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美學,越虐越美麗?

“編劇到後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了吧。”

韓劇《二十五,二十一》大結局播出後,一位豆瓣網友如是回覆名為“說說我覺得結局合理的原因吧”的小組討論。留言還說,編劇只是在虐待筆下的人物以滿足她狹隘陰暗的內心,塑造狗屁不通的所謂“青春遺憾”。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二十五,二十一》劇照。

截至記者發稿,這條留言在472條迴應裡點贊數排在第二位。點贊數居首的留言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稱對編劇的邏輯“真的很不解”。

幾乎一夜之間,此類評價把本劇的豆瓣評分從9。1分拽到了8。2分,如今僅剩8。0分。

想當初,《二十五,二十一》端的是“韓劇又出神作”的架子;現如今,它只用50多天就從天上掉回人間,比男女主關係破裂所用的半年還少了100多天。

“神隕”是如何發生的?有人說,因為突然“BE”太荒唐;也有人說,編劇背叛了人物,把過去的美好撕得稀巴爛……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韓劇《二十五,二十一》開播之初,因為治癒輕鬆的內容深受觀眾的喜愛。/電視劇《二十五,二十一》劇照

在發出這些沉痛評論的網友當中,不乏所謂“BE美學”的愛好者,他們並非看不得結局不好的人物關係或故事,反而格外追捧虐心人設和虐戀情節。

悲劇關乎人類根本,

是世界的底色

何為“BE”和“BE美學”?

“BE”是英文“bad ending”(不好的、壞的、悲傷的結局)的縮寫,對應“HE”即“happy ending”(好的、圓滿的、快樂的結局)。“BE美學”可以解釋為一種因勾起了觀眾的“意難平”,而比HE更讓人念念不忘的美。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亞里士多德從哲學和文藝的角度對“美學”做了闡釋。/《詩學》亞里士多德著

至於“美學”,其概念始於公元前300多年。在它尚未被專屬名詞定義的情況下,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詩學》從哲學和文藝的角度對其進行了探討和闡釋。

1750年,德國哲學家鮑姆嘉通(Baumgarten)在名為“Aesthetica”的著作中指出,思想是靈魂認識力量的結果,對於理解知識的特性至關重要。在定義所謂“靈魂的低認知能力”的基礎上,“美學”產生了。

在這裡,鮑姆嘉通已跳脫藝術範疇,站在人類感知及認知基本原理的角度分析美學。從此,美學(aesthetics)作為一門科學被正式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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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們面對電視劇裡的各種bad ending,內心絕望。/圖源網路

顯然,“BE美學”這個網路流行語難以企及真正意義上的美學的高度。然而必須承認,它確乎是一個被影視愛好者廣泛討論,且值得關注的流行現象。

在百度,搜尋“BE美學”能找到約3100萬個結果;在嗶哩嗶哩,熱度最高的包含該意象的影片點選量將近225萬次……究竟是什麼促使網友們熱烈討論,併為其製作文、圖、影片內容?當真是因為BE比HE更有魅力嗎?

部分觀眾籠統地將BE看作悲劇,將HE看作喜劇。但實際上,悲劇和喜劇不能單純靠“E”(結局)來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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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電影版海報。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寫到,雖不確定悲劇和喜劇究竟為哪個文明首創,但可以肯定的是,戲劇是一種更大、更高的藝術形式,“自從悲劇和喜劇出現以後,嘲諷詩人成了喜劇作者,而寫英雄史詩的詩人成了悲劇作者”。

編劇宋方金表示:“《詩學》主要是講悲劇的,至今對影視作品乃至整體的人類敘事美學都有著深刻的影響。”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媒介是語言,各種悅耳之音分佈在劇的各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採用敘述法;並憑藉激發憐憫與恐懼來淨化情感。

悲劇和喜劇在形式上都是模仿,但在媒介、物件和模仿形式三方面彼此不同。此外,兩者的不同也體現在“喜劇傾向於表現比實際上壞的人,悲劇則傾向於表現比實際上好的人”。

儘管本身不是悲劇愛好者,在創作中也以喜劇元素居多,但宋方金明確表示:“悲劇關乎人類根本,是世界的底色。”在他看來,悲劇的“悲”更多是“嚴肅”的意思,“這需要創作者有多元的文化視野、廣博的知識構成、沉潛的認識視角、端莊的敘事態度,以此發掘出人生、人性、社會或生活的真相”。

BE美學風行,

本質上是悲劇的勝利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莎士比亞喜劇《馴悍記》電影版海報。

悲傷、悲情都只是悲劇的表象。宋方金認為,悲劇性體現的難點在於觀察世界的深度,因為觀察得淺了,容易寫成“悲傷劇”“悲情劇”。

可見BE美學絕無跟悲劇畫等號的可能,它至多是一種珍視並追求遺憾的審美,以觀眾的唏噓和淚水作為養分,生長於這個節奏輕快的網際網路時代。

不過,美學和學術討論或許有標準,而審美沒有。

正如中國現代美學奠基人朱光潛所言,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你說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醜的,這也只是一種看法……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種,所看出來的現象也就有多種”。

儘管悲劇和BE美學之間存在巨大鴻溝,但人們從中獲得快感的原理是相同的。

奧地利畫家席勒(Schiele)認為,悲劇之悲,不是現實生活中有強迫壓力的悲,而是以悲來反襯道德。觀眾是自由人,以自由的心懷欣賞著由悲通達道德的藝術力量,並由此獲得審美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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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如故》劇照。

於是,《周生如故》《叛逆者》《風起洛陽》《與君初相識》等沒有圓滿結局的影視劇賺足了觀眾的眼淚,BE美學之風甚至衝破了影視的藩籬,勾起二次元愛好者、體育愛好者等群體的“意難平”與創作欲。

宋方金說:“擁有悲劇視野的作品和擁有悲劇視野的觀眾,加深了人跟人、人跟世界之間的聯絡。悲劇讓人類更團結和更互相理解。”這樣看來,悲劇更受影視愛好者與評論家推崇,BE美學蔚然成風也就並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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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劇照。

在豆瓣電影排行榜上,排名前十位的影片要麼是徹頭徹尾的悲劇,要麼帶有鮮明的悲劇色彩;單看排名最高的國產(或合拍)電影,排名前五位的八成是悲劇,其中分類為喜劇的《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也帶有悲劇的底色。

雖然豆瓣沒有為劇集設立排行榜,但不乏影視愛好者自發統計的高分劇集清單,悲劇作品或具有悲劇性的作品在其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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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紅樓夢》劇照。

宋方金表示,“交織著家族悲劇和青春悲劇”的1987年版《紅樓夢》,以及“表現知識分子悲劇性和婚姻悲劇性”的《圍城》,都是“悲劇性表現得非常優秀的國產劇”。電視劇《潛伏》的悲劇性也極具代表性,“它集偉大的犧牲、無私的奉獻、愛情的失敗與集體的勝利於一體,所失和所得並肩而立”。

“悲劇性往往需要在文學性之中被栽植,然後繁衍為影像。”宋方金指出,上述作品的載體都是文學——先有小說,後有劇,擁有如此深刻的悲劇性的原創電視劇比較少見,而《大明王朝1566》是其中傑出的表現出悲劇深刻性的代表作品。

同樣的情形也見於豆瓣電影排行榜上,文學改編劇本在排名前二十名的影片裡佔比極大。此外,也有許多取材於真實事件的影片表現出色,如改變了當代電影史走向的《泰坦尼克號》。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泰坦尼克號》劇照 。

你採你的BE之花,

我尋我的悲劇之根

宋方金注意到,劇集的悲劇性近年來不再表現為深刻,而是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現象美學”,或者也可以稱之為“觀眾審美學”。BE美學可以看作該趨勢的一個集中體現。

BE美學愛好者樂於用BE美學的視角,重新審視那些或紅極一時或影響深遠的國產劇。他們也將自認為同類的作品進行縱向與橫向對比,構建起一個貫穿古今中外的包容而清高的美學新世界。

這些作品猶如嬌弱的花朵,被BE美學愛好者果斷收割、嫁接與移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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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美學,越虐越美麗?

在網友的再發現與再創作中,“仙俠天花板”《仙劍奇俠傳》與後起之秀《與君初相識》爭起了“BE美學天花板”的頭銜。/電視劇《仙劍奇俠轉》劇照&電視劇《與君初相識》劇照

經過他們的再發現、再剖析與再創作,宮鬥劇《甄嬛傳》裡的配角成為BE美學表情包的主角;“仙俠天花板”《仙劍奇俠傳》與後起之秀《與君初相識》爭起了“BE美學天花板”的頭銜;四大名著裡的人物跟活在當下的明星都成了BE美學影片的主人公……

最終形成的景象,正如宋方金所說的,悲劇性不再是根的形態,而是躥升為花朵。但悲劇終究是“尋根的藝術”,“採花易,尋根難”,欣賞悲劇是人類靈魂深處的本能,創作悲劇卻是一項專業性極強、難以簡要說明的嚴肅工作。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電視劇《後宮·甄嬛傳》劇照。

宋方金亦強調,悲情、虐心、苦情都不是悲劇性。

僅僅具備並標榜這些元素的作品,既談不上有悲劇性,也不屬於悲劇範疇。它們及其二次創作作品“最多可以說是悲劇性的衍生品”,它們所代表的現象更是“一種創作和美學的倒退,一種創作上的腐敗”。

“真正的悲劇和悲劇性會催喚出觀眾深沉的情感,而這些衍生品最多隻能刺激出觀眾廉價的眼淚。”宋方金說。

95後的小陳是一位資深的仙俠愛好者,從小說到劇集,這一類別下的作品她幾乎都有涉獵。在她看來,“虐”是它們共有的最大特點。即使男女主擁有HE或整部劇的大結局調性圓滿,但它們被討論、記住的點主要仍是其中的悲情元素。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電視劇《東宮》劇照。

小陳曾在網上看到一句話:“真正好的悲劇是所有事情都是合邏輯的,所有人都是正常的,甚至是善良的,但事情仍然無可挽回地緩緩滑向潰敗。沒有贏家,沒有幸存者。”

那麼,應如何在確保情節自然、不突兀的情況下,儘可能將BE線索極致化?

“這是一個專業的劇作技巧,”宋方金說,“要想將BE線索做到極致化,必須在人物關係上下功夫。人物關係極致化了,其他方面才有極致化的可能。”

BE美學,越虐越美麗?

韓劇《二十五,二十一》因為結尾毫無邏輯的強行BE,導致其口碑大幅下跌。/電視劇《二十五二十一》劇照

BE美學的流行促使創作者思考,也讓市場看到了機會。如今,它已經成為一種市場的手段、一個影視宣傳團隊屢試不爽的營銷噱頭。

哪怕對該現象及其背後的成因不完全贊同,但宋方金還是對BE美學的未來走向作出了推斷:BE美學如果能表現出某種程度上的深刻和嚴肅,那麼它將對我們審視社會現象和我們的心理狀況有所幫助。

他同時強調,這一切的前提是將悲劇性定為嚴肅的美學手法,而不是一種跟觀眾做強聯絡的市場手法。

“喜劇和悲劇是我們通向觀眾的兩條路。喜劇高歌猛進,而悲劇總是不動聲色。但是在悲劇那兒,有我們人生的根本答案。希望有更多的創作者在這條路上探索,給觀眾啟迪與治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