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士到和尚:究竟誰收了白娘子

從道士到和尚:究竟誰收了白娘子

白蛇故事膾炙人口,溯其源流,明清諸小說戲曲版本中,皆有白娘子被和尚法海以缽收服且鎮壓於雷峰塔下的情節。其中,和尚、缽、雷峰塔成為白蛇故事中收服白娘子的三要素。

杭州號稱“東南佛國”,自東晉慧理開山,佛法漸興。吳越國諸王大興伽藍,使兩山之間,西湖之畔,梵宇不絕。羅漢信仰亦在此勃興,各名山寶剎多有羅漢堂之建制。以現存的煙霞洞、靈隱寺、飛來峰羅漢像推斷,持缽降龍羅漢為典型造像,當令往來的善男信女印象深刻。

而宋代起,白蛇故事開始在杭州市井坊巷間孕育。起初的白蛇故事如《西湖三塔記》所現,白蛇與烏雞、獺並列為三妖,要捉妖,小說家自然先想到慣於此道的道士。而隨著故事的流變,白蛇主角地位愈發突出,烏雞與獺消失了,代以青魚,乃至於青蛇。且白蛇由純粹的害人妖轉為有人情味的蛇仙,這樣一條半神半魔的蛇,猶如佛家故事中的龍。而在杭州,降龍羅漢持缽收龍的形象深入人心。逐漸,小說家試圖將故事改為讓和尚以缽來收治這條白蛇,以適應人們的這一印象。

還有一個現實的因素是,早期白蛇故事中的三要素“道士、罐、三石塔”中的西湖三塔,在明弘治年間被毀。至晚在嘉靖年間,雷峰塔成為了傳說中的鎮蛇之地。明代田汝成《西湖遊覽志》卷三:“雷峰塔……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塔下。”明代朱國楨《湧幢小品》卷三二:“雷峰塔相傳鎮青魚、白蛇之妖。嘉靖時,塔煙摶羊角而上,謂兩妖吐毒,迫視之,聚虻耳。”

而此時,與雷峰塔相關的故事已經在傳說了,《西湖遊覽志餘》卷二十《熙朝樂事》:“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若紅蓮、柳翠、濟顛、雷峰塔、雙魚扇墜等記,皆杭州異事,或近世所擬作者也。”此處的“雷峰塔”恐怕就是不久後馮夢龍整理出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它業已在唱古今小說的男女瞽者口中傳唱了。雷峰塔是座佛塔,若它被納入故事,也意味著捉妖者身份需要從道士轉為和尚。

《警世通言》卷二八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現存最早具備和尚、缽、雷峰塔三要素的白蛇故事,因是初創,故而粗略:其中,和尚法海沒有親自動手,只是將缽盂授予許宣,作為凡人的許宣持缽盂一罩,便可收服白娘子,收妖過程簡單草率。收服白蛇後,先在缽盂上加砌磚石,草草成一塔,後來經許宣化緣修築,才有了雷峰塔。

從道士到和尚:究竟誰收了白娘子

馮夢龍版的白蛇故事,由於剛從道士、罐三石塔的要素,轉為和尚、缽、雷峰塔,因和尚在捉妖一事上,尚不如道家套路嫻熟,故此版故事中,捉妖過程頗為粗略簡單,以缽罩蛇即可,無甚儀式感,塔也是粗粗而就。為彌補這一缺憾,清代的戲曲家們強化了捉妖過程的描寫,加入揭諦神等情節,使得戲劇衝突更強烈。另外,因為雷峰塔於明嘉靖年間遭焚,清人所見為一焚後殘塔,故又生髮出雷火二部煉塔的情節,使故事與雷峰塔的面目更契合,以增強信服力。

到了清代,和尚、缽、雷峰塔這三要素在白蛇故事中得到進一步的發揮,在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中,收服白娘子的情節變得更具程式性:法海不但親自動手,還請來揭諦護法神相助,二人一個舉缽盂,一個取神珠,配合之下,才將白蛇收入缽中。將白蛇鎮壓雷峰塔下後,需請雷火二部煉塔,保證白蛇無法逃逸。整個收妖過程像是專業團隊作業,有條不紊。或許是作者有感於馮夢龍版白蛇故事的捉妖過程過於粗略,故在此多加筆墨,顯示佛家收妖亦有套路。但其間雷火二部、三昧真火等,卻隱約揭示出這個故事另有一番道教因緣。

然若考察白蛇故事的早期源流之一,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話本》卷一所收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可發現在收服白蛇的過程中,和尚、缽、雷峰塔三要素,原本竟是道士、罐與三石塔。文中真人姓奚,是一位來自道教名山龍虎山的道士,也是男主人公奚宣的叔叔。奚真人先是“望城西有黑氣起,有妖怪纏人,特來”,與奚宣吃了符水,吐了妖涎。燒化符咒,請來神將,方將三個妖怪收服,以鐵罐收之,把符壓住,再鎮壓在石塔下。這一整套望氣、喝符水、燒符請將、收妖、鎮妖都是道士捉妖的傳統程式,體現的是道家對捉妖術的嫻熟運用。

再細察《西湖三塔記》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情節變化,會發現前者收服的是三個妖怪:獺精、烏雞精和白蛇精,而和尚單單收服了一條白蛇(青魚另外收服)。

此後,白蛇故事在進一步的流傳中,白蛇的形象愈發美好,其對許宣真情可憫,小說家不忍其永鎮塔下,便新增白蛇生子、子中狀元、祭塔救母等情節,給她一個更圓滿的結局。相比之下,收服白蛇的和尚,鎮壓白蛇的雷峰塔卻日漸面目可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