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決絕語的寫法可令詩詞情感更妙？多個範例分析，讀者自可評判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描寫鄰女之美時這樣寫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既不能增，也不能減；既不能著粉，也不能施朱，作者把話說得死死
的
，推向了
絕處。然而，正是在這一“死絕”的情景中，美人的容貌傳神般地浮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難想象出她那高矮適中、紅白適度的倩影。
宋玉在這裡所採用的便是“下語嶄絕”的藝術手法。或許是因為這種手法更適合感情的表達，以後在辭賦中倒很少再見到，而民間詩人卻時常有運用。
試看漢樂府《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是一首情詩，寫一個女子向自己的愛人表示愛情的堅固與永久。開首三句，
即直截了當地
坦露
自己的心跡：與君相愛，永不變
心。
“上邪”，猶言“天啊”，指天為誓，表明了這番訴說並非戲言。在表明了愛情的態度後，她又進一步發誓說：只有高山化平，江水乾涸，寒冬打雷，夏天飛雪，天地相合的情況發生，我才會與君相絕。
這五個前提條件都是十分荒唐的，“山無陵，江水為竭”，是說世界上最永久的事物起了變化；“冬雷震震，夏雨雪”，是說自然界最永恆的規律被打；“天地合”，是說人類生存的空間遭到毀滅。因為這些都是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所以她才最後吐出“與君絕”三字。
毫
無疑問，正是這些講
死講
活的話語中，女主人公那無所顧忌、心直口
快的個性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女主人公那海枯石爛、堅定不渝的痴情得到了淋漓的表現，而我們讀來又別有一番情趣。
正如張玉穀所評：“首三，正說，意言已盡；後五，反面竭力申說。如此，然後敢絕，是終不可絕也。疊用五事，兩就地維說，兩就天時說，直說到天地混合，
一氣
趕落，不見堆垛，局奇筆橫。”（《古詩賞析》）
幾百年後，出現於唐朝民間的《菩薩蠻》詞與這首漢樂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詞如下：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這首詞也是寫一位女性對所愛男子的山盟海誓。她將六件不可能發生之事-青山爛，秤錘浮，黃河枯，白日見星星，北斗回南面，三更出日頭-作為兩情決絕的條件，表明了自己愛的忠貞。全詞快直鋪露，下語嶄絕，奇趣橫生。
從以上兩例可以看到，下語嶄絕之妙，在於言詞坦直，沒有文字的累贅；感情強烈，毫無周旋的餘地，其詩意總是顯豁而不失神采，明快又不乏情趣，所以這種手法也漸漸從民間走向文人，並且日臻完善。
如孟郊的《列女操》詩：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女貴殉夫，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稱此詩“寫貞心下語嶄絕”。貞心，即指詩題中“列女”之心。列女之心便是或夫死而終身不嫁，或夫死而以身相殉。
此詩乃列女自述，先以連理樹桐、雙棲鳥鴛鴦比喻人間貞
婦夫
死而不改嫁，不獨生；再表明自己堅貞不渝，就像古井裡的水，不會掀起任何波瀾。全詩以嶄絕的口氣寫列女之心志，感情進進，可歌可泣。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社會倫理並不要求女子為丈夫殉節，此詩當是詩人別有寄託，借列女之吟，抒己孤高耿介之氣。
又如李益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此詩抒寫商婦之怨情。瞿塘，長江三峽之一。瞿塘賈，泛指長江入蜀的行商。前半寫商人好利，久客不歸，自己無奈獨守空房。後半突發奇想：既然潮來有信而郎去無歸，還不如嫁給弄潮之人。從女主人公大膽而又急切的話語中，我們無疑可以體認到一種至真至切之情。全詩下語雖無委曲，讀來卻覺雋永。
再如顧況的《悲歌》：
我欲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
我欲上山山路險，我欲汲井井泉遙。
顧況是一位剛直的詩人，因寫《海鷗詠》嘲諷權貴而被貶謫。這首詩表現了他受迫害後在當時社會中的處境。從詩人這種
超極
的話語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其所處環境之惡劣，所懷感情之憤激。皇甫湜曾說顧況詩“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常人所能及”（《唐故著作佐郎顧況集序》），於此詩中，可見一斑。
下語嶄絕的表現手法不僅詩人運用，詞人也喜歡運用。賀裳曾經指出：“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所謂“作決絕語”，即是我們所說的“下語嶄絕”。
如韋莊的《思帝鄉》便是一首這樣的小詞：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這首詞寫一個女子狂熱而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所愛。她只是在“陌上”初見那個“風流年少”，雖還不知其叫
什麼
名字，心中已起情瀾，發誓要嫁與他，縱然被無情地拋棄，也絕不後悔。
這個女子對愛情似乎過於隨便的態度，實際上正是出於對封建禮教的強烈反抗，出於對婚姻自由的強烈要求。全詞的感人之處就在於她那嶄絕的話語，讀來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又如顧夐的《訴衷情》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況周頤曾評顧夐詞雲：“顧太尉詞，工緻麗密，時復清疏。以豔之神與骨為清，其豔乃益入神入骨。”這便是一首“入神入骨”的豔情詞，將女子自負深情又怨恨遊子薄情的複雜心理，表現得細膩而又刻至。
詞的結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語雖快直鋪露，但透過從對面寫照，又令人感到婉曲沉痛，故被王士禛贊為“自是透骨情語”。後世李之儀之“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卜算子》）；徐照之“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阮郎歸》），便脫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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