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來源:臨夏文藝】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花花鳥兒綠翅膀

劉玉紅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1

細心的父親發現,祖母好長時間沒有再唱過花花巧兒綠翅膀了。不僅是祖母,母親也是很長時間沒再唱過,這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那會兒的祖母站在磨窯口,悠閒地哼著和河湟花兒調子差不多的調子,邊哼邊督促著黑驢拉磨。蒙著眼睛的小黑驢四蹄疾走,和著麩皮的小麥粉從兩合石磨的唇齒間撲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寬的磨臺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間的連麩面。

務(那)坡裡騎大馬哎,

戴紅花的,

可是額(我)的出家的人?

……

務(那)坡裡坐破車哎,

領細狗的,

可是額(我)的當家的人?

晚上擠進祖母的被窩裡,我便纏著要祖母說說她那些古怪的調調哼的到底是什麼。好幾次祖母都是以太累了嘴都張不開而委婉地將我的小腦袋和好奇心一併嚴嚴實實地捂進被窩裡。過了好多天,正當我早已忘了這件事了,祖母竟主動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何年何月,一個貧困的母親將年幼的女兒靈兒送到地主張二爺家裡做童養媳。靈兒在張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受盡刁鑽的婆婆和刻薄的小姑子的折磨虐待,一事不周就會遭到擀麵杖捶打,甚至會被錐子猛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五歲那年,靈兒和張二爺的兒子完婚。未滿一個月,張公子赴陝西趕考,一走兩年再無音信。

放牛的哥兒放牛的哥兒,

你看見額十墒地裡的胡麻黃了麼?

黃了

……

拔的拔呀打的打,

打哈了送額(我)靈兒轉孃家

……

靈兒想丈夫見不到丈夫,想父母見不到父母。名義上是張家的兒媳婦,實際上自從進了張家的門一直吃著奴僕的飯,幹著奴僕的活。

又過兩年,張二爺和他的老伴先後離世,他們的女兒當了家。這年冬天大雪紛飛,人們皆閉門不出。靈兒苦苦哀求小姑子準她回孃家看一回父母,小姑子大發慈悲,特意為嫂子安排了破車和細狗出行。衣衫單薄的靈兒出門後,俯看白茫茫的村莊,不遠處河對岸正有若干人馬過來。祖母的故事還未講完,我便開始替靈兒鳴不平,罵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壞的地主老財,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婆婆和小姑子,怎麼會有這麼昧良心的男人。

“哥哥下馬……哥哥下馬!”張二爺的女兒拽著中舉榮歸故里的兄長的馬韁央求。舉人端坐馬背,聽到父母因為過度思念自己已經含恨去世時,含淚久久不語。他面前站著的女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手背手指上的凍瘡破裂,正在滴著膿血。見丈夫不肯下馬,女人突然跪下,伏在丈夫馬前失聲痛哭,積雪掩沒了她的手腳。女人的哭聲劃破山谷,驚動鳥獸,也震裂了河溝懸崖邊上的積雪。嘩啦啦雪落百丈,如煙如霧,如夢如幻。舉人突然翻身下馬,撩起長衫踉蹌往前幾步,對著妻子長跪不起。

祖母說這個故事是她的祖母給她講的,祖母說當年的自己最多十一二歲的樣子,黑暗中她感覺她的祖母邊說邊擦著眼淚。我想故事的結局肯定是舉人接走了他的妻子,可祖母偏偏說舉人在扶起妻子的那一刻,自己卻悲傷過度突然暈厥,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覺得祖母肯定是在哄我,要不怎麼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轉瞬就成了過眼雲煙呢!後來,只要想起祖母講過的那個故事,我的眼前就會呈現出這樣一幅畫面:茫茫天地間,舉人和他的妻子同騎一匹高頭大馬,

“駕……駕……!”他們正催馬揚鞭,迎著獵獵寒風,身後揚起雪花朵朵……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2

我總是偷偷地相信,外曾祖母去世後不願意回到自己那個遙遠的蛛網密佈的窯洞,可又上不了我家的供桌,她的魂魄便可能寄宿在我家莊院外的那棵大榆樹上面。

外曾祖母帶著我十六歲的母親初到我們村莊時,我家門口的那棵大榆樹就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了,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不要說母親來的時候,祖母剛嫁到我們家那會兒,它便就是一棵很大的樹。祖父去世後,祖母帶著父親搬出了家族的老莊院,選擇在這裡另起鍋灶。按照祖母的說法,她之所以選擇在這裡安家,主要是覺得有這棵大榆樹遮擋著,應該會很暖和。老人說樹老成精。當然這不是祖母說的,她和母親都不大待見那棵大榆樹,比如儘管眼神裡顯得非常虔誠,但我知道她們和我一樣,也是怕著它甚至是有些憎惡它的。至於我的很多關於這棵樹的怪異的想法是不是真實存在,能在手指上掐出個子午卯酉來的父親或許是知道的,但他始終沒有告訴我。

花花的巧巧(鳥鳥)綠翅膀,

撲嚕嚕飛著花樹上,

花花的樹上結花果,

站在花花的樹幹上。

……

“哪來的那麼多的花巧兒花樹樹呢?”

“唉,你奶奶的病又犯了……”

一聽到祖母開唱,母親的臉上就飄起了雲層。

我早就聽到了,比母親聽到的還早。便悄悄地爬上高高的土臺階,踮起腳往小窗戶裡面看,正好看到掛在祖母眼角的淚水和她正指向莊院外那棵大榆樹的手指。父親找來三根粗香一碗涼水,三根筷子外加幾張紙錢,這是他每次中止祖母唱歌必須的也是所有的道具。父親至今也沒給我說過他在擺弄碗筷的同時,口中那些念念之詞到底是些什麼,是禱告還是咒語,還是自己臨時編湊的七十年的穀子八十年的糜之類的故事。祖母時不時就這麼唱著,那調兒像是隴中小曲,又像是河湟花兒,尾音處像是被夾住的壁虎的尾巴,會突然很隨意地一擺,甚至於陡然齊生生地斷掉。聽得我好幾次將提懸的心猛地摔在地上。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母親也時不時也學著祖母的唱詞和聲調唱。

“去看看,你媽這會兒唱的啥。”對於母親這樣的唱,祖母似乎習以為常了,輕描淡寫地說。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往母親住著的西房走去,心裡正想著約小夥伴們打紙包,便只象徵性地把半個腦袋探進門,看母親連枕頭都沒枕和衣躺在炕上正呦呦噎噎唱著,眼睛睜得很大,好久都不眨一下,直直地盯著被煙燻得黑乎乎的屋頂。我快速地縮回了頭轉身就跑,壓根就沒聽清母親唱的是否比祖母唱的更好聽一些。聽母親一時半會兒沒有唱罷的意思,祖母便從香盒裡分出三根香划著火柴點著,端上一碗涼水,準備三根筷子,不過明顯多拿了幾張紙錢。對於紙錢,祖母向來是不吝嗇的,她一直相信,地下的祖先們永遠是缺錢花的。比如去哪兒該花錢,辦什麼事情該花錢,祖母說的有眉有眼,好像自己已經去過一趟。

我不知道父親和祖母的那些禳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或許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也或許是唱的人唱累了,自己也就消停下來了。那年月,藥和大夫基本都集中在幾十裡外的城裡。鄉下能治病的除了花草鳥蟲組合的偏方,就剩香裱紙錢禳解的土俗,在那個年代的鄉下,沒有誰會把愛唱花花雀兒綠翅膀同生病聯絡到一起。祖母不認識自己的名字,母親只去了幾天夜校掃盲班,父親斷斷續續上了四年學,偶爾寫幾個字也是缺撇少捺。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多年後村莊裡便多了一個一看名字就感覺像是女人的男人。

我知道烏鴉是黑色的,鴿子是青白色的,還有一種叫銅鈴的小鳥,通身幾乎都是黃色,而更多的鳥兒是灰色的。家鄉隴中黃土萬頃,溝壑百丈,很少有色彩鮮豔的鳥類。我曾有意無意地在村子周圍的高山深溝裡找過好幾次,終究也沒見到過祖母和母親唱著的長著綠翅膀的花花鳥兒。

它應該是個什麼鳥兒?在哪裡呢?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3

在我的眼裡,我家門口的那棵大榆樹除了大得遮天蔽日,它還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那是一棵能讓祖母和母親為之歌唱的神奇的大樹,那是一棵每年至少能引來一對喜鵲在上面築巢的大樹。

大榆樹的樹冠足有一二十米,由五六個不均勻分開的、曲散的支幹支撐著,算不得筆直但絕不纏繞,長得粗糙而結實。每到夏秋季節,鬱鬱蔥蔥的枝葉便將莊院西南的半邊天空都擋在外邊,還將火辣辣的日頭遮擋得嚴嚴實實,像一朵遺落在凡間的綠雲。我們一幫小夥伴經常在清涼的樹蔭下打紙包,抓牛兒,彈杏核,調教尚帶著些許野性的小松鼠和土百靈。那裡有設計精巧的陷阱,有大蕎蜂和屎殼螂攻守對決的微型城牆和袖珍城堡。方圓幾米,機關重重,神秘莫測。那條跟了祖母將近二十年的黑狗是這裡的霸主,它有絕對的權利和實力改變這裡的一切,比如隨時用禿鈍結實的爪子將我們囚禁在這裡的大蕎蜂和屎殼螂扯得身首分離,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那幾只拴在鐵釘上的松鼠咬得半死不活。後來情況更加糟糕,黑狗的耳朵有些聾了,眼睛也認不清人,有時候居然連我也咬,對那些驚慌失措的小東西更是必下死手。祖母說它是老糊塗了,和她一樣。

樹杈上的喜鵲窩,早已被我們預謀了很久。新舊好幾個喜鵲窩搭在靠近最南端的那個最高處的樹杈上,用酸刺和樹枝交織累疊在一起。每每起風時,整個喜鵲窩便隨著樹枝左搖右晃。每當我們幾個蠢蠢欲動時,母親便警告,誰要是敢爬樹捅喜鵲窩,她便要打斷腿的。祖母從來不鼓勵我們上樹,但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天有意無意地念叨著,什麼時候能將這喜鵲窩捅了才好。祖母說這話時,我知道那必是她精心守護的小雞將要出殼了。幾天後,果然有一大群小雞爭先恐後地跟在一隻老母雞的後面蹣跚學步,唧唧亂叫。那些毛絨絨的,鵝黃色的小東西是喜鵲的最愛,在喜鵲眼裡,那才是名副其實的小鮮肉。

喜鵲黑豆般的小眼睛顯然將局勢看得很清楚,院子裡看護那幫小雞的,除了動不動就排開雙翅虛張聲勢的那隻瘸腿的老母雞,再就只有一個瘦如撥燈棍的老太太,自然沒想過給她們什麼面子,一個俯衝下來便直接在她們眼前展開了殺戮。老母雞發出驚恐的呱呱的叫聲,排開雙翅撲扇著,招呼著小雞趕緊鑽到自己的翅膀底下。前天早上才被祖母捧在手心裡收乾淨了腸肚的那隻小不點兒顯然跟不上其他兄弟姊妹的腳步,跌跌撞撞沒跑幾步就被喜鵲撲倒懸空叼了起來,只發出一長串虛弱淒厲的求救聲。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龜子的老窩搗下來,把所有的蛋都煮著吃了!”祖母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真正決定要和喜鵲較量一番的是母親。第二隻小雞被喜鵲叼走後,在祖母的盛怒之下,母親終於出手了。等到喜鵲開始產卵的時節,母親設了一個很是有點非鳥道的迷局,既不像是懲罰喜鵲殺雞償命,也不像是要讓它們將功贖罪。父親開始著手準備執行母親的計劃,或許只是迫於妻命難違,父親上樹的姿勢實在是談不上雅觀。等父親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支幹處,守在窩裡的兩隻喜鵲便開始緊張地在枝頭飛騰起來,

“喳喳喳!”“喳喳喳喳!”雖說是嚴正警告,但明顯掩飾不住內心的驚恐和不安。父親硬是頂住了兩隻喜鵲的輪番攻擊,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喜鵲窩下面,用後背布袋裡的一枚雞蛋換回了四顆喜鵲蛋。

雞鵲之戰,互有傷亡。等硝煙散去,祖母和母親心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不少,被抄了家的喜鵲也開始深刻反省自己的罪孽,安心孵育著與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鄰家孩子。等到了三七二十一天,父親再次出征,將剛剛出殼的小雞又背了回來。那是一隻最初看不出任何異樣的小雞,等長到半年後,它的模樣和其他雞才有了明顯的區別。它身軀嬌小,尾巴秀長,飛翔能力明顯強於其他的雞。無奈之下,祖母只能剪掉它的大半截翅翎。

“你先人敢吃我的雞娃子,我讓它龜子不得安生!不過,要都能變成你這樣的尕野鵲雞也好……”祖母高傲地站在上房的土臺子上,以勝利者的姿態對著那隻喜鵲雞發表著演講。喜鵲雞歪著小腦袋看著祖母,一臉的懵懂和無辜。

其實真正讓喜鵲不得安生的,並不都是因了祖母的野鵲雞的緣由。那個年代鼠滿為患,鼠藥隨處可見,一時間鼠貓遭殃,哀鵲遍野,有幸免於難的也在慌亂中逃之夭夭。貓雖少但終究沒有絕跡,而喜鵲卻世代牢記著那場幾乎令它們家族亡種滅族的大災難,近二十年再未在方圓百里出現過。

喜鵲們遭難逃走後,大榆樹上的喜鵲窩顯得有些孤獨,有些突兀,也更加蒼老,它的存在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後來,喜鵲窩成了十幾只麻雀的樂園,灰頭土臉的麻雀們在這裡唱歌跳舞繁衍生息樂哉悠哉。它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座古老雄宏的鳥類的殿堂裡,曾上演過怎樣一段驚心動魄的,翻版的狸貓換太子的悲壯鳥史。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4

那棵大榆樹是我們整個村莊裡最大的兩棵樹之一,另一棵是距離它二百米外的一棵大杏樹。大榆樹在東,大杏樹在西。儘管可能非親非故,但它們每天都會遠遠地打著招呼,若遇到風雨天氣,彼此還會嗚嗚啦啦地問候。我聽過很多次,終究沒聽出半點頭緒。那會兒父親正兩膀有力,硬是和母親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在莊院周圍的高地築起了一圈圍牆,那棵長在我家莊院西南角十幾米處的大榆樹自然也是進一步明確權屬。

我們世代居住著的小村莊是塊風水寶地。三面環山,中間是一道平川,只在東邊開了口子。算得上是藏風聚氣。除了東南風,其他方向的風是很難一卷而過的。或許正是受了多年東南風的影響,大榆樹偌大的樹冠似乎一直往西北方向傾斜,直到能完全遮擋住進山的那個豁峴。莊裡人都羨慕這棵難得的風水樹,特別是站在南山大梁半山腰處的高莊鬥上隔河觀望,我家的莊院在大榆樹後面若隱若現,竟真有那麼一點點的神秘感。高莊鬥是一個塌陷敗落的舊堡子,老人們說很早以前這裡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莊園,後來這家人亡財散,莊園敗落,如今只剩幾處殘垣斷壁。

記憶中的某一天,那該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傍晚時分,一個光著頭,穿著灰色對襟衣服,扎著綁腿的和尚擠進了我家矮小的院門。看到有陌生人進來,祖母驚得口裡只打結巴,末了有點不好意思地罵趴在門口的老黑狗:

“這剁筋的!如今真是聾了,來人連個聲都不張!”黑狗許真是老糊塗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睡自己的覺。祖母的聲音引出了正在廚房窯裡做飯的母親,和尚朝祖母和母親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自己是什麼寺院出來化緣的。他說的寺名我當時就沒記住。

和尚很健談,後來就說到了我家院外的那棵大榆樹。晚上母親給父親是這樣轉述的:大榆樹太大了,和尚說他在山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樹,並且長在當川裡。樹離人家太近了,陰氣太重

……和尚還說樹大了不但招風還招雷殛……對於父親來說,母親的最後一句話可能才是重點,母親說她給和尚化了兩元錢的緣。

和尚的話像一根繡花針,被母親小心地藏在心底。

放倒大榆樹的時間被敲定在一個晚秋的下午。父親和叔伯哥哥幾個人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把大榆樹的幾根主根挖了出來。醬紅色的夕陽掛在西北山頭五爺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楊樹梢上,被山風吹得左右晃盪。灰黃相間碎羽毛般的雲片懶洋洋地簇擁在山頂上,它們慢慢地翻轉身子,將太陽最後的一點餘暉胡亂塗抹在自己的身上。有三三兩兩的烏鴉在半山腰盤旋,隨後箭一般向山下俯衝,發出悠長的有點刺耳的

“嘎嘎”的叫聲。成群的麻雀和紅土鷯嘰嘰喳喳地嚷著,大約是討論著未來無法預知的生活。遠處有布穀鳥急切的叫著,它經常強佔知更鳥的巢穴,但此刻還是無處落腳,這會兒過的恓惶也是活該。

麻雀們聚集在喜鵲窩的周圍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不會知道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即將消失。大多數根筋已經被砍斷的大榆樹在微風中隱約搖晃,鄰家大哥在樹杈裡綰好麻繩,隨著樹底下父親喊起的一二三的號令,四五個人拽著麻繩的另一頭一起用力,大榆樹尚連在一起的最後幾根筋骨被撕裂扯斷,整棵樹疼得發出尖銳的呻吟。一陣雜亂的聲響,驚飛了樹頂上吵鬧不休的麻雀。它們集體躲到不遠處的一棵剝皮梨樹上,歪著腦袋驚恐萬狀地觀看著自己一輩子甚至自己的祖先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奇蹟。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遠去逃難已有兩三年的喜鵲,想它們還會不會來,會在什麼時候來,如果有一天它們真的回來,又如何再找到這個曾經的美麗家園。

它們會怨恨嗎?

大榆樹顫巍巍地吱呀呀地往西南方向倒下了。

“啪啪!”“嘶剌剌……嚓”!大樹扯斷筋骨的聲音成了夜幕降臨前村莊裡最後的聲響。樹冠落處,周圍的塵土驚恐地四散開來,裹挾著一股帶著土腥味的幽冷的風。站在不遠處的祖母驚得一對三寸金蓮亂繞,渾身打擺,差點跌倒。

陰暗了幾十年的整個莊院豁然明朗,彷彿揭掉了遮在天空西南角的大半塊帷幕。幾顆突兀的星星偷偷地從帷幕後面鑽了出來,躲在院牆幾十米外的一排鑽天楊背後擠眉弄眼。秋風蕭瑟,月才成鐮。那一夜,我第一次發現從遙遠的馬寒山逶迤而來,平日裡躲在大榆樹背後的南山大梁如一匹正在吼嘯騰馳的巨型野獸,竟是那般威猛雄奇。

祖母說沒了大榆樹的院子裡亮得有些不習慣,不像自己的莊院了。此後,祖母每天都會站在上房臺階上朝著西南方向張望,不遠處那平展展的墳樹地的東南角,埋葬著我去世多年的祖父。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5

祖母已經去世整整十六年了。每每想起祖母講過的那個故事,我便納悶,沒有讀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的祖母何以能將這個故事講得如此感人?其內容之完整、結構之精巧、邏輯之嚴密絕非輕易所能構思。這等構思,憑祖母或者是她的祖母是萬萬不能的。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好多年。

兩年前,母親病倒了。母親離開我們的最後一刻,我用手輕輕地抹下她微微睜著的眼瞼。那曾是一雙多麼精神,多麼靈動的眼睛啊,我就是在她那雙曾經水汪汪的大眼睛裡泡大的。那一刻,母親的眼睛竟然成了灰白色,像是半個凝結的蠟丸。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連著灰色的地,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真是一個萬籟俱寂的中午。耳畔突然有久違的鳥叫聲急切地傳來,轉身往窗外望去,一隻黑白相間的喜鵲正在院牆外不遠處的兩棵不大不小的榆樹上來回飛騰著,喳喳喳喳地叫個不停,彷彿正急切地爭辯或者解釋著什麼。這神奇的大鳥!它離開村莊離開這個莊院很長時間了,足足有二十年。

這麼多年,它是去了哪裡?

初春午後的陽光還是含蓄的。它小心地撥開土灰色的雲片,慢慢地從稀疏的枝杆縫隙裡鑽出來,好奇地觀察著這難得一見的鳥兒,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金黃的顏色一縷縷塗抹在喜鵲的黑翅膀上,霎時折射出幾縷耀眼的深綠色的光茫。那一瞬間,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親當年的唱詞,這花花的鳥兒,真的就有一對綠色的翅膀。

祖母講過的故事很長。故事中舉人去世後埋在和他家大堡子隔河相望的平川裡,他的墳地不遠處有一棵剛長成的枝繁葉茂的榆樹。下葬後不久,榆樹上住下了兩隻喜鵲,搭巢育雛,生生不息。

文/ 作者

「美文欣賞」花花鳥兒綠翅膀

劉玉紅

七十年代末出生於甘肅定西。自學考試蘭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畢業,愛好閱讀,有詩詞散文見於省內外報刊雜誌。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

歡迎朋友們關注我們公眾號

編 輯:王維勝 王 瀅

宣告:此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若有來源錯誤或者侵犯您的合法權益,您可透過郵箱與我們取得聯絡,我們將及時進行處理。郵箱地址:jpbl@jp。jiupai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