變文階段的假設,學界已有相當的研究,尤其是以曹炳建先生《<西遊記>版本源流考》一書論述甚祥,可資參考。

註釋

[1]顏廷亮《敦煌文學概論》:“(敦煌變文)為後來我國話本小說系統的古典小說、多種說唱文學以及戲劇(當然包括《西遊記》——引者注)的形成和發展起到了直接間接的導路作用,且為其民族化奠定了基礎。”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3頁。

[2]羅蘭·巴特:《文字的理論》,轉引自:王瑾著《互文性》(文化研究關鍵詞叢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

[3]蒂費納·薩莫瓦約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2003年版,第108頁。

[4]參見南帆《文學理論》。

[5]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第六章《變文》,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6]王慶菽編:《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轉引自劉蔭柏編《西遊記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23頁。

[7]據佛教史所示,《大雲經》(全稱《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系偽經,為歌頌武則天所制。《舊唐書》卷六則天皇后本紀:“有沙門十人偽撰大雲經,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頒於天下,令諸州各置大雲寺,總度僧千人。”同書卷一八三外戚傳附薛懷義傳:“懷義與法明等造大雲經,陳符命,言則天是彌勒下生,作閻浮提主,唐氏合微。”《唐太宗入冥記》描寫太宗抄講《大雲經》,可見出民間文藝不求歷史本真的特徵,同時也顯示《唐太宗入冥記》必然成書於武氏立朝之後。

[8]關於吳承恩是否為《西遊記》之確鑿作者,目前學界尚存有歧見,這裡為了表述方便,姑且以吳氏為《西遊記》作者的一個指代。

[9]劉煦:《唐書·玄奘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10]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

[11]胡適謂之“闊留學”。《<西遊記>考證》:

[12]參見李安綱《苦海與極樂》,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

[13]參見徐君慧《中國小說史》,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73頁。

[1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54頁。

[15]程毅中:《宋元話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0頁。

[16]參見曹炳建:《<西遊記>版本源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

[17]曹炳建:《<西遊記>版本源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