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丨張建永:大漠孤思

專欄丨張建永:大漠孤思

大漠孤思

文/張建永

從小學到大學,都被“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所感染過,浮入眼簾的賀蘭山總是水草肥美,羊群散落的草原美景。當賀蘭山真真切切展示在我面前時,它的滄桑、悲涼和寥落著實讓人震撼。

一望無際的亂石灘連著天際,勾畫出人類的無奈。只有生命力極強的雜草,還頑強地與乾旱、風沙和洪水搏鬥。它們從黃沙中一次次探出頭來,又一次次被黃沙掩埋,如此迴圈往復地演繹生命的倔犟。儘管現在它們只是一簇簇,甚至一株株孤獨地活在沙漠的包圍之中,但是它們把捍衛生命的頌歌在賀蘭山下頑強地演唱了數千年。就憑這一點,這些小草就是英雄。

賀蘭山,綿延千里,它毫無畏懼地面對西部沙漠,用它高傲的肩和胸膛抵禦鋪天蓋地而來的滾滾黃沙,為今人護衛了銀川這個美麗的地方。面陽的山勢早為風沙暴雨撕裂,所有植被連皮帶肉都被拔去,只剩下嶙嶙峋峋的骨骼,裸露在蒼天之下,哭訴不幸和悲痛。黃河遠遠徑流它的身邊,吸乾了它身上的每一滴雨水,頭也不回地嗚咽而去。

寂寞的是賀蘭山。

但它並不總是那樣。它孕育出來的西夏王朝和更早的原始文化,在時間隧道的源頭輝煌響亮的存在過。

山下,西夏王陵在戰火和雷暴的摧殘下依然孤傲地守著朝暉,送走晚霞。用土堆砌起來的巨大王陵,像金字塔那樣高聳著,展示當年王朝的凌人盛氣。為什麼東西方民族都要為王者死亡之軀構築這樣高大的陵墓?是離天國近一點還是依然要保持對臣民的壓倒之勢?對它的意義的發掘,最直接的結果只是為歷史學家的存在提供了存在的意義而已。迷依然是迷。

風掠過王陵,吹落一身黃沙。

我抖去手臂上的塵土,抖不去西夏王朝一百八十多年的幻影。

它頑強的崛起西部,輝煌的持續一百八十多年,有著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制度、自己的文化。那些出土的文物一點不比漢民族差。巨大的鎦金銅牛、精美的陶器和陶器上勾畫的圖案,展示這個民族曾經的偉大。構成西夏王朝的是党項族。這個民族轟轟烈烈的崛起,怎麼就悄無聲息的湮沒了?向寧夏的朋友問起當今還有沒有党項族,他們告訴我這個民族已經不復存在。我為之一震。整個民族的毀滅意味著文化中濃厚的血腥味。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碾壓時,難道一點都不顧及生命的價值嗎?統一是血構成的,獨立也是血構成的,固守和前進濃濃地積澱人類的鮮血。人類不斷地以自己創造的價值屠戮自己的生命。朝代更替,社會變遷,人血如胭脂。党項族他們立朝賀蘭山下,生產、繁衍和創造,但是,在成吉思汗蒙古旋風狂飆席捲之下,他們遺下瓦礫和屍體,所有魂魄都隨鮮血深深嵌入大地。那些荒灘上倔犟不死,年復一年在春風中站起來的雜草,是他們不死的靈魂嗎?我為之怵然而肅然。

我注意到幾塊巨大的基石。它是由一個被重量壓得抬不起頭的人像構成。從隆起的雙肩來看像男人,用背馱起大廈的重量。但是,從胸前下垂的乳房來看,又是女人。肥碩的乳房表明党項族人對生殖力的崇拜。這種雙性人像是否表明他們正行走在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演變的半途中?他們健壯健康地馱起西夏王朝一百八十多年的歷史,怎麼就不能為後代子孫再託舉起未來呢?

民族存亡是偶然還是必然?偶然在哪裡,必然又在哪裡?

也許在文明的程序中,每個民族都面臨哈姆雷特所思索的:要麼是死,要麼是生的大命題。在人類理性還未完全建立起來的時代,在無序競爭主導歷史的時候,不死可能就意味著要以別的民族的死為前提,為代價。這是一個充滿血腥味的“真理”,以別人之死為自己之活的前提條件。秦始皇包舉宇內,橫掃四合;愷撒大帝割袍斷義,戰戟揮舞;十字軍東征,鐵騎之下,片瓦無存……攻城奪隘,取命殺生,數千年文明史輪迴著演義這種征服與反征服的殘酷遊戲。征戰絞殺成為比愛更為強大的動力。人們為土地和莊稼而戰,為牛羊和女人而戰,為天空和海洋而戰,發展到當今,變成為石油和貿易、政治和尊嚴而戰,甚至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戰。理性被價值觀所導引,所牽制,所揮霍濫用,文明程序囊括了所有物競天擇,生存競爭,適者生存的生物學定律。想到此,心不禁悲壯起來,我這顆獨立的生命個體其實也只是非常偶然存活下來的肉體而已。溯源而上,我的族類中某些先祖也許多次在刀尖死亡的寒光中,十分偶然的逃遁出來。回想起歷史上那些大規模的屠城,數十萬人的活埋,大面積的饑荒,恐怖的瘟疫,洶湧的水災等等,現在行走在世界上的哪一個生命個體和種族不是大浪淘沙後,留在岸上閃射光芒的沙金。那些不幸而被毀滅的種群,就像掛在實驗室中被剝奪生命的鵰,雖死猶生,雄風凜然,沉吟生命的頌歌和輓曲。

賀蘭山下不僅演繹著党項族的歷史程序,飄曳蒙古族的獵獵戰旗,往前再上溯6000年,人類就在這裡創造了無以企及的偉大作品——巖畫。賀蘭山岩畫在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巖畫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和人類學價值。我在研究原始人類藝術起源時曾被巖畫所吸引。非洲的、歐洲的、美洲的和亞洲的巖畫表達著文字產生前人類的心路歷程和情感意緒。但是這些巖畫除了美洲印第安人的之外,都只是在畫冊上觀摩,這種感覺與親歷完全不同。在美洲,印第安人的巖畫高高刻繪在懸崖峭壁之上,無從親近。賀蘭山岩畫不同,就在路旁,在稍加攀援就可以觸控到的地方。深入到賀蘭山峽谷中,就可看到乾涸河床兩邊的崖壁上,不知留下了多少密集的不知姓名的偉大藝術家的創造。它們默默沉寂在歷史的煙雲中,彷彿一直在等待能夠與它們對話和交流的心靈。我屏息躡步,唯恐驚擾了它們的沉睡。

行走於斯,不禁慎宗追遠,感懷千古!

他們是誰?用什麼工具?想表達什麼?人類學家絞盡腦子冥思苦想,方家百出,結論甚多。也許都對,也許都不對。當初,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先祖們,還沒有能力從石頭中冶煉出金屬,離鐵器時代尚有遙遠的距離。但是,大千永珍世界給予他們心靈的撞擊,風沙雪雨對情感的撩撥,兩性之間對生殖的歡愉,都迫使他們來不及等待鐵器時代的來臨,就撿起雷暴劈碎的銳石,在石壁上鑿擊出簡陋的印記。第一幅巖畫誕生了。可能什麼都不像,什麼都不是,但他們知道。他們用膂力握緊石塊,隨心所欲,隨意賦形,慢慢地鑿出了感覺,鑿出了形狀,鑿出了規律。當他們能夠把現實中的動物之形刻畫在石壁上時,一定有過快樂和激動。

這些巖畫有一個共同的規律,就是都十分接近現代兒童簡筆畫。然而它們又有本質的不同。這是人類童年時代的作品,它包含的內容遠不是兒童畫所能夠詮釋的。

我駐足於一幅據專家稱為太陽神的巖畫邊。心中充滿疑惑。一幅圓形的人臉,頭髮像刺蝟一樣,一雙驚恐的大眼彷彿看見什麼極端恐懼的事物。是太陽神嗎?為什麼驚恐不安?也許詮釋為太陽神更能夠符合專家心中既定的推論。管他呢,我只注重巖畫給我感官的感覺,我相信,6000年前就算他們心中已經有了太陽神的觀念,有了巫術崇拜,但這副明顯傳遞著驚恐之感的巖畫一定是被什麼神秘的東西所刺激,或是用這種驚恐的面目去嚇退神秘之物。人類面部表情無論山高水遠,年長月久,也無論滿腹經綸或胸無點墨,應該都差不多。有沒有文化的作用,客觀物件在感覺上撞擊出的面部表情,所能夠牽動的肌肉其指向都相同相通。但是,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這些白描般的線條中置放著哪些已經演化成為模式的心靈內容。這些反覆重現的線條,形式中一定固化了某些意緒微瀾,某些心理結構,某些美感雛形,某些心理欲求。正是這些東西,最後演化成文字、觀念、催熟人類的靈魂和思想。

石山是冰涼的,巖畫是凝固的,但是,當手順著巖畫的痕跡緩緩遊動之時,6000千年前那些藝術家無法用文字表述的東西,從指尖流到心田。這時你會感到千年歷史帳幔中伸出的手已經握住你的手,一個歷史的聲音在向你傾訴。頓時,那些奔鹿、羚羊、野狼、鬣狗等動物都從崖壁上走下來。所有雄性動物都無一例外在腰下攜帶著巨大的陽具。他們毫不羞赧的傳遞對生殖的崇拜,對強旺生命力的讚頌,歌唱生命在兩性之間所可能獲得的歡愉。他們沒有哲學、政治學、美學……但是,他們有的是對性命之根的依戀和痴情的眷顧。他們對陽具反覆多次的刻畫,著意的誇張,都告訴我們6000年前的先祖們對生命最原始的審美態度。這類巖畫幾乎佔據了賀蘭山岩畫的大部分,原始生理欲求作為最早最執著的原動力,催生他們樂此不疲的在岩石上進行創作,漸漸的,劃痕由生澀到流暢,由簡單到繁複,由淺陋到成熟,最終,融進華夏文明浩浩蕩蕩的江流之中。

賀蘭山下6000年前的巖畫,預示著文明的開端,這些隨物賦形的圖畫,有很多在歲月演進中嬗變昇華為象形文字。如此這般,人類在與客觀世界交通際會時所產生的情感意念,思想觀念才得以儲存。創造這些偉大藝術品的山地“居民”,是否就是後來建立西夏王朝的民族,不得而知。但是,那種開天闢地的原創精神、想象力一定給後來者深遠的啟發。一條印痕、一道劃跡、一種結構、一分圖式,都深深含籠了人類的心裡內容,捕捉到春夏秋冬、苦樂鹹甜掠過黑眸子黃面板時留下的感覺。它們一份份被積澱固化下來,形成賀蘭山偉大的人類學報告。

我是千百萬讀到這份報告的人之一。隔著6000年的歷史鴻溝,遙想著人類進化演變的艱難步覆,不能不為之感慨萬千。動物的“手”到類人猿的“手”,再到新人的“手”,再到人的手,世界非常耐煩的等待人類以百萬年、數十萬年為單位的細微到單個生命無法觀測到的變化,等待將會給這個世界帶來無以估量改變的“人”的來到。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軀體四肢和大腦神經,作為人類艱難進化的成果,是非常偶然和僥倖的被賦予我的名字,我享受著這份成果,在先民生息繁衍和創造進化的源頭,居幽思遠,靜觀玄覽。

如果說黃河是華夏文明的母親,而賀蘭山一定是孕育黃河的一位出色奶孃,它擠幹身上每一滴乳汁,把整個山脈中人類創造的燦爛文化源源不斷注入中華文明。千年之後,賀蘭山蒼老而乾癟了,她像辛勞一生,進入垂暮之年的母親。看到你滿目瘡痍,沒有植被掩藏,裸露在蒼天之下的脊樑和肋骨,真想說聲對不起,我遲來了千年。我和我的子子孫孫都不能不在心中默唸“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母親”。

專欄丨張建永:大漠孤思

張建永,湖南吉首大學原正校級督導,湖南省旅遊學會專家委員會首席專家,湖南省湘西自治州政府智庫智庫專家,湖南財政經濟學院人文與藝術學院名譽院長,武陵山文化產業創意研發促進中心主任,吉首大學·中國鄉村旅遊研究院院長,華東師範大學民俗研究所兼職教授,“國家文化產業示範基地”——張家界魅力湘西總策劃、文學統籌、顧問,湖南省上海世博會“湖南周”大型藝術展演“情韻桃花源”總策劃、總撰稿,武陵山(湘西)文化生態保護試驗區總體規劃主持人(文化部非遺專案),第九屆深圳中國文博會“大湘西文化旅遊產業代表人物”。

出版學術研究《原始儒學文化思維研究》《藝術思維哲學 》《鄉土守望與文化突圍》等8部專著,在《文藝研究》《文藝理論研究》《學術月刊》等報紙雜誌上發表學術文章60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