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詭筆記:道光年間“萬源夾道”上的命案真相

《客窗閒話》是清末學者吳熾昌撰寫的著名筆記小說,其中很多內容都系根據一定的史實加工而成,而《嚴氏》一文又可謂這部名作中的名篇,敘寫了一樁發生在京城的詭異殺人事件,而直到最近筆者才知道,這篇文章竟是根據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發生在北京的一起轟動一時的真實大案編撰而成,案件的地點就在今天琉璃廠古文化街的萬源夾道上,故而被時人稱之為——“萬源夾道命案”。

作者:呼延雲

敘詭筆記:道光年間“萬源夾道”上的命案真相

萬源夾道 丁丁攝

壹、一個居心叵測的男僕

筆者先來介紹一下《嚴氏》這篇文章,畢竟對於“萬源夾道命案”的描述,沒有比此文更加詳細和生動的了。

“金閶張子,率妻嚴氏,在都市開張雜貨肆,即在後衚衕作寓。”金閶是蘇州的別稱,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蘇州有個姓張的人,帶著妻子嚴氏來到京城,開了一個雜貨鋪,兩口子就在雜貨鋪後面的衚衕裡租了套房子居住。這房子有“三上四廂”,即三間正房,四間廂房。這麼大的房子,卻只有姓張的和嚴氏以及他們剛剛十二歲的兒子同住,顯得空蕩蕩的,張老闆又經常外出進貨不在家,於是又僱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陪著嚴氏住,偶爾也幫忙做點兒家務什麼的。

雜貨鋪僱了一個夥計,已經五十多歲了,每天嚴氏做好了飯,就送到鋪子裡,張老闆叫老夥計一起吃,老夥計覺得老闆一家太辛苦了,就說:“家中何不再僱一個男僕,有什麼力氣活兒或者需要外出的活計,交給他來做?”張老闆表示同意。恰巧這一段時間,每天老夥計早起打掃雜貨鋪內外的衛生,發現外面非常乾淨,“似已有人代為掃除潔淨”,便留心觀察,原來是一個小夥子所為。老夥計問他何以幫忙?那小夥子說:“我是南方人,流落到京城,十分落魄,日夜奔走,到處勞作才能餬口,到了晚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在您家雜貨鋪的門口打個地鋪,雖然您不知道,但我心裡不安,所以每天早起都打掃乾淨才去其他地方做工,略效微勞,不足掛齒。”

老夥計覺得這小夥子機敏、勤勞而又懂事,便向張老闆推薦,張老闆留他在家一段時間,“其人不惜辛勤,不辭勞瘁,凡所作為,能先得主人意,內外皆愛憐之”,於是便被正式僱用為男僕……當然家裡人都不知道的是,短短數月,這男僕已經與那個陪住的寡婦勾搭成奸,而且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的一雙眼睛總在貌美的嚴氏身上盯來盯去。

半年之後的一天,張老闆去通州買貨,叮囑男僕住在門口的客房,守住門戶,而嚴氏則帶著兒子住在正房,與那寡婦同室。這天夜裡三更時分,兒子已經入睡了,只有嚴氏和那寡婦還在燭光下做著女紅。突然門口傳來扣門聲,嚴氏很驚訝,這麼晚了怎麼會有人上門?便讓那寡婦不要出聲,誰知寡婦起身已經把門打開了,男僕從外面跳進了屋裡,手持一把雪亮的鋼刀,一把抱住嚴氏,滿面猙獰道:“今天晚上你且乖乖為我求歡,不然連你帶你兒子,都要死於我這口刀下!”嚴氏大呼寡婦,讓她趕緊出門去叫人,寡婦卻將門窗反掩上鎖,淫笑道:“反正主人不在家,你何不答應了他,以求一夕之歡呢?”

嚴氏一頭汗都下了來,她終於明白,現在自己和兒子已經被這一對兒惡狼挾持了。

貳、一位智勇雙全的婦人

屋子裡寂靜了片刻,眉頭緊鎖的嚴氏突然笑了。

這一笑千嬌百媚,看得男僕怦然心動,手裡的刀卻沒有絲毫放鬆:“你笑什麼?”

“我笑你又壞又蠢。”嚴氏嗔怪道:“說你壞,沒想到你到我家打工,卻不老老實實幹活,竟對我動起了那些不乾不淨的心思……說你蠢,這裡只有一張床,我兒子正在熟睡,如何求歡?鬧將起來把他驚醒,被他看見,恐怕從此洩露,你還想不想有下次了?有啥事咱們去西廂房辦,那裡僻靜。”

一聽說還有下次,男僕早已心花怒放。嚴氏說要換身衣服,男僕便讓那寡婦抱上被褥往西廂房去,自己也過了去。嚴氏脫去外衣,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短衣,走進了西廂房,男僕撲上來便抱住她說:“閒話少說,且解我渴!”嚴氏推卻道:“我素來喜歡你做事精細伶俐,今天卻怎麼這樣莽撞粗魯?我和我丈夫行房時,不喜歡清醒相對,總愛喝上幾杯,恍惚迷離中更有陶醉……”男僕沒辦法,便讓那寡婦取來家中的美酒,“並攜果食,共傾飲之,香美異常”,嚴氏盡力勸酒,寡婦不怎麼喝,男僕卻一杯接一杯,頃刻之間便酩酊大醉,把衣服脫了個精光,讓嚴氏來相陪。嚴氏讓寡婦先到門外等候。寡婦以為她不好意思,掩口而去。

嚴氏將門關好,看到男僕仰臥床上,那把鋼刀就在枕邊,立刻奪刀在手,揮手便砍!這一刀下去,正砍在男僕的肚子上,“已破其腹”,男僕疼得慘叫一聲,從床上躍起,嚴氏照著他的腦袋又是狠狠一刀,將他的半張臉削了下來,男僕跌倒在床上,手腳掙扎了幾下就一命嗚呼了!

門外,那寡婦輕輕地敲門,吃吃做笑道:“你們鬧得這麼厲害,被鄰居聽見了,知道主人不在家,豈不是要洩露天機嗎?”

嚴氏開啟門,“乃反臂隱刀身後”,那寡婦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一眼看見床上血屍,驚恐萬狀,“正欲聲喊,嚴從腦後力劈之,顛撲炕上,亦斃”!

將兩隻惡狼都殺掉,嚴氏這才鬆了一口氣,換下沾滿鮮血的衣服,出了西廂房,將門從外面鎖上,回到自己的房間。第二天一早,她讓鄰居把雜貨鋪裡的老夥計喚來,跟他說:“昨天夜裡,男僕和那寡婦一同私奔了,所幸家中財物並無損失,你馬上去通州一趟,讓老闆速速回家,看看需要不需要報官。”老夥計一聽十分震驚,但是他一向對嚴氏的治家能力心悅誠服,趕緊去了通州。傍晚時分,張老闆回來了,嚴氏這才把自己和兒子昨夜遭受挾持,絕地反擊,自救成功的事情告訴了他,並開啟西廂房門讓他看裡面的兩具屍體,張老闆嚇得渾身哆嗦,想趁夜把兩具屍體拉到荒郊野外偷偷掩埋,嚴氏說:“現在怕也沒有用,你必須趕緊出告,我會擔下一切罪責,爭取從輕發落,否則把屍體搬到其他地方埋了,一旦事洩,反倒什麼都說不清楚了。”張老闆同意了,趕緊去報官,官府派來仵作勘驗,證明嚴氏所言為實,“奏交秋部大司寇鞠之”。官府按照有關刑律,不但“釋嚴氏夫婦而瘞二屍”,並且懸額旌表,以嘉獎嚴氏的貞烈與機智。

叄、一場沒有懸念的審判

《嚴氏》這篇筆記小說,乃是根據時任宗人府小吏的趙季瑩在《塗說》中的一篇題為《賈氏》的文章改編的,而趙季瑩寫《賈氏》,則是因為他親自到刑部旁聽了萬源夾道命案的審理經過,並記錄下了官方對此案的判詞。

萬源夾道迄今猶在,是一條位於琉璃廠西街路南的一條窄巷,因為太窄的緣故,所以連衚衕都“構成”不了,只能以“夾道”相稱。今人以為琉璃廠自古就是專門售賣古玩字畫的“文化一條街”,其實並非如此,在清朝這裡賣的東西很“雜”,比如賣水晶眼鏡的餘潤齋、賣烏須藥的仁壽堂、賣煙火鞭炮的九隆號、賣酸梅湯的信遠齋,都在琉璃廠,而“萬元號”乃是一家經營南味食品的蜜食鮮果店,以製作精良而享譽京城,旁邊的一條夾道便被附近居民稱為“萬元夾道”,後來又改成“萬源夾道”。

跟小說裡的描述相同亦有不同的是,真實的“萬源夾道命案”中,嚴氏的丈夫張某並不是什麼雜貨鋪的老闆,而是萬元號的夥計,家住“店右之夾道”,嚴氏是蘇州人,據記錄她是一個“姿容秀美”的婦人,他們家中原來僱有女僕和廚子各一人,廚子各種行止不端,被張某解僱了,但他與那女僕一直保持著姦情。道光二十一年的春天,張某去天津辦事,廚子趁機三更半夜跑到其家中與女僕幽會,被嚴氏發現了。嚴氏勒令廚子馬上離開,誰知那廚子早就貪戀她的美色,拔出隨身攜帶的廚刀威脅嚴氏,向她求歡,而那女僕也在旁邊助紂為虐。嚴氏機智勇敢,假裝應允,趁著廚子和女僕不備,奪刀將他二人殺死,然後給丈夫寫信,把情況如實相告,天明後將信交給信差,從容來到官府投案自首。這件案子涉及“兇殺”、“姦情”、“色誘”等等諸多抓人眼球的元素,引得京城轟動,據說審案時,刑部外面被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不過這樁案子雖然奇特,但審訊結果卻沒有什麼懸念。按照《大清律》,“婦女拒姦殺人之案,審有確據登時殺死者,無論所殺系強姦調奸罪人均予勿論”——就是說女性在反抗強姦時殺死強姦者或協奸者,不用負任何刑事責任。

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出過一次例外,四川省有位婦女李何氏因為反抗強姦而致強姦者死亡,被四川總督擬以絞監候死罪。照規矩,凡是判處死刑的案件要上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三法司複核,刑部認可死刑擬斷,大理寺不幹了,提出“明刑所以弼教,婦女首重名節”,官司打到嘉慶皇帝那裡,嘉慶皇帝覺得匪夷所思,沒聽說過婦女反抗強姦還有罪的,把刑部和四川總督臭罵一頓,李何氏無罪釋放了事。

因此,在審理“萬源夾道命案”時,主審官員對嚴氏的勇於自衛是“深表嘉許”的,當場結案,將嚴氏從輕發落。這一審判結果自然是大快人心,此案在當時社會上傳播甚廣,很多文人在筆記中都進行了記錄,除了《塗說》和《客窗閒話》之外,還有齊學裘寫的《張烈婦手殺二賊》,收錄於《見聞隨筆》之中,時人亦作詩稱頌:“嗚呼女子真丈夫,深沉智勇世所無!失身從賊不足道,拒賊未免先捐軀。豈如談笑斃二賊,名完節立身不汙。”

寫這篇敘詭筆記,因最近看到了一些女性權益受到侵犯的事件。筆者當然認為遇到任何問題都應該堅持依法解決,但倘若有關部門能經常給全社會普及一下正當防衛——尤其是女性如何依法進行正當防衛的知識,也許某些事兒就不會發生了……少年時聽長輩們說:遇到野狗,你越跑它越追,你要惡狠狠地瞪著它,彎下腰做出撿石頭的姿勢,它掉頭跑得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