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武警黑龍江森林總隊大興安嶺支隊的戰士正在接近火線。於珂/攝

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一名內蒙古自治區的森警戰士正在滅火。劉峰/攝

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支隊戰士正在滅火。於珂/攝

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呼中自然保護區內的大火。於珂/攝

大興安嶺的冰與火:戰士趴地臉埋在土裡 大火從身上漫過

呼中鎮外的枯木林。楊海/攝

直升機在距離地面500米的空中飛行,劉佰志透過舷窗向下看,一望無際的森林隨著山巒起伏。這裡是大興安嶺最原始的區域,風吹過時,林海掀起一陣陣波浪,雲朵的影子在“海面”上緩緩移動。然而在6月2日這天,劉佰志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美景。因為不遠處,一大片森林正在燃燒,風,只會加快大火蔓延的速度。

機艙內,劉佰志表情嚴肅。他是武警黑龍江森林總隊大興安嶺地區支隊(下稱支隊)的參謀長,平日裡,他所在的這支部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打火”。現在,他正向“敵人”靠近。

直升飛機繼續向林海深處飛行,一股濃煙逐漸出現在劉佰志的視野裡。情況不好:煙霧向下傾斜40度左右,這說明當時風力已經達到4級。黃色煙霧伴著區域性的黑色濃煙,有紅色的火星竄到半空。劉佰志皺緊眉頭,經驗告訴他,這次的火勢很強,已經燒到了樹冠。

抵近火場後,飛機以超過120公里的時速繞行火線一週。劉佰志看了下手錶,用時15分鐘。這意味著,腳下這片橢圓形區域,是他近幾年遇到的面積最大的火場之一。後來的官方統計證實了他的推算:這場發生在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森林的火災,過火面積接近6500公頃,大小相當於半個巴黎,屬於“特大森林火災”。

在劉佰志當“森警”的25年裡,他已經在大興安嶺打過240多場大大小小的森林火災。這個中國版圖裡的“雞冠”部分,除了寒冷和冰天雪地,也是中國最易發生森林火災的區域之一。

每年春天,當“南方”的人們流連於爛漫春色時,大興安嶺森林裡的氣溫也開始回升,空氣變得乾燥,一粒火星就能引燃大片森林。這時,劉佰志和支隊的1700名官兵剛剛熬過中國最寒冷漫長的冬天,就要進入他們最忙碌的季節。

1

大興安嶺由北向南,橫亙在內蒙古自治區和黑龍江省之間。這次大火的起火點位於內蒙古境內,在大興安嶺北端的西坡。

同屬大興安嶺林區,兩省區的森警部隊經常相互支援滅火。這一次,黑龍江森警原本已經集結了2000多人的撲火隊伍,準備開拔內蒙古火場。但戰士還未來得及出發,大火就越過山脊,燒進了黑龍江境內的呼中自然保護區。藉著乾燥的空氣和4級以上的西北風,這場林火從一處不起眼的白煙,發展到數千公頃的火場,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

“火場以幾何級數擴張,越大越難控制。”劉佰志從空中看到,大約12公里長的火線正在朝著黑龍江方向移動。他沒有時間考慮,馬上向這次火災的前線指揮部(下稱指揮部)通報情況,請求立即組織戰鬥。

支隊政委蘇國明曾在武警森林防火指揮部任職,他去過南方的森林火災現場。

“有時看到一個山頭著火,第二天火還是在那個山頭著。”蘇國明說,南方森林多是闊葉林,水分大,再加上南方森林裡水系和道路都相對發達,也起到了自然隔離的作用。

但在大興安嶺,針葉林樹枝油脂含量高,原始森林裡又沒有道路。“今天在這個山頭著,明天可能就燒到幾十公里外了”。

所有人都清楚,火情一刻也不能耽擱。指揮部馬上在地圖上標記出火場座標,下達命令,要求支隊下屬的9個大隊全部向呼中方向集結。

在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的首府加格達奇,駐紮在此的3個大隊10分鐘內就準備完畢,隨即上車,駛出營地。

集結地位於火場和呼中鎮之間。因為火場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的最深處,沒有公路可以到達,集結地只能設在離火場30多公里的一處開闊地上,與呼中鎮則由一條60多公里長的防火公路相連。

這是一條在森林裡開闢出來的狹窄土路,冬天時大雪會把兩側樹木的樹枝壓向路中心。到了春天,整個道路都會被稠密的枝椏封閉。森警戰士每年都要重新清理一次道路,這是唯一的救火通道,也是唯一的逃生通道。

在此之前的火災中,呼中林業局的撲火隊曾在這條路上被大火追趕。路上擋道的汽車,全部被推翻在路邊的河溝裡。

而從集結地到火場的30多公里區域裡,長滿了茂密的偃松。這種松樹像開屏的孔雀一樣放射性生長,樹與樹之間又會交叉在一起,人在其中行走非常困難。

“1公里的直線距離,要走兩個多小時。”支隊長林洪友曾多次帶隊在這樣的環境裡打火,談到呼中,他搖了搖頭,“路是現場用油鋸開出來的,山坡能陡到70度,只能爬行。”

沒有其他選擇,這30公里的距離,只能走空中通道。

大火每秒鐘都在向前蔓延,10米、100米、1000米……

林洪友和劉佰志都清楚,必須馬上在火場附近開闢一處可供直升機降落的平地,儘快投入兵力遏制火勢。

在車隊離開加格達奇軍營的同時,一架直升機也在一牆之隔的航空站裡升空。機艙內坐著12名戰士,他們身上繫著索滑降裝備,朝著300公里外的火場飛去。

一個半小時後,飛機抵近火場,俯衝著降低高度,尋找合適的降落點。戰士們先後在兩個位置索降下去,嘗試開闢機降點,但都因為林木太密,或者地勢不夠平坦而失敗。

最終,在內蒙古和黑龍江交界處的一個山頂上,距火線兩公里的地方,戰士們終於用油鋸開闢出一處平地,供直升飛機降落。世界上在役的最大最重的直升機米-26也參與了這次撲火。從各處趕到集結地的森警部隊,開始被源源不斷地空運到火場附近。

直到這時,戰鬥終於打響了。

2

對抵達呼中火場的戰士來說,從機降點到火線的兩公里,是最危險的一段路程。

火場上,火線是安全與危險的分界線。火線內是剛被大火燒過的“火燒跡地”,只要硬著頭皮穿過火線,裡面就相對安全。而在火線外,無論眼前的森林多麼靜謐、壯美,它們都只剩下一個名字——可燃物。

“森林會形成很多小氣候,有很多陣風,風碰到溝谷之後就會改變方向,火頭就跟著改方向,很容易把戰士們‘兜’進去。”劉佰志告訴記者,如果在接近火線的過程中碰到這種情況,戰士根本沒法逃跑,只能在原地“緊急避險”。

6月3日下午2點左右,支隊的700多名戰士陸續空降到機降點。支隊長林洪友正在指揮部部署兵力,對講機裡忽然傳來一陣呼喊:“601(一大隊大隊長代號),601,這邊風向變了,正在朝你們那邊過去!”

已經有300多場打火經驗的林洪友心頭一緊,這是他在火場上最不想聽到的情況。他馬上對著對講機不停重複:“601,601,你們立即採取緊急避險措施!”

對方沒有迴應。他想再喊,“話就卡在嗓子眼,愣是喊不出來”。他要求其他大隊的戰士一起喊,對講機裡全是緊張的呼叫聲,但十幾分鍾過去了,601始終沒有半點聲響。

實際上,從集結地到機降點的飛機上,一大隊大隊長林濤就在心裡嘀咕,“這次的任務很不一樣”。6月的大興安嶺,下午2點到4點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當天的溫度甚至達到了34℃。這個時段山風大,已經燒過的火場復燃率高,不利於打火。往日裡,他們一般會等到下午5點,溫度降下來以後,再接近火線。這一次,顯然是火情太緊迫了。

到達機降點上空後,飛機受到上升熱浪的衝擊,突然劇烈晃盪一下。林濤記得戰士們互相看了一眼,還有人笑出了聲。飛機逐漸下降,林濤看了看前方最近的火線,目測直線距離大概兩公里。這是個不錯的距離,既不會因為太遠,拖延到達火線的時間,又不會因為太近,造成直升飛機上升時改變風向。

他帶著30多名戰士下了飛機,機降點上不時有風掠過,吹到臉上能感覺到稍許熱度。他們眼前是茂密的偃松林,其他什麼都看不到。隨後,油鋸手在前開道,隊伍一米一米向火線靠近。

聽到對講機裡提示風向改變的聲音時,林濤已經帶隊向前推進了半個多小時。他先是聞到空氣裡的木材燃燒味變得有些濃烈,緊接著煙霧就侵襲過來,隊伍裡馬上傳出咳嗽的聲音。然後是火的聲音,轟轟地從正前方趕來。

林濤聽到對講機裡支隊長的呼喊聲,但他來不及迴應。他知道,“人跑不過火”,面對大火,不可能回頭逃走。他大聲命令隊伍擺出緊急避險的陣型:所有人圍成一圈,油鋸手在最外面,把周圍的林木全部切割掉,再由點火器手澆上汽油後全部點著。接著他們沿著剛燒過的木材,挖出一條能見到生土的隔離帶——原始森林裡地面覆蓋著腐植質層,這些由落葉和樹枝堆積出的“土壤”同樣能被引燃。最後,所有人撤回,風力滅火機手站在最外圍,其他人把裝備全部扔到遠離人群的地方,以免起火爆炸。

所有的動作都加快了速度,大火轟隆的聲音和油鋸的馬達聲籠罩著他們,林濤只能扯著嗓子指揮。但他們還是來不及了,林濤看到“風帶著火,火也卷著風,一丈多高的火牆像火車一樣呼嘯著開過來。”

對講機裡越來越多人呼喊,後來林濤完全記不起這些。他只記得當時濃煙越來越大,他只能讓戰士們做最後的避險動作: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捂上溼毛巾,然後用工兵鏟挖出一塊小坑,把臉埋進坑裡。

剩下的只有等待,或許大火從他們頭上快速漫過,這樣最多有幾個人燒傷。也或許,大火會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他們就永遠無法起身,逐漸窒息。

新兵在圓形陣型的最裡圈,一名第一年入伍的戰士回憶,儘管被老兵圍在中間,他還是被當時的場面嚇壞了。他說,那是他第一次因為恐懼而發抖。

火頭在離他們還有100多米的時候,改變了方向,隨著另一起陣風向他們側方燒去。戰士們躲過一劫,有人哭了起來。可林濤顧不了這些,他重新整理隊形,繼續向火線方向推進。

3

在呼中,人們對森林火災並不陌生。鎮子不遠處就有被火燒燬的小片枯木,林業局的撲火隊每年都要打上十幾場大大小小的林火。

每年5~7月春夏之交,氣溫回升,森林裡的水汽上升,遇到上層冷空氣後,容易形成雷雨大風的強對流天氣。但因為此時東北地區的空氣高溫乾燥,降雨還未落到地面又被蒸發到空中,就會出現晴天響驚雷的“乾雷暴”現象。

支隊長林洪友告訴記者,僅在5月31日當天,整個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就有954處雷擊落點,其中16處最終起火。

而在高海拔的呼中地區,乾雷暴就極易產生“雷擊火”。

“一道閃電下來,然後電光繞著樹轉幾圈,整棵樹就四分五裂了。”高鵬飛就曾見過雷擊木的瞬間,這個土生土長的呼中人伸直雙臂,“兩人都合抱不住的樹,一下就炸開了。”

一些被擊中的枯木會瞬間著火,散落的碎木落在地上,就會引燃灌木或者低矮的樹種。

“呼中只要一著火,保證就是乾雷暴。”林洪友用手指敲了敲地圖上的火場位置,“這次也是。”

大火的訊息很快在呼中傳播開,這個最低氣溫達到-53℃的“中國最冷小鎮”逐漸上升熱度,變得熱鬧起來。

2014年天然林全面禁伐後,火熱了半個多世紀的林區驟然冷卻,人們的生活開始變得平靜緩慢。這場大火成了呼中人難得一遇的大事,轟轟隆隆的勾機、推土機和坐滿人的卡車排著隊從四面八方湧進小鎮,像是回到了它最繁榮時的樣子。

走在街上的老人見了面,會停下來對山上的大火議論一番。有些女人盤算著參加“群眾撲火隊”,上山看守火場,一天能收入80元。

呼中人對林火有著複雜的情感,有些人會期待大火帶來的人氣和收入。而對更多人來說,大火則意味著傷痛和恐懼。

一位在河邊散步的老人經歷過那場1987年的大火,他記得當時滾燙的空氣烤得自己睜不開眼,遮天蔽日的“天火”追著汽車跑。那時他在100公里外的塔河“打了整整一個月的火”,回家後,他發現妻子和女兒把所有的家當全都埋了起來,晚上不敢進屋睡覺,在塑膠棚子裡住了一個月。

幾年前,一場林火在呼中的“西山”上燃起。那是場站在鎮子裡就能看到的火災。這裡原本有著全國最清新的空氣,但一連數天,人們在家裡都能聞到濃烈的燃木氣味。曾經乾淨的街道上,也覆蓋了一層灰燼。

“我們一是害怕再來場1987年的大火,二是看著林子被燒燬,心疼。”高鵬飛說。全面禁伐前,他曾是一家木材加工廠的老闆。

呼中人對森警部隊有種執著的信任感,1987年的那場大火中,就是這群軍人阻止了大火向呼中蔓延。

這一次,高鵬飛一樣相信。

4

面對森林火災,幾乎每位森警戰士都經歷過恐懼。

在大興安嶺,海拔相對低的地方,生長著大片的針闊混交林,白樺樹和興安落葉松、樟子松混雜在一起。這樣的林子一旦燒到樹冠,就會形成三四十米高的樹冠火。

2003年時,劉佰志曾見過一次這樣的場面。他當時坐車前往火場,還未到跟前,大火就朝他撲過來。

“整個樹林全著了,火有30多米高,眼前全是暗紅色,都把太陽遮住了。”他擺動著雙手,“火的聲音就像火車開過來一樣,轟、轟、轟,樹枝燒得噼裡啪啦響。”

緊接著,他看到森林火災中時常出現的“火爆”現象:兩個火頭在空中撞到一起,“嘭”的一聲巨響,“就像打雷一樣”。

“這種火完全沒法打,只能開出隔離帶,讓它自己燒完。”劉佰志說那一次,他真正感受到了自然的力量,“人真的沒法抗衡了”。

遇到無法靠前撲打的大火時,設定隔離帶是僅剩的辦法。他們提前把大火尚未燒到的林子伐倒點燃,等大火過來時已經沒有可燃物,火勢就能被控制住——這些提前燒掉的林子往往呈帶狀與火線平行,因此叫作隔離帶。

森林裡還有很多危險是無法預料的。劉佰志見過很多次區域性呈“雞爪狀”的火線,“風向一變,人就被火包圍了。”這個時候,戰士們只要穿過火線,進入火燒跡地一般就能確保安全。

劉佰志說,在火線跟前,它更像是一堵牆。

有時火牆只有四五米,戰士很快就能穿過去,到達火燒跡地。有時火牆有20米厚,衝過去後,眉毛鬍子都被燒焦。也有可能存在更厚的火牆,人進去後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出來。

“在裡面是看不到火的,全是煙。”他至今還記得“火牆”裡的樣子。“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一直往前衝。”

在大興安嶺森林裡,很多被大火燒過的樹木即使已經乾枯,也會立在原地。因為地質原因,生在這裡的樹木主根很淺,靠發達的旁系支撐。

每次大火過後,火場看似已經清理乾淨,但竄到地下的火星,也可能會引燃腐植質層,然後逐漸向更深的泥炭層蔓延。

在森林火災裡,這是典型的“地下火”。劉佰志曾見過燃燒一整個冬天的“地下火”,“冬天大雪蓋住地面,但地下這些東西還在燒,雪一化把整個草甸子都燒了。”

這些火同樣會不動聲色地把枯木的樹根燒焦。再經過山風吹拂,這些筆直的枯木可能會在任何時候轟然倒下。在山上,幾乎每個戰士都在安靜的夜裡,聽到過忽然傳來的樹枝折斷,和倒木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

雖然打火的人們會留意身邊的枯木,但在枯木林裡穿行,總會有人付出代價。今年5月,與呼中相距100公里的一處火場內,地方林業局的一名撲火隊員被突然倒下的枯木砸到,樹枝穿透了他的頭部,當場死亡。

在森林裡,和頭頂上的危險一樣難以把握的,還有方向。

站在大興安嶺深處的林子裡,周圍全是看不到邊的樹木,轉一圈就找不到最開始的方向。有時遇到茂密的林子,“隔四五米就看不到前面的人”。

一名入伍12年計程車官回憶,自己當新兵時,只是在林子裡打壺水,結果“差點失蹤”。最後才發現,自己不過只走出了三四百米的直線距離。

不是所有人都像這位士官一樣幸運,呼中林業局儲木場書記劉克軍告訴記者,8年前,兩名撲火隊員在林子裡失蹤,“已經報了死亡”。

5

危險之外,還有艱苦。

打火時,幾乎每個森警戰士都要揹負20多公斤的裝備,為了減輕負擔,他們每人只能隨身攜帶3天的給養。帳篷太重,往往只能放棄,就連睡袋也儘量少帶,平均兩到三人分配一個。

晚上在火場打“車輪戰”時,換班下來的只能用樹枝支起一塊塑膠布當帳篷,有些只能枕塊木頭,在外面露天睡覺。6月的大興安嶺,森林裡晝夜溫差很大,白天30℃以上,晚上最低能降到零下,有時飛機人工增雨,降下來的卻是冰雹或雪。戰士們常常半夜被凍醒,“只能嘮嘮嗑,就當休息了”。

如果碰到3天以上的大火,吃飯就成了問題。隊伍出發前會帶些麵粉,在給養吃完後,戰士們就在山上採一些野菜或者蘑菇,拌在麵粉裡煮了吃。

水是最大的難題。火場上飲水消耗很快,如果運氣好,火場附近有河流的話,戰士們就不用挨渴。再不濟,森林裡的“水泡子”(小水窪)也能成為寶貴的水源,即使這樣的水裡落滿樹葉,能看到爬行的小蟲。

原始森林裡,不少厚度能達到50釐米的腐植質層下面,會有永凍的冰層。這幾乎是最後的水源。

打火時,因為長時間站在火線旁,即使穿著防火服,戰士們也會覺得“兩隻手就像一直在70攝氏度的水裡泡著”。幾乎每個戰士的手指關節處,都有水泡破裂後留下的疤痕。

在這次火災中,很多戰士發現頭盔上用來捂臉的紗布,下了火場後已經變硬,“用手一碰就碎了”。

為了給站在最前面的風機滅火手降溫,水槍手會往他們後背噴水。在大興安嶺森林裡的樹蔭裡,風吹過時,他們又會感到後背發涼。

支隊政委蘇國明開玩笑說,在大興安嶺,“一年365天,不是在冬季,就是大約在冬季。”冬季要在零下40℃的野外拉練,“大約在冬季”時,“不是在打火,就是在去打火的路上”。

“森警可能是和平時期最危險和最艱苦的職業之一。”他經常鼓勵戰士,“但這就是這支部隊的使命,也是作為軍人的榮譽。”

很多時候,如果火勢太強,戰士就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車輪戰”變成“連軸轉”。

劉佰志告訴記者,打火最基本的戰術是“一點兩面”:在火線上尋找一個火勢較弱的點,然後兩隊人朝相反方向開始打火,最後兩隊人再次碰頭時,繞了一個完整的閉環,火場就形成了合圍。

因為很難從正面直接撲打火頭,森警戰士一般會在火頭側翼尋找突破點。“實際上是追著火頭打。”支隊長林洪友告訴記者,“直升飛機可以從空中灑滅火劑,減弱火頭火勢,再由人工撲滅火頭。”

由於每次火災會選擇多個突破點,再分配給不同的隊伍進行撲打,所以戰士們如果在火線上碰到不認識的人時,就說明自己負責的部分已經完成。

“那感覺就像看到親人一樣。”一位大隊長感嘆。

沒有人知道對方的行進速度,也沒法估計對方走到了哪裡,對他們來說,每次在森林某處的偶然碰面,都像是勝利的會師。

這次呼中大火後期,支隊的一部分官兵與內蒙古森警部隊在內蒙古境內“扣頭”。這位大隊長記得,他們互不認識,但都聚到一起歡呼。笑聲過後,他看到這些連續一天兩夜都沒休息的戰士,累得走路都開始晃盪,“走道兒都往樹上撞”。

6月5日凌晨5點,這場燒了40個小時的過境火終於全線合圍。

按照國家部署,今年6月底,武警森林部隊要轉為非現役專業隊伍,併入新成立的應急管理部。對於支隊的官兵們來說,這場大火或許是他們在脫下軍裝前,站的最後一次崗。

6

很多戰士在入伍前,對大興安嶺的印象只停留在教科書上形容的“美麗富饒”。

來到大興安嶺後,每次進山拉練,或者坐直升飛機巡視林場時,他們才慢慢認識這片森林。

“真美啊。”一個湖南的老兵感嘆他在飛機上看到的畫面:在飛機上仔細看,錐子形的松樹棵棵都在搖晃,河水彎彎曲曲穿插其中。

後來這個老兵第一次進火場,看到一棵棵參天的大樹被燒燬,“真的很心疼”。他說在湖南農村的老家,蓋房子時,木材是最貴的材料。

他們不知道,這片森林把西伯利亞寒流、蒙古旱風與太平洋暖溼氣流阻隔開,森林東側遼闊的東北平原才得以有充足的降雨。而蒙古旱風遇到森林後產生迴旋,減緩了西側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沙化進度。

劉佰志的老家就在大興安嶺林區的內蒙古根河市,他說自己從小就呼吸著最純淨的空氣,聞著陣陣松香,在大興安嶺湛藍的天空下長大。

“我們林區人是依著這片林子而生的,就是愛這片林子,真的,就是愛。大自然回報我們的,別人體會不了。”他停頓下說,“你拿著槍指著別人的頭讓他愛,他也愛不了。”

在他印象裡,家鄉人看到林子著火,“就像燒自己家園子一樣,必須去救”。

在呼中,很多人都會志願參與打火。幾年前高鵬飛在做建築生意時,林業局因為打火借用了他的推土機,這造成他的工期延長了將近一個月,但他說自己並不後悔。

森林之於呼中的意義,一望便知。在這個小鎮上,每家的院子都是由木柵欄圍成,傢俱也取材於山上的樹木。院子外堆放的碎木頭,被用來在漫長的寒冬裡取暖。森林還為他們提供食物,每到冰雪融化時,人們就去林子裡“採山”,四葉菜、老山芹、紅豆、藍莓、蘑菇,多到吃不完。

很長一段時間內,這裡幾乎所有人的收入,都來源於森林。從這裡砍伐的木材透過鐵路運到各地,為人們換來體面的工資。

就連記憶也屬於森林。高鵬飛記得年輕時在林子裡伐木,與工友們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啃著狍子肉。

那位在河邊散步的老人,說自己一進林子心情就好。可他現在沒有力氣爬上山,再走到林子裡了。他說自己死後要葬在山上的林子裡,“生在哪兒,就死在哪兒”。

即使鎮上有平坦的墓地,呼中後山上的那塊墳地,現在依舊葬著3萬多人。尤其那些高大的樹木下面,是呼中老人們最願長眠的地方。

每年打火時,劉佰志總會經過那些前幾年剛被燒過的林子。這些林子大部分被燒得焦黑,從空中看就像一塊傷疤。但走近時,他發現在枯木的下面,一叢叢新的樹苗正在發芽,在黑色的土地上格外顯眼。(據中國青年報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