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倫教糕

我無法判斷倫敦是不是有冠以“倫敦”之名的糕,不過在中國內地,但凡寫作“倫敦糕”的,只可能指“倫教糕”。

西坡:倫教糕

清季,國人漸漸知道原來“天外有天”,知識界對於洋玩意兒發生了興趣,許多新鮮名詞被翻譯了進來。誠然,“榆木疙瘩”不在少數,他們不太認可外面那一套,總想予以“矮化”。野史上說,“倫敦”一詞原先可作多種譯法和書寫,後來一班冥頑不化的人使個陰招,挖了一個大坑——把一個很古奧的詞“敦倫”,顛倒了一下,寫作“倫敦”,以此發洩怨氣:在不熟悉“倫敦”的情景下,它大機率地會被錯看成“敦倫”。

敦倫是什麼?它有好幾個含義,其中一個,呵呵,我說不出口。記得曾樸的《孽海花》裡有個橋段倒提到過——

石農道:“論學問,我原不敢當老師,只是承他情,見面總叫一聲。昨天見面,也照例叫了。你道他叫了之後,接上句什麼話?”龔尚書道:“什麼話呢?”(石農回答說)“他道:‘老師近來跟師母敦倫的興致好不好?’我當時給他矇住了,臉上拉不下來,又不好發作,索性給他暢論一回容成之術,素女方呀,醫心方呀,胡謅了一大篇……”

曾樸(筆名:東亞病夫)是個比較懂得洋務的作家,他在作品裡突然拈出這樣一個細節,無依無傍,我推測它與前面我扯到的那則野史有一定的關係。

《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曾樸不借機“譴責”一下那種“怪現狀”,恐怕辜負了取“東亞病夫”筆名的初衷和憤懣。

如果說,過去把“敦倫”的概念植入“倫敦”有點耍小聰明的意思,那麼,現在把“倫教糕”說成“倫敦糕”,則是太聰明瞭——只知倫敦,不知倫教,反而誤了卿卿判斷。

當然,箇中原因還應包括倫教與倫敦的字形很像。

何必大驚小怪?餐飲江湖上混淆“倫教糕”與“倫敦糕”的,常見,不信?我從朋友圈內截個屏給你看!

我無法判斷倫敦是不是有冠以“倫敦”之名的糕,不過絕對不會視“倫教”為“倫敦”的假借或異寫。在中國內地,但凡寫作“倫敦糕”的,只可能指“倫教糕”。

西坡:倫教糕

倫教,是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下面的一個鎮,1993年撤鎮設街道。

這個地方唐朝時叫“海心沙”,到明朝,由於地方長官鄭循齋把它治理得政通人和,朝廷便賜予“倫常之教”之匾,於是當地人索性改其名為“倫教”。

倫教糕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

倫教糕是由秈米粉用酵母發醇,使澱粉質轉變為澱粉和糊精的混合體,再蒸製成型。

這種糕的製作過程簡單,但每道工序的分寸極難掌握,比如,要用當地特有的清泉製作,如果沒有這個條件,則用雞蛋白去濁,才可使一般的水替代清泉;比如,糕身要有“蟹眼”(橫直眼)——一種小水泡似的孔眼(在35攝氏度的環境中醞釀一整夜,米漿自然發酵,活躍的二氧化碳衝出表層形成豐富的氣泡),橫縱相接,勻稱有序;比如,表層像豬油膏那樣光滑,晶瑩剔透……

有訊息說,北美的粵餐廳裡,小小一盤三片裝的倫教糕竟要賣3-5刀。

上海的店家賣得也不便宜。

我相信大多數人對倫教糕不熟悉乃至以為它是新生的、小眾、洋派的、另類的糕。其實,它還算是一款比較有歷史的傳統點心。

西坡:倫教糕

我們先把當地人標榜的“明朝時一個姓梁的村民偶然發明”的說法撇開,單取清朝咸豐間出版的《順德縣誌》裡一段話,“倫教糕,前明士大夫每不遠百里,泊舟就之。其實,當時馳名者止一家,在華豐圩橋旁,河底有石,沁出清泉,其家適設石上,取以洗糖,澄清去濁,非他人所用”,便很有力了。

很多人為了證明倫教糕的“含金量”,往往不惜引用魯迅的兩篇文章(《弄堂生意古今談》《零食》)提到過倫教糕,並且給他貼上“也很愛吃”的標籤——

“薏米杏仁蓮心粥!”

“玫瑰白糖倫教糕!”

“蝦肉餛飩麵!”

“五香茶葉蛋!”

這是四五年前,閘北一帶弄堂內外叫賣零食的聲音,假使當時記錄了下來,從早到夜,恐怕總可以有二三十樣。

——《弄堂生意古今談》

上海的居民,原就喜歡吃零食。假使留心一聽,則屋外叫賣零食者,總是“實繁有徒”。

桂花白糖倫教糕

,豬油白糖蓮心粥,蝦肉餛飩麵,芝麻香蕉,南洋芒果,西路(暹羅)蜜橘,瓜子大王,還有蜜餞,橄欖,等等。只要胃口好,可以從早晨直吃到半夜,但胃口不好也不妨,因為這又不比肥魚大肉,分量原是很少的。

——《零食》

白紙黑字,倫教糕被魯迅關注是真確無疑的。可是,我們看到他吃了嗎?他喜歡了嗎?魯迅的文章,恰恰證明倫教糕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期三十年代中期的上海,不光流行於廣東人聚集的虹口,還流行於其他區域如閘北。

自然,我也很難下結論說魯迅面對倫教糕一定會採取“橫站”的姿態予以拒絕,畢竟先生的愛人景宋是廣東番禺人,番禺就在倫教隔壁,難免受到倫教糕的“引誘”。魯迅與愛人在“倫教糕”上產生“共情”,是可以想象的。

西坡:倫教糕

美食家車輻說起,“1942年,成都商業場北口味之屋京果店有賣倫教糕的,由於是廣東做法,所以讓當時的成都人感到新奇。”(《巴金喜吃家鄉菜》)可見倫教糕的“勢力”在80年前已經滲透到了內地。

我還想起老報人阿德哥在微信朋友圈裡深情回憶六十年代初在蕾茜飯店吃“爽滑清甜”倫教糕的情形。

《上海糕點製法》(1974年第一版)“糕類”中,不提海棠糕、崇明糕而把倫教糕列入,此舉表明它在上海的影響力。

由魯迅而巴金,由上海而四川,由蕾茜飯店而《上海糕點製法》……我們怎麼能說倫教糕是冷僻之物呢?

好多年前,我在幾家廣式茶餐廳裡吃過倫教糕:外觀近於腸粉、果凍,口感接於米飯餅、酒釀餅,滑滑涼涼,香甜而略隱酸乳氣息,風味獨特,留下不錯的印象。然而確如人們所抱怨的,現在除最有名的粵菜館還有少量供貨,倫教糕在上海露臉的地方極少。上個月我去一家知名的順德菜館吃飯,特意問起有無倫教糕應市,老闆的回答令我失望。

我知道製作倫教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牽涉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都不能少,但沒想到在本地居然那麼難操作,市場認同感又那麼差。

不必說那些看岔了文字的人,即使是那些衝著“倫敦”兩字而去買倫教糕的人,我都沒有一絲要嘲笑的意思,只覺得他們的運氣、膽識、知味和好奇心都讓我佩服,我的底線僅僅是——千萬別錯讀或錯寫成“敦倫糕”,就行。(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