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不期而遇的夏天》導演易寒：這是一部拍給成年人看的電影
記者 | 劉燕秋
1
《不期而遇的夏天》入圍了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首映”單元，10月這部影片在平遙電影宮舉行了全球首映。陳創所飾演的黃四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首映現場，主演陳創表示，自己的家鄉距離電影拍攝地宜春僅100公里，對電影呈現的小城氛圍非常熟悉，也能駕馭當地方言，這在表演中起到了不小的助力。
黃四毛是我們在生活中都會遇到的那類小人物，有不少小毛病，但心地善良，他曾試圖到大城市打工，卻因為沒文化而無法立足，只能回鄉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一場偶遇讓黃四毛意外結識了小學生易水生，他們一個是沒長大的成年人，一個是早熟的少年，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人在夏日裡成為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這是一部源於真實生活的電影，黃四毛這個角色的原型其實是導演、編劇易寒在家鄉的堂侄。但在他看來，所謂“農村底層青年”的身份並不是這部電影關注的重點，他想關注的就是兩個普通人之間的關係，在都市孤獨症氾濫的現代社會，這種關係和情感具有普世性。
事實上，這種對小人物的刻畫和關懷從他的第一部電影便已顯露苗頭。2007年，剛開始獨立做導演的易寒拍攝了電影處女作《遙望南方的童年》，講述了一位小學教師在為當地兒童開班幼兒園的過程中因為現實問題而引發的一系列故事。這部未能在院線上映的影片豆瓣評分高達9。4，還曾獲得第十五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教育題材最佳創作獎”。但在那之後，易寒暫時擱置了自己的電影夢，轉而去拍電視劇。
“那時候即便是商業電影也不像現在這麼多元，更何況文藝片，考慮到在北京的生活成本壓力很大，我拍完這部電影之後就去拍電視劇了。”易寒告訴介面文娛。
易寒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導演系，在拍電視劇的實踐過程中，他在影視導演技術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前兩年，他發現，現在電影題材日益多元化，像《不期而遇的夏天》這類不夠商業的影片也有很多的展示空間了，他便考慮到回到這個行業當中來。
拍電視劇期間，易寒一直在利用閒暇時間創作電影劇本，已經完成了三個完整的劇本。不像很多新導演很難找到投資，易寒幸運地碰上了陌陌的創始人唐巖，後者被他創作的故事打動，很快決定透過公司旗下的陌陌影業投資。
近日，介面文娛和這位新導演聊了聊有關片子的自我表達和市場空間，以下是對話全文，介面文娛略作編輯。
導演兼編劇易寒 圖片來源：平遙國際影展官方
介面文娛對話《不期而遇的夏天》導演易寒
介面文娛
：對於你們這種科班出身的創作者來說，現在是不是還是會覺得電影更偏向於自我表達？
易寒
：是，因為我的電影劇本都是我自己寫的，而拍電視劇一般都是別人給我劇本，我把它給拍出來。我覺得自我表達從根上來講還是要自己創作劇本，而不是僅僅作為電影導演拍出來。更純粹的表達是從劇本開始的，你要在劇本里表達所有一切你想表達的思想和情感的東西，所以我可能以後拍電影更多還是會自己動手寫劇本。
介面文娛
：你之前2007年拍《遙望南方的童年》也是在關注小人物，那時候就確立了這樣一個表達的方向嗎？
易寒
：對，這跟我的生活和成長經歷有關係，包括《遙望南方的童年》，包括接下來要拍的幾部片子都是在關注這個方向。我喜歡關注這種平凡生活中最平凡的事，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因為我覺得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精英畢竟只是少數，邊緣人物也是少數，反倒是像黃四毛這種特別平凡的人在生活中隨處可見。再加上我對那方水土、對這些人的熟悉，創作出來的人物形象、所表達的事件和情感，就會能和普通人產生巨大的共鳴。
我們目前寫的劇本，包括之前的《遙望南方的童年》，其實並不是常規意義上人們理解的那種兒童題材的東西，它是給成人看的電影，關注的是人的情感、思想和生存狀態。我和我創作的這類人都比較熟，所以有些時候就信手拈來了，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相對會更有真實感和代入感。
介面文娛
：你是怎麼想到以兒童作為你表達世界的切口的？
易寒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現在老是懷念自己的童年。我自己在成年之後對世界也有一些困惑，雖然我的童年生活物質特別匱乏，但是童年給我帶來的那些記憶特別能撫慰我自己，給予我治癒。另外我可能是受伊朗電影的影響比較大，伊朗電影就總是給人帶來特別溫暖、能讓人看到希望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在創作階段都不太願意把一個事情弄得那麼沉重，也許這些事情在他們生活的語境當中讓人挺心酸和悲涼的，但是我更願意在這種悲涼當中尋找溫暖。
為什麼選擇兒童的東西？兒童其實很多時候都很純粹，他們是在用特別乾淨的目光看這個世界，很容易讓大人產生巨大的想去保護他們的慾望，所以我就選擇了這樣一個方向，其實沒有太多的功能性，而是因為這就是我創作的原始動力。
圖片來源：《不期而遇的夏天》劇照
介面文娛
：從《遙望南方的童年》到《不期而遇的夏天》當中大概有十幾年的跨度，你在觀察和表達上會有一些變化嗎？
易寒
：還是會有的。因為你的創作思想和創作經驗都在不斷成熟，包括你對生活的思考，這種東西可能會隨著你的年齡越來越大、生活閱歷越來越多，變得更加寬闊、更有深度一些。
介面文娛
：《不期而遇的夏天》有創作原型嗎？
易寒
：對，其實嚴格來講黃四毛拍的就是我堂侄的生活境遇。像黃四毛這樣的人在中國的小城市裡有很多，他們的文化層次可能沒有那麼高，可能很年輕就已經輟學了，之後他們進入到一線城市，但由於沒文化，屬於他們的上升空間不多，這類人現在已經形成了一個很大規模的群體。其實不光是像黃四毛這種生活在小鎮上的人，我們這種生活在都市當中的人也會出現特別彷徨的時刻，在那種時刻內心會極其孤獨，特別需要情感撫慰。我覺得觀眾都是孤獨的靈魂，在我們整個大城市當中，每個人內心都是孤獨的，有些時候我們的朋友圈裡可能有上千人，但真正能敞開心扉的又有多少呢？
所以我不願意把黃四毛定位為一個農村的底層青年，或者說把水生定位為一個留守兒童，當我在關注這些人的時候，我更多的是在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們需要什麼？我們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從我堂侄的生活經驗出發，我發現他能代表一個群體，代表著我們現代當下這個語境當中人們需要關注的東西。
介面文娛
：黃四毛在經歷了幾次壓迫之後，最後決心反抗。我當時看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還覺得挺意外的。
易寒
：其實黃四毛生活的狀態就是特別迷茫和彷徨的，當然任何人在這個年紀對愛情都會有嚮往，但他對袁桂蓮的痴迷和想象有點自欺欺人了，這其實是他自己給出的一個巨大的泡沫，給自己找一個虛幻的精神支柱。
殷老闆這個人物其實有一些象徵意味，當時，黃四毛在迷茫和彷徨的階段已經喪失了對生活的勇氣，殷老闆之前都在不斷碾壓黃四毛，而且令他毫無反抗的餘地，所以黃四毛還手其實是就是在挑戰他生活中過去一直不敢面對的事情。反撲這一場戲其實是黃四毛在建立生活信念的過程，因為他敢於面對我們每個人在生活當中想要去迴避的事情。
在殷老闆這個人物身上，我賦予了他一種重新建立生活信念的意義。而袁桂蓮的紅色羽絨衣，包括黃四毛給她買的紅色大衣，都是他對愛情的象徵，燒掉這些意味著他要重新直面慘淡的人生。他透過和水生交往的這個夏天認清了自己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至於以後會怎麼樣，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重新直面現實這件事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因為有些時候我們本能地就會去逃避現實。
張磊飾演殷老闆 圖片來源：《不期而遇的夏天》劇照
介面文娛
：他們兩個人在這個關係當中都建立了生活的勇氣和信念？
易寒
：水生也獲得了成長，黃四毛的內心其實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少年，而水生則是過早成熟，恰恰是黃四毛這樣一個人和水生這樣一個孩子成為了朋友，你不知道水生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樣，但是當他回想那一個夏天的時候，他會覺得那是他童年裡最值得回味的一抹金色回憶。
介面文娛
：為什麼選擇將這個故事展開在夏天呢？
易寒
：因為夏天是一個很躁動的季節，炎熱，大汗淋漓，熱的無處可以藏身。中國這幾十年來經歷了一個經濟高速發展的過程，整體來說人也都比較浮躁，在這種高速發展的過程當中，人是很容易迷失的，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人。其實殷老闆也迷失了，是吧？因為在目前衡量人生價值以這個人的是否成功作為標準的情況下，人是很容易迷失的。回到這個問題，為什麼選擇夏天？一開篇小鎮上那種嘈雜的人間生活氣息是我想要營造的一種氛圍，它可以反映那種躁動不安的東西，與此同時，恰恰他們兩個人的友情就像夏天的一抹陰涼。
介面文娛
：看到水生給黃四毛沖水洗澡的地方還挺打動我的，對於影片當中比較殘酷的部分和人性比較溫暖的部分，你當初有想過怎麼去做一個平衡嗎？
易寒
：是這樣的，我覺得生活對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蠻殘酷的，甭管是水生，還是黃四毛這種階層的青年，不管你走到人生哪一個階段，你是否成功，生活都是挺殘酷的。我在講的故事其實是兩個人在不斷走近的故事，描述的是從偶然的相遇、相識到相知、相交這樣一個起承轉合的人物關係變化，我覺得這種基本的良知和那種互相給予彼此溫暖的行為很重要。因為現在社會變得越來越冷漠了，成功的標準就是你是否有錢，比如說像黃四毛，他是一個被很多人瞧不起的人，連廢品收購部的小老闆都隨時可以從語言和行為上羞辱他，殷老闆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可以對他進行碾壓。而黃四毛本身確實有很多小毛病，比如說老師讓他去開家長會，他對水生老師的描繪讓水生很不滿，他也經常小偷小摸，但是恰恰是這樣一個人，被人們看做是一無是處的像土狗一樣的人，卻給水生帶來了庇護，這種相互依存關係對於水生來講也是極其珍貴的。在他心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覺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好。
人都有自己的毛病，比如一些別人不能夠接受的習慣，但是如果每一個平凡的個體能夠基於良知互相給予對方一種溫暖的話，這個社會將變得更好。所以我其實在這個影片當中要表達的就是，水生不管他將來成長到什麼狀態，成了精英也好，或者他成了一個最平凡的人，比如一個普通的鄉鎮青年，當他回首往事，回頭來看這個夏天，黃四毛一定是他童年過程中最金色的回憶。這種對人的情感的關注，我覺得對社會來說是重要的，而且我在創作電影過程中一直想走這樣一個路子，關注小人物之間相互給予的情感。
《遙望南方的童年》殺青照
介面文娛
：現在這個電影是你的第一部院線電影嗎？能講講是怎麼拉到投資的嗎？
易寒
：2007年拍完《遙望南方的童年》之後，因為當時網路發展得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很難在網路平臺播放，就只有走電影頻道這一條路，由電影頻道來收購。那個時候我也剛獨立出來工作，因為拍電影不能支撐生活，所以我拍完之後很快就拍電視劇了。最近五六年間，電影有更多展示的平臺了，題材也開始多元化，我就開始考慮回來拍電影，正在這個時候陌陌的老闆唐巖在網上無意中看到我要做《不期而遇的夏天》，就讓公司的人在微博上找到我，然後我們就見面聊了一下。
唐巖剛好對這個題材非常感興趣。看完這個劇本之後，他問我還有沒有別的劇本，能不能看看其他現成的劇本，因為也不能憑一部片子去判斷一個創作者的水平嘛，我當時就拿了三個劇本給他看，都是這種我自己一貫的路子，他都非常喜歡，說每個都很打動他，這樣很快我們就一拍即合往前推進了。所以我沒有像很多剛開始進入電影界的導演，拿著劇本不斷找人不斷碰壁，我沒有這個過程，我很幸運地碰到了唐巖。對於這樣一個題材而言，我們這部片子成本算是高的了。
介面文娛
：之前這類題材可能比較少有生存空間，現在主要是網際網路公司會比較關注嗎？
易寒
：沒有。恰恰網際網路公司不太關注，陌陌影業是一家非常有情懷的公司，目前拍的這幾部電影都不是純商業片，一般網際網路公司其實還是會更關注一些商業化的專案，因為現在投電影說實話還是以市場票房為主的。
我們這個片子的商業性有多高？唐巖當時找到我的時候，我其實心裡特別忐忑，我說現在電影市場上還是商業片有更多的生存空間，而且我沒有院線電影的拍攝經驗。我心裡沒底，別人投了錢，那你就必須要對資方負責。當時唐巖對我說，現在我做電影不會過多考慮票房的東西，而且我覺得你拍的是個劇情片，故事性還是相對比較強，只要從情感上能打動觀眾，觀眾是會走進電影院的，不要把它定位成一個文藝片或者你自我表達的東西，它其實是能夠引起巨大共鳴的。他說我有信心。差不多就是這樣。
介面文娛
：現在很多電影學院畢業的年輕導演可能會去拍網劇，很多短劇也都有電影的質感，你怎麼看這個現象呢？
易寒
：這都是合理的，現在很多網劇都拍得很好。我這次參與創投專案的評選有一個特別大的發現，就是導演越來越年輕化和女性化，這一次的創投專案可能有十六七個，至少有一半是女性導演，而且都特別年輕。問題的關鍵在於故事，要形成自己能夠表達、最適合你表達思想的風格，這種東西不會因為載體或者播出的平臺而不同，不是說一個電影在網路上放就不好，就覺得低人一等。院線電影裡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恰恰有些時候一個年輕人拍的短片是非常震撼人心，讓你感到驚豔的。所以主要還是看你關注的創作核心是什麼，你想表達的主題思想或者你想塑造一個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和思想共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