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加索的遺產:悖論與謎題

顏榴

今年是享譽世界、家喻戶曉的藝術大師巴勃羅·畢加索誕辰140週年。畢加索的藝術作品連同他這個人,早已幻化為一座現代藝術的紀念碑。然而,大眾對於他的瞭解卻很可能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

困惑與不解,是很多人面對畢加索作品的第一反應。這位藝術大師究竟是怎樣設定觀看門檻的?又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書寫了一部現代藝術史?畢加索給我們留下的遺產中,有太多的悖論與謎題,時至今天仍值得細細咀嚼。

——編者

1973年畢加索去世後,在他法國南部穆然的家中,留下了多達5000件油畫、1200件雕塑,另有4000件陶瓷、1。5萬件素描和版畫、150件草稿本和156件插圖繪本,加上他生前賣掉的許多作品,仍不能得出其作品的確切總數。

成名早且享高壽(活到92歲)的畢加索,到了晚年已能點石成金:餐廳老闆存著他的簽名支票不捨得兌換,遭遇酒店失火的吉普賽音樂家痛失了一部有他簽名的吉他。一次,他在鬥牛比賽現場忽感厭倦,就在鬥牛士的斗篷上畫了畫,氣乎乎的鬥牛士看到同伴豔羨的目光後轉怒為喜。也有安裝工蓋內克不慕錢財,他只想要畢加索的一把大扳手好乾活,但寂寞的畫家不給他扳手,卻不斷地送他畫,2010年他將價值1億多歐元的271幅畢加索畫作全數捐出,因為畢加索對他說過,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除了作品,畢加索還留下不少照片與活動影像。誠服他的同時代藝術家,如超現實主義與達達主義者曼·雷伊、模特兼攝影師李·米勒、時尚攝影大師塞西爾·比頓,營造了他神秘莫測的一面,仰慕他的晚輩呂西安·克雷格又獲允追蹤了他的日常生活。畢加索在世時,有電影記錄他作畫的過程,畫中的他,不是鍊金術士(《尋訪畢加索》),就是懸疑大師(《畢加索的秘密》)。畢加索去世後,導演們放開了手腳,無厘頭喜劇(《畢加索的奇異旅程》)與安東尼·霍普金斯的演繹(《狂愛走一回》)各顯其能。

作為一位很早就破圈的藝術家,畢加索的藝術作品連同他這個人,在20世紀的風雲歲月中幻化為一座現代藝術的紀念碑,但是人們對他了解嗎?並沒有。在紀念碑下,人們驚歎卻又懷疑,寧可把他當作一個模糊的時代背景。一個被太多的奇聞異事包裹的藝術家不幸流於市井的談資,更多人貪慕他的名利雙收,卻忽略了這位繪畫的魔法師與藝術的革命家背後那令人吃驚的創造力的來源。

我們的確常常在畢加索的作品前感到困惑,他身上的矛盾與複雜就像他的分析立體主義畫作一樣令人目眩

無數的照片顯示,畢加索那雙目光如炬的眼睛簡直太高能了,他的目光像是一個黑洞,被他凝視的物件全都束手就擒,在劫難逃。

當畢加索還是個窮困的無名畫家時,美國女作家格特魯德·斯坦因就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不凡並樂於資助。晚年畢加索看了27歲的約翰·理查德森不到兩分鐘,後者感覺發抖,他用後半生為大師辦展覽、寫傳記。我們的確常常在畢加索的作品前感到困惑,這時你不妨看看他的眼睛,“我的每一幅畫中都裝有我的血,這就是我畫的含義。”此時你覺得,他應該被信任。

可是這種信任充滿艱難,因為畢加索身上的矛盾與複雜就像他的分析立體主義畫作一樣令人目眩。1937年,在他創作最著名的《格爾尼卡》期間,瑪麗·特蕾莎來到畫室,看見正在做助手的朵拉·瑪爾,兩人爭吵並扭打起來,最後讓畢加索來決定誰應該留下來,得到的回答卻是“我無法決定”。這個童年時被安達盧西亞的媽媽寵壞的西班牙男人,其坦誠表現為,他需要女人做繆斯,而且是身形與個性迥異的女人來刺激靈感,當這些女人們相互嫉妒時,他更加開心。這個故事足以讓“道德者”譴責,卻又提醒我們,被認為是反戰傑作的《格爾尼卡》,僅僅是針對西班牙內戰嗎?這些流血與哀嚎,僅僅是發生在刀兵相見的戰場上嗎?畫中沒有體現出男性與槍炮,而是以變形的女人出現的。人性的撕扯會帶來心靈的滴血,人的心理一旦失控,那疾風暴雨的降臨無異於炸彈摧毀一座城市的威力。《格爾尼卡》的偉大,足以證明畢加索是如此善於將意識形態的命題與個人的情感經歷熔於一爐,從而超越了兩者。

畢加索值得被信任吧。不是所有的天才都能善始善終,事實上西方歷史的這種機率很低。因貧因病因自殺,中途夭折的天才一大把,遠的如拉斐爾、莫扎特、舒伯特,近的如梵高,而畢加索貢獻了從神童到大師的完美樣本。他經歷過許多親密好友的非正常死亡:同鄉卡薩吉瑪斯與德國畫家維格爾自殺,詩人阿波利奈爾死於西班牙流感,畫家弗倫德里希死於一戰,詩人雅克布死於二戰……對於這些青年才俊的逝去,畢加索多次悲痛欲絕,所幸他都從交往過程中獲得滋養,並且能遠離災禍,專事創作,一生經歷了多達12次(據羅蘭·彭羅斯的分期)的轉變,這是一位藝術家在20世紀所能達到的極限,恐怕也是人類藝術史上藝術家所能達到的極限。

因之,晚年的畢加索就已經是這樣一個存在,他是一個標杆,他的看法代表藝術的權重。他說夏加爾是馬蒂斯之後最懂色彩的畫家,弗裡達這樣的自畫像他畫不出來,至於奧基弗拒絕見他,可以證明這位美國女畫家有多傲慢。畢加索對中國藝術十分褒獎:“在歐美我看不到藝術,在中國才有真正的藝術,我最不懂的就是你們中國人為什麼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他尤其誇獎齊白石畫的 魚,“畫面裡沒有水,可是好像能看到河流,聞到它的氣息。”之後他臨摹了齊白石的水墨畫,畫了不少草蟲。有趣的是在這之前的1952年,他那享譽亞非拉的“和平鴿”引起了齊白石的注意,年近九旬的齊白石親自養鴿子畫鴿子,且自信地說:“他(畢加索)畫鴿子飛時要畫出翅膀振動,我畫的鴿子翅膀不振動,但要在不振動中看出振動來。”

一個人就是一部現代藝術史,又是西方古典藝術的某種濃縮,這是畢加索在20世紀達到的藝術高度

畢加索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悖論與謎題。

其中最難解的是立體主義。照相術發明後,19世紀末歐洲那些天資聰穎的畫家們都想擺脫古典寫實的羈絆,卻又不得法,畢加索最早將幾何學確立為造型藝術的新語法。2001年,倫敦大學科學哲學教授阿瑟·I·米勒出版了著作,將畢加索的立體主義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量齊觀,指出這是20世紀的藝術和物理學兩個影響最深遠的重大原創,兩人對空間和時間的揭示都具有“動人心魄的美”。接下來的難題是,既然如此,為何《亞維農的少女》看上去那麼醜?1907年這幅畫誕生時震驚了友人,直到1937年才公開展出。畢氏密友也是多才多藝的讓·科克託說:“畢加索跑得比美快,這就是為什麼他的作品看上去很醜。”今天人們可能不會覺得這幅畫粗野了(已經有太多比它粗野的作品也不令人驚訝了),但要真正理解它還是類似於人們難以真正理解相對論,或許物理學與數學界人士容易些。按照米勒教授的研究,畢加索受到了法國數學家龐加萊“第四維”概念的啟發,想同時畫出物件的正面、背面與側面,在二維的畫布上創造出多維的物體。

重要的是,畢加索自己意識到,這種表現多維物體的畫作必須實現“更深層次的相似,比現實更加現實,直到成為超現實”。他做到了嗎?科克託說,“乍一看,他的靜物與實物的差距就如同小丑與我們的服裝及語言的差距一樣,而一旦凝視,真實性就體現出來,撼動人心,出乎意料。”誠然,可是一個粗通文化的人想要做到對畢氏畫作的凝視卻相當不易。

首先要克服的障礙,是如何越過畢加索自己所設的“陷阱”。他說他畫畫就是寫日記,一幅肖像畫中可能會出現三四個女人的身影,所以看他的畫不可能不瞭解他的生活,由此人們常常掉進那些八卦的漩渦,忽略了畫中的要義。畢加索繪畫的“真實”來自於他的自傳性,卻又撲朔迷離,如他所說,“藝術是謊言,教我們去認識真理。”藝術家不是完人,可能會撒謊,雖然也許他並不是故意的。另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也易造成迷惑:“我14歲時就畫得像拉斐爾那樣好,卻用一生的時間學習像孩子一樣畫畫。”須知畢加索的變形與解構的手法,是一位早熟的寫實高手對時間參與空間後事物的重新理解與表現,不是兒童的胡塗亂抹。他說像孩子一樣,是他希望重新獲得人性的純真,非洲的黑人雕刻存在這種因子,所以畢加索喜歡所有的原始藝術。其次要注意到,畢加索有一雙極其靈巧機敏的手,超級全能,除了油畫,雕塑、版畫、線描、陶藝樣樣精通。69歲之後,畢加索醉心於研究前輩大師,倫勃朗、哈爾斯、格列柯、梵高都在其列,並以各種方式向大師致敬。他往往在一幅畫中融合多人,如《韓國大屠殺》模仿了戈雅與馬奈,《搶奪薩賓婦女》模仿了大衛與普桑。他還熱衷於做名畫的再創作,比如庫爾貝《塞納河的少女》,最著名的系列有委拉斯貴支《宮女》、馬奈《草地上的午餐》、德拉克羅瓦《阿爾及爾的女人》,每個系列多達15幅到45幅。英國藝術史家約翰·伯格認為,這些系列表明晚年畢加索喪失了靈感,但就美術欣賞而言,看畢加索的“名畫系列”可以迫使今天的觀者先期溫習西方古典大師,就像我們讀唐詩宋詞掌握典故多多益善,並不是壞事。

不可忽視的是,雖然現代繪畫反對文學性,畢加索卻是文學愛好者,他參與過木偶戲,為俄國芭蕾舞團做過舞臺佈景與服裝設計,還是默片電影的粉絲。從巴塞羅那的四隻貓咖啡館到巴黎的洗衣船,“畢加索幫”從來不缺詩人、作家和導演。他寫詩,還寫過兩部戲劇,其中一部戲在1944年由加繆導演,波伏娃主演,他與薩特參演。這位來自安達盧西亞的鬥牛士又化身為巴黎的火槍手,在自畫像中玩起各種變臉,忽而是人首牛頭怪物,忽而是叼著菸斗的劍客,大師自己得心應手,卻為觀者增加了難度。

一個人就是一部現代藝術史,又是西方古典藝術的某種濃縮,這是畢加索在20世紀達到的藝術高度。除此之外,因觸及社會學層面,畢加索常常成為批評的靶子,以弗朗索瓦絲·吉洛在1964年出版的《與畢加索一起生活》首開先河。畢加索終其一生追尋愛慾和美,死亡與暴力卻夾雜其間。他著迷於藝術家和模特兒之間關係的主題,可嘆其生活交的答卷令人齒寒。那些被他眷顧過的女人為何離開他之後多香消玉殞?他為何對女人既愛戀又摧毀?畢加索這位把藝術從19世紀帶入20世紀的大師,對21世紀的人類還有何種啟示?以上的謎題在權威學者羅蘭·彭羅斯的《畢加索》中並非沒有解讀,但還遠遠不夠。

2019年3月,95歲的約翰·理查德森逝世,正值他的《畢加索傳》第三卷中文版面世不久,這是目前最詳盡並較為可信的畢加索傳記。傳記的第一卷出版於1991年,開篇就表達了作者對傳主的熱愛:“畢加索擁有一種西班牙魔力,既深沉、陰鬱,又以末日閃電般的光芒衝刺而出,成為地中海式的燦爛之光,這種悖論正是特有的安達盧西亞現象。”理查德森的傳記每一卷只寫11年至25年,書中的細節相當豐富,也不難想象作者為畢加索多作辯護。近年來理查德森一直在打磨最後第四卷的書稿,可惜的是他沒有等到書的出版,據說英文版於今年面世,他會在書的結語中如何描述畢加索,非常值得期待。

(作者為藝術史博士、北京市文聯2021年度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