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陳正道:家庭秘密的背後是傷害

導演陳正道之前作品的品質,加上郭富城和段奕宏兩位影帝的加盟,使得陳正道新作《秘密訪客》被視為今年五一檔票房冠軍的有力競爭者。但影片在5月1日上映之後,卻迎來口碑的兩極分化,豆瓣評分目前也只有5。7,最終以1。9億元的票房位居今年五一檔票房第三名。

對此,陳正道發微博說:“所有負面評價已經收到,我會轉為正面的能量,努力在之後的創作中體現,希望能贏回觀眾的信心。”“我有在反省,所有的爭議都應該回歸把故事說動人,但我還是會在這個型別領域繼續努力。”

陳正道對影片口碑的分化顯然是心理有所準備,在影片上映之前,他在接受採訪時,就曾“預言”《秘密訪客》會是一部有爭議的作品。“這個片型,有時候我跟觀眾在做一種較量,就我有沒有抓住,有沒有被我打中,你猜到沒,你猜錯沒,你覺得合理不合理。其實有的時候看影評很難受的,看網路上大家評價,就覺得好像有,好像沒有。但我後來發現我享受這種感覺,我好像跟觀眾在一起成長。”

導演陳正道:家庭秘密的背後是傷害

拍心理驚悚片,家是最好的展現舞臺

1981年出生的陳正道在2006年憑藉愛情片《盛夏光年》獲得第1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新浪潮獎而一舉成名,之後的《重返20歲》《催眠大師》《記憶大師》等作品,都有不錯口碑,也因此,這部《秘密訪客》被觀眾寄予厚望。

不同於《催眠大師》和《記憶大師》,陳正道試圖將《秘密訪客》拍成一部心理驚悚片,“其實我永遠想探索新型別,挺好玩的,拍《催眠大師》的時候,好像國產片沒有反轉、環環相扣的那種風格,所以,我們嘗試了一下。拍《記憶大師》的時候,國產片沒有所謂高概念架空世界的懸疑推理,所以,我們要做一下。到了《秘密訪客》,我覺得自己更勇敢了,想做一個心理驚悚片。心理驚悚其實是更少見的華語電影型別,我覺得型別創新上是有待挑戰的,再者,《秘密訪客》的表演方式,說故事的方式,完全不同於前兩部,故事的懸念與解謎不是最重要的,觀眾其實是跟著你拆解事情,然後挖坑埋坑,重要的是觀眾要去探索影片背後的意義。”

家是什麼?是甜蜜溫馨的港灣,還是量身定做的牢籠?是黑暗之中的明燈,還是秘密叢生的樂園?《秘密訪客》終極版預告片裡有一句話:“每個家庭都有秘密,而我們的秘密,就是家庭。”影片中的家庭是個充滿秘密的家庭,從其海報可以窺見一斑,“全家福”照片卻透露出家和萬事“腥”的詭譎氛圍。從著裝到站位,從表情到眼神,多個細節值得細究。正襟危坐、神情威嚴的父親(郭富城飾)彰顯著一家之主的地位,身後的母親(許瑋甯飾)、姐姐(張子楓飾)及弟弟(榮梓杉飾)皆身穿黑色正裝出鏡,嚴肅冷漠的表情透露著“家人”之間非比尋常的關係。一旁的訪客於困樵(段奕宏飾)不修邊幅穿著隨意,與一家四口顯得格格不入,身上的褐色米奇T恤卻意外與背景畫融為一體,似乎在暗示神秘訪客想要盡力融入家中卻始終遊離在外。地板上的水漬形成一道裂痕,更是直指家中看似平靜祥和,實則所有人心中各懷鬼胎,家庭關係已然出現裂痕,危機四伏。

訪客被囚禁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心靈的煎熬。父親像是老謀深算的獵人,家被打造成為一個陷阱密佈的叢林;姐姐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暗裡編織著自己分裂家庭的棋局;母親是黑暗中的一盞散發微弱光亮的明燈,一步步照向這個家庭的秘密;而弟弟更像是一個監視者,在陰影的遮擋下用銳利的目光洞察著整個家庭。一個家庭,五位成員,各懷秘密,細思極恐之餘,也越發感到這是一盤難解的棋局。

在陳正道看來,心理懸疑驚悚的型別片中,家是一個最好的舞臺,“因為家是整個社會或者整個世界的縮影,家也是我們所有人內心構成的重要原因,家庭會影響到你的工作、愛情、自我實現等等,家是我們最原始出發的地方,也是造成我們所有現在行為或者情感特質的一個開端。”因此《秘密訪客》用一個家庭講述陳正道的心理驚悚故事,是因為他覺得在家這個舞臺上,他可以用最少的人,講述最多的主題。

此外,家庭也是陳正道幾部電影中一直在講的問題,陳正道說自己小時候很敏感,有些事總是不知道怎麼跟家人講。“我的童年是有很多秘密藏在心中的,不跟家庭溝通這件事情是我成長過程中最大的一個隱患,因此我小時候總是要藏著這些事情。在我成長跟自愈的過程之中,養成了我的電影永遠在講救贖,跟家庭、跟自己和解,或者是自我認同的過程,我覺得這可能是我電影一直以來核心的一個主題。”

觀眾才是“秘密訪客”

大多數觀眾認為“秘密訪客”是因校車事故進入汪家躲藏的訪客於困樵,陳正道卻表示,在《秘密訪客》這部電影中,其實觀眾才是這個家庭真正的“秘密訪客”,“這是我用了最多特寫鏡頭的電影,臺詞量非常少,所有人的眼神流動,就彷彿觀眾在看一個沉浸式的劇,或者說,觀眾可以把電影當成一個密室,觀眾是‘秘密訪客’,這一家人看不到觀眾的存在,但觀眾卻看得到他們每個人的秘密。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觀影體驗。我相信有觀眾會喜歡,有觀眾會不喜歡。現在華語市場上用這種方式去看懸疑驚悚、心理驚悚對我來講是挺需要勇氣的。電影中所有人都有秘密,希望觀眾可以跟我一起無限貼近角色,這樣你會看到秘密不是重點,傷痕才是重點。”

片中,郭富城扮演的汪先生不僅是一家之主,他揹負的秘密也讓他逐漸變得暗沉扭曲,他將自己的痛苦轉移給家中的每個人,這也導致了這個畸形家庭的產生。對於汪先生何以煞費苦心要組建一個“貌似和美”的家庭,陳正道表示,很多人建立家庭,是想保護自己原本受到的痛苦、創傷,為脆弱的自己找到一個避風港,“但有的時候家庭可能會變成一個新的牢籠,《秘密訪客》其實是用比較負面的方法去討論我們如何不要把家變成一個牢籠,而是把家變成一個溫暖的避風港,如何學會用家庭般的愛去愛別人,而不是用在家庭中得到的恨,再去壓迫別人。片中汪先生為什麼要組建一個家?他是想要報復,想要建立一個家去對抗他曾經在家庭中受到的傷害。但是,這個家讓年輕一代,就是片中張子楓和榮梓杉扮演的角色,學會掙開這個牢籠,還原家庭的本質,學會原諒彼此,包容彼此,給予彼此更好的未來。”

在陳正道看來,中國人是非常注重家庭的,家庭帶給孩子很多愛和成長。但是,有的時候家庭也會帶給我們一些傷害跟束縛。“《秘密訪客》真正想講的是,如何不要把自己從家庭受到的傷害、痛苦,繼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是整部電影的大主題。”

導演陳正道:家庭秘密的背後是傷害

最後十分鐘給觀眾溫暖

《秘密訪客》的故事實在不夠令人愉悅,而其英文名卻是《home sweet home》。陳正道解釋說,其實一開始片名就是《甜蜜的家》,影片開始姐弟倆彈的鋼琴曲也叫《home sweet home》,“我覺得《甜蜜的家》這個片名很有想象空間,看似溫馨卻是心理驚悚這個型別,有一個反差感。但我最近有一些血糖問題,我一直控糖,我才發現糖的甜蜜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它只是給你短暫的愉悅,會帶給你永久的麻煩,我相信很多在跟體重搏鬥的女孩都懂。”

陳正道笑說觀眾要原諒他用那麼邪惡的方式壓迫了觀眾110分鐘的觀影體驗,“但最後十分鐘請你們看到我給你們的溫暖。”

《秘密訪客》中,父親汪先生有控制慾、強權,雖然比較刻板,但內心是孤獨的,渴望被愛,渴望自由,但因為他要做父親這個角色,就必須強大自己,甚至壓迫別人。母親是弱勢的,她不得不依附別人,但其實內心深處,渴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姐姐喜歡畫畫卻被父親反對,她渴求家庭的愛又渴求不到,就開始反叛,但她也是這個家庭中第一個拯救自己的,她告訴自己還年輕,可以不要重複上一代的錯誤。弟弟原本是被欺負的,但因為他是男性,被迫成為繼承人,他開始覺得要去維護這個家,在很小的年紀就覺醒。

陳正道說:“其實這是華人家庭四個角色的刻板印象,片中我們用很極致的方式去表現,但故事結尾是非常光明的,姐姐和弟弟達到和解而不是耽誤彼此的人生,也終結了片中父親在上一代得到的壓迫。”

陳正道表示,在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汪先生、汪太太、姐姐、弟弟,“如果我們不剋制自己黑暗的那一面,我們隨時有可能在每個角色中游離,因為家庭就是會讓你變換角色,女兒變成母親,兒子變成父親,追尋自我,跟自己和解是這部影片最後一場戲,我希望看完這部片的觀眾會理解這點。”

對於片中角色的一體兩面,陳正道表示,這是他大多作品都具備的特質:“我們都是比較雙面的,有外向面跟陰暗面的部分。其實我蠻漫長的青春期時也過著雙面人生,好不容易在三十幾歲以後電影治癒了我,讓我覺得不再害怕被人家看到我的另外一面。”

化身細節控 魚頭的位置都有講究

觀眾對於《秘密訪客》最大的詬病來自於影片的故事,而陳正道所營造的電影美學,卻還是得到認可。陳正道也表示,這是他完成度最好的一部電影,對於細節的把控可以讓“強迫症患者看這部影片有極大的舒適感”。

全片是依賴質感細節來建構的。一家四口的衣服,只有在試圖逃出去的時候有變化,例如子楓身上會出現花紋,其他時候他們都是非常工整精細的剪裁,沒有多一絲的裝飾,所有的顏色跟他們房子裡的結構基本上都是呼應的,連花都插得非常對稱。“我覺得在這個整體大量堆疊的情況下,這個家呈現一種很壓抑,然後讓人很想去觸控它,撫摸它的感覺。”

而對於影片中的房屋,陳正道希望表現出的效果是豪華又很陰暗,要把每個人的領域分開,“所以那個房子的格局很特別,我們打造了一個旋轉式的樓梯,它是一個極多死角的房子,老實說收工的時候,我都不想在房子裡待太久,你永遠在廚房看不到客廳有誰,客廳看不到走廊裡有誰,樓梯這個角度看不到那個角度,但很特別的是,困樵地下室的出口正對著父親秘密的房間。”

餐桌更是片中的重中之重,陳正道表示,餐桌是片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場合,一家人的分裂以及秘密的揭露都發生在此,因此他和編劇在餐桌菜品的選擇上大有講究。他們選擇了大量華麗且精緻的傳統中國菜,不管是複雜的八寶鴨、清蒸鷹鯧,還是簡單的煮餛飩,都暗藏深意。例如清蒸鷹鯧,魚裡需要塞湯匙才能完全蒸熟,就像這個家看似完美,但包裹的秘密讓這個家的實質真相由內到外地通透出來;而且在擺位時,鷹鯧魚的魚頭更是需對準汪先生,寓意著汪先生一家之主的地位。

此外,郭富城扮演的汪先生書房裡有他非常多的珍藏的相機,陳正道說他們找了幾臺真正的徠卡相機,“每天拍攝的時候美術組都會派人盯著,因為要是掉幾個,我們就會賠掉整個美術預算,裡面有一些相機是非常貴重的。”

導演陳正道:家庭秘密的背後是傷害

要改變自己,才有可能改變家庭

提及自己的家庭,陳正道感謝家人的寬容。他說自己很早就想拍電影,很小的時候就想做自己的事情,“我能感受到我父母希望我可以從事穩定一點的工作,比如,從我要做電影導演開始,母親總會問我,‘要不要做公務員?要不要做老師?要不要修機車?’”

陳正道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父親對他管束嚴格,但是,拍了《盛夏光年》後,他發現爸爸買了100張電影票招待親朋好友去看,“其實那是一部不適合長輩們觀看的電影,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可以想象,在電影散場的時候,我父親是用多快的速度走出電影院。當時父親的樣子讓我想起來朱自清《背影》裡的爸爸的背影。母親也是,她一直叫我不要拍電影,但我第一臺攝影機是她叫我爸買給我的,我大學休學去拍電影,她也沒有阻止。”

在陳正道看來,父母是沒有門檻的職業,“所謂的父母,有嚴格的考核嗎?有標準嗎?都沒有。每個父母都是在做父母后學習如何去做父母。所以,當一個人用黑暗的方式、痛苦的方式去看家庭,你只會看到這個家帶給你的束縛和限制。《秘密訪客》雖然是部很陰暗和極為邊緣的電影,但其實我想跟觀眾講的是,不管好與壞,家庭在你出生時就已經決定了,可以改變的是你用黑暗的方式去埋怨、報復,還是用溫暖的方式去對待它。所以,要改變自己,你才有可能改變家庭,因為家庭是父母曾經奮鬥過的結果,我們肯定有不滿意,肯定有抱怨,但是,如果你能做到不抱怨,你也許是照亮這個家的光。父母不可能是完美的,我們自己也都是有缺陷的人,如果能做到彼此傾聽,這樣的家庭就會延續得越來越好。當然這是我很主觀的看法,每一個人會對家有不同的解讀,但是,我至少覺得我從家裡面得到的溫暖,是我想做什麼我都有被尊重‘你去做’。”文/記者張嘉 供圖/田慶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