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真情讓年代劇出圈

央視開年大戲《人世間》步入尾聲,已累計吸引超4億受眾觀看,豆瓣網友打出8。1的評分。這部讓人看得感動、揪心,產生共情的電視劇,改編自梁曉聲的“茅盾文學獎”獲獎同名小說。在這部跨越50年曆史的現實題材當代大劇裡,人人都是主角,每個人都能在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用真實感人出圈,引發全年齡層感慨。《人世間》何以打動觀眾?近日,記者採訪了該劇主創,或許我們能從中得到答案。

“喚醒”父輩的故事

《人世間》裡,從東北某省會城市走出的一群平民子弟,伴著時代巨力的推轉,跌跌撞撞地尋求心中的理想生活。橫向上,《人世間》以綿密的敘事,講述家庭溫情、子女奮鬥;縱向上,它懷有史詩的雄心,試圖勾勒中國半個世紀以來的發展圖卷。過年陪父母追劇的“90後”“00後”,一開始只是“旁觀”著父輩的生活,卻不經意間被緩緩席捲,直到雙眼盈滿熱淚。

劇中,大哥周秉義為了不辜負未婚妻冬梅而放棄升遷機會,二姐為了愛情與理想遠赴貴州,三弟周秉昆則是揹著親友偷偷接濟鄭娟一家。儘管現在的年輕觀眾已經很難理解這些選擇,但這就是20世紀那些真實人物的真實選擇。作家梁曉聲從真實性入手寫出了鴻篇佳作,編劇王海鴒則從更多細節上充實劇情的真實性。

這部史詩級的現實題材小說,從1972年講起,講的是北方一座省會城市周氏一家三代、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堪稱“五十年中國百姓生活史”。

在導演李路過往的作品中,既有描寫小人物平凡生活的《老大的幸福》,也有緊貼時代脈搏、弘揚正義之聲的《人民的名義》和《巡迴檢察組》,用真實的演繹和創作引發觀眾的心靈共振。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作為導演和製片人的李路表示,“一部劇製作精良、陣容強大是必備條件,但不能捨本逐末,‘內容’才是最重要的,而‘立意’也就是思想,更是總攬一部劇格局高度的最重要座標”。

李路說,《人世間》還沒有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買下了改編權。擔任《人世間》編劇的王海鴒,曾寫出《中國式離婚》《新結婚時代》《大校的女兒》等劇。李路和編劇王海鴒逐字逐句地溝通劇本,直到拍攝後期,還在調整劇本。“我們做過大量的案頭工作,對故事的講述,對人物的描繪都做過認真的推演。”李路說,“把115萬字的文學名著搬上熒屏,涉及大量的取捨和增刪,光劇本就做了三年,王海鴒對中國人的人情人性、倫理觀念都有很深的理解。”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談起《人世間》打動自己的部分,王海鴒說,是作者寫作的主旨,“是為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吶喊,為他們說話。主角周秉昆和我是同齡人,這個年代是我親歷過的。”透過《人世間》她真切感受到上世紀70年代底層老百姓的生活,“他們這麼窮,這麼苦,依然能夠頑強生活。那時候那麼困難,大家還能一塊度過來,真的不易。”對於原著相對厚重、深沉的底色,王海鴒有自己的看法,“原著的底色是鋼鐵色的、青灰色的,雖然讓人感受到主角的堅韌和頑強,但同時也是沉重的。我個人的生活態度,是希望看到更多明亮和溫暖的部分。”

王海鴒也坦言,這次改編的難度其實很大,“《人世間》是純正的嚴肅文學,嚴肅文學最大的特點是寫人,沒有過多的故事,沒有過多的戲劇性。”這一特性和影視劇本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劇本改編需要故事性和戲劇性,除了通常所需要的外化,要把所有的心理活動、描述都透過影像外化出來,要有巧合,要有起伏,要有波折,這就是最大的難度。”讓王海鴒慶幸的是,她遇到了極為寬容的原著作者和製作團隊。“我特別感激梁曉聲,我覺得他非常理解我,不干涉我,因為他要說的全在書裡了。”王海鴒也認為,一個好的編劇不應該失去自我,“編劇應該有自己的看法和取捨,如果一味徵求意見,說東牆不好就拆東牆一塊磚,說西牆不好就補一塊,編劇到這個地步會十分糟糕。”

李路說,文學界已經很少有人敢去“碰”時間跨度這麼長、這麼大部頭的作品了。文學界對梁曉聲有個評價,說他寫的是“好人文學”,《人世間》講的就是善良的周家人在半個世紀裡的命運轉換,作品聚焦的是小人物,梁曉聲寫作的初衷就是“把從前的事講給年輕人聽”。周家人生活的光字片,包含仁義禮智信五條巷子,它們構成了一種象徵,代表瞬息萬變甚至喧囂浮躁的時代裡,一種堅固的、不可磨滅的價值。李路說:“我拍《人世間》,也是想透過展示父輩的故事,讓現實中已經衰老沉默的他們‘開口說話’,對當下社會實現一種‘喚醒’。”

最打動人心的是情感

《人世間》像是一本老相簿,或許照片會泛黃、字跡會模糊、紙箋會折角,但其中刻畫的每一張面孔、復現的每一幀畫面、記錄每一段記憶,在平實走心的打磨下,總能在溫情中孵化出最堅實的力量,讓人一開啟就不忍放下,潺潺流水般的溫情,在滋養心田中震撼人心。

《人世間》中,周家小兒子周秉昆是全劇的核心人物,沒有哥哥周秉義的完美,沒有姐姐周蓉有個性,但有著一顆純樸善良的心和敢於擔當的勇氣,周秉昆的心胸算不上寬廣,會跟父親慪氣,但他卻有擔當,願意為家人犧牲,在家照顧癱瘓的母親,照顧姐姐的孩子,而且作為一個糙老爺們,他有著最深沉的浪漫,等了鄭娟一年又一年。他一路遭受著各種挫折,卻沒有像很多男主角一樣,擁有一個“開掛”的人生。

王海鴒表示,經過歷史的長河,如今的觀眾已經能夠理解周秉昆的價值觀,“我們希望所有的普通人都活得滋潤,得到撫慰。畢竟不是所有人天生就開掛,自帶光環,這也是我們每個獨立的個體,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大家不見得是為人類作出了多少貢獻,而是為自己的小家作了貢獻,沒有小家就沒有大家。”在王海鴒看來,社會價值體系中,習慣於認可“塔尖”上的人,會忽視普通人。她說:“周秉昆是普通人,他勢必要受這些社會價值體系的影響,對比他的兄長和姐姐,他就會覺得自己沒出息。但他質樸善良可愛,也是為家庭,為長輩和妻兒付出最多的人,很了不起。”

劇中人物無論大小,都是豐滿、完整的,主角沒有光環加身,配角沒有工具化,這部以普通中國家庭生活為白描物件的電視劇,讓觀眾收穫了久違的感動。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等實力派戲骨挑梁主演,被網友戲稱“實現了戲骨自由”。雷佳音飾演的周秉昆,他的哭戲、和父親的對手戲屢屢被點贊,將人物的憋屈和上進演繹得入木三分。殷桃飾演的鄭娟得到王海鴒的誇讚,她不斷揣摩人物與編劇溝通,最後呈現出一個敢愛敢恨、勇毅善良的女性形象。好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更是火花四濺,讓觀眾直呼過癮。

《人世間》一眾優秀演員不僅形象氣質和角色貼合,飆起戲來也像“神仙打架”。談起雷佳音,李路說,雷佳音是東北人,身上有股鄰家男孩的勁,和周秉昆這個角色特別貼。他說道:“殺青那天雷佳音跟我說,他盡力了。其實大家都是這樣。劇組裡沒有誰‘藏勁’,每天到片場都是做好功課來的。你想想,周圍都是高手、老藝術家,誰都怕丟人,嘴上不說比拼,心裡暗暗較勁,以至於我們劇組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演員拍完自己的戲後,很少直接回房車裡休息,都是在片場觀摩其他人演戲,看是不是還能‘偷學’點啥。演員只有這樣肯上進,才能不斷超越自己。”

《人世間》的質感和真誠,突破了年代劇在性別群體中的壁壘,心底永葆善良底色的時代故事值得關注。靜態的景別上,從醃酸菜的地缸,到縫衣服用的頂針,再到掉漆的搪瓷杯子……各種東北特色老物件的現身,在細節上給《人世間》做足了在氛圍感上的渲染。動態的細節中,《人世間》展現得更是靈動鮮活。雷佳音飾演的周秉昆在床上連蹬腿帶蹦跳穿棉褲的逗趣戲碼,讓不少觀眾拍手叫絕。那個年代物資相對匱乏,一件衣服兄弟姐妹輪著穿是當時的常態。周秉昆一句“媽,你給我織一條毛褲唄!我姐這太緊”的臺詞一出,便將當時的生活常態復現在觀眾面前。劇中,周母中風昏迷後,喬母義不容辭地幫忙讓觀眾紛紛感慨,《人世間》將“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老話詮釋得淋漓盡致。

《人世間》作為講述東北故事的年代大劇,以此為優勢,採用工人群體為主視角,落地的同時,也讓觀眾看到了過去基層社會的真實樣貌。天津師範大學廣播電視編導系副主任顏彬向記者表示,“我覺得最大的煙火氣不是影像,也不是符號,而是人情。故事中三兄妹的塑造具有很強的普適性,驕傲但自私的周蓉,成功但無奈的周秉義,失落但充滿韌勁的周秉昆,他們各有特色,飽含深情。周秉昆在劇裡排行老三,不如姐姐哥哥優秀,覺得父母瞧不上自己,卻具備了中國人身上最多的韌性、無奈與生命張力。這是最有煙火氣的。”

這部劇為觀眾提供了一定的情緒價值。顏彬表示:“薩日娜老師貢獻了精湛的表演,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周母幾乎是沒有什麼情節的,而是以一種‘背景’的形式呈現,直至周母去世。這種中國式的母愛存在感不強,但愛很博大。這種情緒價值,將成為觀眾接受電視劇的新角度。”

從“養眼”到“入心”

《人世間》用質感和真誠,不僅打開了各個年齡段觀眾的心門,更突破了年代劇在性別群體中的壁壘。“不忘少年樣,也不懼白髮蒼蒼”──正如同名主題曲所唱,上至六七十歲雙鬢斑白的老年群體,下至二十歲的青年觀眾,《人世間》獲得了成熟人群的認可,也贏得了年輕人的青睞。有網友說:“本想推薦給老媽,自己卻哭得稀里嘩啦。”上一輩的故事,引發了“隔代追劇”的現象。

談及此,顏彬表示,“某種程度上,我們高估了代際差異。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跟當代在人的情感、情緒上沒有根本上的差異,符號可以勾連過去,但真正能連線過去的,是可以共通的情緒。每一個堅韌的當代人,都能從周秉昆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自卑與好強同在、堅韌與脆弱同行、樂觀與悲觀共生,這個矛盾的周秉昆,何嘗不是當下的你我。當然,影片中除了人物,對家庭的塑造,那種愛又牽扯著責備、恨又帶著不忍、親密又帶著撕扯的家庭,恰恰是世間的煙火。煙火從來不是璀璨的,而是無法燒透的升騰。”

在《人世間》中,人的善良處處可見,讓當代孤獨的城市人感受到了那個年代,同樣,親情,也讓年輕人深度沉浸。顏彬說:“我們嚮往的是那種埋藏在我們身體底下的互相牽扯、互相牽掛、互相依伴的情感期待。年輕一代是矛盾的一代,既需要這種情感,但又會排斥過度親密的、牽扯度過高的同類情感。觀眾對電視劇情感的期待,從某種程度上是‘想象’的,恰恰是這種想象的期待,才會讓觀眾沉浸感更強。”

其實,《人世間》並非孤例。國產劇《父母愛情》、韓劇《請回答,1988》、美劇《老爸老媽的浪漫史》等都曾成功調製出“讓年代變年輕”的配方。李路說,《人世間》在敘事風格上追求真實,但光影不要“舊”,要有電影質感,“讓觀眾看過往的故事,想當下的心事、發自己的心聲。”他表示:“在時間縱深上,體現出人的變遷、社會的變遷和思想的變遷,在空間處理上,把握好兩個關係,一是藝術真實和歷史真實的關係,二是人性善惡和價值選擇的關係。”

相較於電影,觀眾為電視劇付出的時間成本成倍增加,這就要求影視製片方迴歸戲劇創作規律,錘鍊從“養眼”到“入心”的能力。去年大受追捧的《覺醒年代》《山海情》《掃黑風暴》等優質現實主義題材電視劇,不為戲而戲,戲就在其中。《人世間》沒有強情節,沒有讓人慾罷不能的懸念,它完全靠細節和情感的緩慢堆積,讓觀眾溫暖和感動。李路說:“大家很喜歡的韓劇《請回答,1988》,它比我們拍得更緩、更瑣碎,卻憑藉一點一滴的精良敘事鎖住了觀眾,而且有沉澱、有回味。這說明好劇的標準是有多個維度的,透過欣賞各種不同型別的作品,我們的審美格局也會越來越開闊。”

與當下商業劇的快速畫像模式涇渭分明,《人世間》的模式很有戲劇性但又不疾不徐,隨著更多劇情的推進,角色的性格才會越鮮活。顏彬表示:“常規商業作品‘以戲劇情境為核心’的講述路徑,同時也帶來了假定性強的問題,《人世間》沒有把主要的敘事力量放在情境層面,而是放在了人物塑造和人物命運的描繪上,這恰恰是這部作品得到廣泛認可的重要原因。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題材作品,這無疑是一部經得起時代考驗的佳作。”

《人世間》將煙火氣濃濃地籠罩在劇情之上,用人情味串起時代的腳步。溫暖的故事、美好的光影將人世間的真情,將歲月的流光溢彩奉獻給廣大觀眾,引起了更多人的情感共鳴,凝聚了更多人回望來路的目光。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