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雪宮論政

齊宣王有一次在他的雪宮,也許是夏天避暑的地方,也許是下雪時取暖的宮殿,但應該不是辦公室,或會議廳之類處理政務的場所,多半是供享樂納福的別墅——和孟子見面,他就眼前的享樂和設施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這和梁惠王在沼池上問的話一樣。可見戰國時那些諸侯們,不顧百姓死活,高高在上,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

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我們可以想象另一種畫面,好像老農夫們一天工作完畢,吃飽了晚飯,在門前大樹下一坐,一支菸筒在手,摸摸挺起的大肚皮,大有“雖南面而王,不易也”的味道。

孟子答覆他說:有啊!誰有了這種環境都會感到快樂的,誰都希望能有這種享受。不過一般老百姓得不到這樣的享受,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老百姓如果因為得不到這快樂,而埋怨國君,實在是不對的。然而一個領導人,沒有做到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一個領導人,以人民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老百姓也就會以領導人的快樂為快樂。領導人能把人民的憂苦,看成自己的憂苦來解決,那麼老百姓也會把國君的憂煩,看成為自己的憂煩去盡忠。所以,如果領導人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苦為憂苦,而說他不能行王道於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又在這裡推銷王道了,他好像推銷員似的,隨時隨地都在叫賣:“王道!王道!”這也可見他憂世之急切了。

他說了這番理論,似乎意猶未盡,又舉出一件事例,企圖說服齊宣王,他舉的正是春秋時代齊景公和相國晏嬰的一段故事。晏嬰是歷史上的名相,《晏子春秋》就是他的大作。

當然,齊景公是姜太公的後人,而現在和孟子說話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之後,他的祖先原是齊國的權臣田家,後來篡了位,而傳給宣王的。孟子舉出這段故事來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說話技巧。從表面上看,孟子是以自己的口,說出他人(晏子)的意見來,而實際上他是借了他人(晏子)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他舉出的這段歷史故事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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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齊景公對晏子說,我想去看看轉附和朝儛這兩座名山,然後沿海再到南方去,一直到琅邪為止。你看看,此行要怎麼樣才能夠比得上先王他們那樣的壯觀呢?從“放於琅邪”和“比於先王觀”這兩句話上看,很明顯地透露了齊景公當時,也是有統一天下的大志,並不是普通的觀光旅行、遊山玩水而已。只是當時有尊周——尊重中央政權的口號,不便把心意直接說出來。

晏子不愧為名相,他很聰明,聽了景公的問話,就先用一套歷史哲學答覆他說:“善哉,問也。”你這問題好極了。中國的佛經常有“善哉!善哉!”的說法,當時的譯文就是套這些書來的。原文就是“好的”意思,佛家譯經時,借用了這個名辭。後經佛家多年的開口“善哉”,閉口“善哉”,慢慢地似乎這兩個字,就含了更多的意義,而有濃厚的宗教意味。

晏子說了“這個問題很好”之後,接著就說,依照禮法,中央政府的天子,到各諸侯那裡去巡視一週,叫做“巡狩”,意思是巡視諸侯所守的地方。而諸侯要到中央政府去朝見天子,名為“述職”,意思是向天子報告自己職務以內的事務。如果天下安定,沒有非常特殊的意外事件的話,在春天,要出外視察民眾的耕作情形,如果有情況欠佳的,就要設法補助。在秋天,則出外看著大家的收成和賦稅狀況,如果有入不敷出的,就設法貼補。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時候,民間流行的諺語說,君王不出來走走,我們哪裡能喘口氣?君王如果身心不適,我們又怎麼得到他的幫助呢?所以古時候大家都希望帝王出來玩玩,好沾點光,得些好處。所謂“龍行一步,百草霑恩。”龍走一步路,下了雨,百草都得到滋養。所以那時候天子每次出來巡狩,不但給諸侯、大臣們一個警惕,同時也為“注意民生疾苦”樹立一個榜樣。

晏子說了過去的,又說到當時的。他感嘆今不如昔地說,現在可大不相同了啊!諸侯們離開國都,一有行動,就帶了大批的軍隊侍衛。於是後勤的各種補給,諸如糧食的供應,一大批、一大批地運送出去。如此一來,原本吃不飽的老百姓們,大家工作得更勞苦了。在強烈的對比之下,老百姓的眼裡難免就有了怨恨之色。閒話、怨言當然也就開始了。日積月累地,就造成社會上的反感心理。諸侯們的這種行為,違背了天理人道,對老百姓不但沒有善盡保護之責,反而加以虐待。只要“流、連、荒、亡”四種現象一出現,政權就要出問題了。今天這些諸侯們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擔心啊!

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像隋煬帝出遊揚州,極盡奢靡,老百姓沒有飯吃,他也不管。國君們只要動一動,下面的人就有的忙了,老百姓更是累得慘兮兮的。天怒人怨的結果,只有“好頭顱”被搬家了。

這使我們想到一個明朝的小故事。從前的某些小廟,相當可憐,住在廟裡的小和尚,等於是地方官紳們的僕役,常要聽他們的差使。有的人做了官,衣錦榮歸,事先通知廟裡和尚準備素齋,約了朋友,到山明水秀的廟裡聯歡,吟詩作對。有一次,這些大人先生們,吃罷素齋,悠遊半日,大為讚賞,對和尚說,大家勞碌半生,今天這次清遊,一頓素齋,太舒服了。老和尚說,各位大人是舒服了半天,可是我們已經忙碌了三天啦。這就是“勞者弗息”了。

晏子又解釋說,領導人的生活墮落,遂其私慾,像水勢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流”。違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水而上,就叫做“連”。時常像野獸那樣衝動,暴發獸性而不加節制,就叫做“荒”。沉溺酒色,永不滿足,就叫做“亡”。這些都是領導人容易犯的錯誤。您景公方才問到,如何才可以比於先王的壯觀。據我所知,先王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流”“連”之樂,也不會有這種“荒”“亡”的行徑的。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

齊景公聽了他這番話,非常高興,立即下命令改革政治。同時以身作則,走出深宮內院,接近百姓,訪察民情,並且積極從事地方建設,注意到社會福利。景公將行政工作處理妥當以後,就把兼管國史、文化、禮樂的太師找來,要他在國史上記下這件事,並且為他和晏子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譜下一段樂章。《徵招》、《角招》兩篇樂章,就是由此而來。這樂章中有一句詩,意思是說,我們的國君雖然是慾望大,但是沒有關係,這並沒有錯,因為他擴充他的大欲望,建設了我們這個康樂的社會,正是一位好的國君。

這裡孟子又針對齊宣王愛好享受的心理,藉機啟發他與民同樂,與民共享的精神。這次他運用的是鑑古以觀今的手法,拿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加以闡述,孟子的用心,可謂良苦。他所講的晏子,是春秋戰國之間的名臣賢相,他留下的嘉言善政很多,大家不妨去讀《晏子春秋》這本書,相信也會獲益不淺。

由齊宣王在雪宮中與孟子的一段對話,又聯想到齊景公與晏子的另一則故事,幾乎和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同樣有趣。這個故事簡短而生動,而且更有內涵,並不像孟子的長篇大論。

這件事故的資料記載在《晏子春秋》裡。有一年的冬天,連下三天的大雪。齊景公穿了很好的白狐袍子,坐在王宮裡納福,他對晏子說,下了三天的大雪,似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晏子聽了便說,一個賢明的君主,自己吃飽的時候,應該要想到社會上還有飢餓沒飯吃人的。自己溫暖的時候,更應該想到世上還有沒有衣服穿,受寒凍死的人。齊景公聽到晏子這樣一說,馬上便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當然他脫下狐裘不是生晏子的氣,他是被晏子說醒了,覺得自己過分享受,忘記了百姓的飢寒,當著晏子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齊景公到底還不失為當時的一個好國君,因此也才能使晏子盡忠而直言無隱。可惜孟子碰到的齊宣王,比齊景公要差了些。原先的記述是這樣的:

景公時,雨雪三日。被狐白裘,坐於堂側,謂晏子曰:三日雨雪,天下何不寒?晏子曰:夫賢君飽則知人飢,溫則知人寒。公乃去裘。

古書上短短五十字的精簡記述,便說明了一個領導人在政治道德的心理行為上,應當如何自處的道理,內涵豐富而精闢。如果用現代話來寫,又要用很多字了。所以講中國文化的復興紮根,實在應當要注意國學的素養,這是刻不容緩的事。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正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徵,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寄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什麼明堂

有一天,齊宣王提出一個問題對孟子說,現在外面有人建議我,要把明堂拆毀,你孟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高見?如一般人所說,把這座不實用的建築拆除掉呢?還是保留下來好呢?

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所謂“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周代初期的建築。也就是天子的廟堂,舉凡祭祀、朝會諸侯、饗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當在這裡舉行。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精神表徵,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的價值。

在《禮記》中有一篇,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築規格,以及政教活動的內容。以現代觀念而言,它象徵了固有文化的精神堡壘,比起法國的凱旋門,美國的自由女神像,乃至丹麥的美人魚等等,不可同日而語,具有特殊的內涵與神聖的精神。

齊宣王所說的這個明堂,是周武王東征時所建的,直到漢朝還存在,後世才逐漸湮滅。當然,它表徵了中國文化,同時象徵了當時中央政府周天子的尊嚴。在齊宣王的心目中,雖然久已不聞尊周的口號,可是還沒有一個諸侯敢明目張膽地提出滅周的主張。齊宣王這時把國家治理得蠻有規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說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拆毀明堂,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可見他有蔑視和反抗中央周天子的微妙心理。但在孟老夫子面前,又怕碰釘子,不敢開口,於是藉口是外面有人傳說。換言之,是民間的輿論如此,藉此來試探孟子的意向。否則的話,他假如沒有這個念頭,根本認為不可行,就不必問孟子拆了好呢?還是不拆的好呢?

孟子答覆齊宣王的話,卻也避開正面,不談尊周與否的問題。他只說,這是王者之堂,象徵著王道思想,您如果要想行王政的話,最好不要把明堂毀掉。齊宣王就說,你所說的王政,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對於王道仁政,孟子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而這裡齊宣王還問孟子什麼是王政,這就顯示出齊宣王對孟子的意見,也許是根本沒興趣,從來就沒有專心聽過,所以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來。也許孟子所提倡的有關仁政學說,頗受當時社會民間的歡迎,各方予以好評,齊宣王不得不對孟子表示尊敬。也許這時候仁義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以披起仁義的外衣,而進行實質上的侵奪兼併,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請教。這也可以說是齊宣王的可憐處。

再反過來看孟子,他也很難堪,他希望推行王道仁政,但屢次被齊宣王在重要關頭,來個太極拳的推手,推得遠遠的。於是他又“打蛇貼棍上”式的,再順著齊宣王的話,接上去,還是推銷他的王道思想。用心之苦,實在苦得也很可憐!他們兩個,雖然互相尊重,而彼此似乎又話不投機。

在這裡,孟子被直接問到王政的本題上去,自然有點興奮了。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以孔子的學說為標榜。而孔子對於政治,是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風範的。所以孟子就舉出周文王的政績答覆說,以前周文王在歧山發祥之初,走的就是傳統王道精神的政治路線。第一點:“耕者九一”,對農民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

這是古代的土地政策,後世稱作“井田制度”。當時地廣人稀,沒有私人財產製,土地均屬國有,田園都依照方整觀念來劃一。每一田園,在規制上區分“井”字式,分成九部分,收穫的時候,四周八分,分別歸八戶農民所私有,中間一份公田,收成歸政府,所以說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後世稱此為“井田制度”。其實九分之一的田賦稅收,也只是後世人根據古代資料來講的。究竟實際情形如何?這種制度,歷代學者也有很用心去考證的,但到底還不夠詳細,同時我們不要忘記,當時人口稀少,土地廣大而沒有太多利用和開發。其實在管仲相齊桓公的時期,以及秦孝公時期,中國的經濟制度,早已演變為具有私有土地的形態了,商鞅只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需要,也可以說,他師法管仲,訂出一套完整而具體的法制來管理。

在歷史上,秦以後,曾經有不少人嚮往古代的井田制度,更曾經有幾度,意欲恢復它。最顯著的莫如漢朝的王莽,想恢復井田制度,取消私有財產制。當然,王莽並不是因為有高深的政治思想或突出的見地,只是盲目的好古,妄想復古而已,所以沒有成功。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也想走這個路子,因為用人不當,也失敗了。

孟子說到第二點“仁者世祿”,是說當時的政府官職,大多數是世代相襲的。這一點,和我們今天的觀念不同。但在孟子當時,卻不能說他百分之百是錯誤的。因為在那個時代,一直延續這樣的制度。不僅在教育制度上,政治思想上也都是如此,沒有發展出全民教育的觀念,讀書人也都是士大夫的世家世襲的。我們以現在民主思想為基礎,就會批評那是封建思想,甚至斥為封建餘毒。可是我們如果綜合了時間、社會、經濟、政治等等因素,去探討這種制度的精神,則可發現,它的功用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可能還是鼓勵人們保護及發揚傳統文化的最好制度。總之,我們論史,應該儘量客觀厚道,就“時”論事。不能純出主觀,以今之所有,笑古之所無;也不能以古之所無,便否認今之所有。

第三點,孟子說到“關市”方面,關卡和互市,也就是現在的關稅和商業市場上的捐稅。這在文王時期是“譏而不徵”的。只是派人巡察,看看有沒有非法之物,順便了解貨物的議價狀況,並不需要收什麼關稅、交易稅之類。因為在戰國當時,征斂相當繁瑣、嚴苛,常常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他提出這一點。

再其次,說到周文王時“澤梁無禁”。澤為水澤,梁指山林。廣義地說,就是無論上山下海,包括河川的資源開發,山林資源的開發,都是沒有什麼禁令的。人民在這方面的生產是自由的,但人民也懂得節制,不至於弄到資源枯竭。這裡有一點我們要知道,倒退回去兩千多年看,那時候的社會結構,可以說一切都還在尚未開發的階段。情況和現在不大相同。

在司法方面,孟子指出“罪人不孥”。就是罪不及妻子,個人犯罪個人承當,自己受法律制裁,與家屬無關。這句話在今天的年輕人聽來,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因為大家目前所認識的法律,本來就是如此,似乎這句話是多餘的。可是在還沒有推翻清朝以前,中國幾千年來的法律,不像今天民主制度的法治精神。由春秋戰國到清代的幾千年帝制中,有許多情況,都是罪及妻孥,乃至於一人犯罪,可以誅滅九族,全憑當時專制帝王的意思而定。所謂“人主”者,朕即國家,朕即法律,他是國家主權的象徵,他說的話就是最高的法律。在這種情形之下,孟子講這句話,就非同小可了,可以說孟子相當大膽,憑他的浩然正氣而對宣王進諫直言。

接著,孟子又舉出在周朝的王道政治上,社會福利事業的成功,他說:鰥、寡、孤、獨這四種人,是社會上最困苦無依的人。文王當時,凡是仁政愛民的措施,一定先顧及到這些人,使孤苦無依的人優先得到利益。他同時引用了《詩經·小雅·節南山·正月篇》第十三章,最後兩句“哿以富人,哀此煢獨”來強調窮人的可憐。詩的意思是說,社會上一般衣食無憂的人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但是有些孤苦伶什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對這些人,我們必須伸出關切和同情的援手。

孟子說“王政”說到這裡月側才一開頭,還沒有講到正題上去,可是齊宣王似乎已經聽不下去,又打起太極拳來了,插上一句“善哉言乎!”意思是說,你講得好,講得很好。又把“王政”這個正題用太極拳的推手往外一推。可是孟子還是用打蛇貼棍上的辦法說,您既然認為這個道理很好,可是為什麼不去實行呢?

寡人好貨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夫斯張,於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金,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採緊逼盯人的姿態,追問齊宣王,您既然認為很好,為什麼又不實行王政呢?齊宣王答得很妙,他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非常愛好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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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貨”字的意思和現代的“財”字相同,包括了金錢、物資等等。齊宣王這句答話,在表面上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識問,但也很妙。孟子要他優先救濟社會上最困苦的四種人,這當然是要花錢的,而他卻說我愛錢,捨不得花鈔票啦!這就像籃球場上的大國手們,你從後面緊逼盯人,我就來個轉身,擺脫你。奈何孟子還是不放鬆,對他說,這沒有關係呀!周朝的先祖公劉,就是一位好貨的人,而且有詩為證呢!

公劉,據《周紀》說,是棄的後代。棄是唐堯的兄弟,到虞舜時,被封為后稷,有相當偉大的德業,傳到不窋這一代的時候,因政治的衰退,不富丟了官,就流亡異域,到戎、狄這兩個外族之間的漆沮“自漆沮度渭,取材用”一帶去求發展(漆水源出陝西省同官縣東北大神山,西南流經邠縣至耀縣會沮水。沮水出耀縣北分水嶺)。當傳到公劉的時候,才又振作起來。《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的《公劉》篇,就是歌頌這段故事。

孟子又繼續引用《詩經》的記載作補充說明。他說,公劉當年好貨,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導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產。在秋天豐收時,將糧食堆滿在倉庫裡,還有許多糧食放不下時,只好堆積在倉外。另外,製造乾糧,放在橐裡、囊裡,以便人民遷移時,可以隨身攜帶。由於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來愈多,逐漸地便富強起來了。於是他又整軍經武,把老百姓集中起來訓練,等這些都差不多了,才帶了弓箭,裝備著干戈斧鉞等各種武器,浩浩蕩蕩地由漆沮出發,回到他原來的封地豳邑,復興他祖先後稷的舊業。所以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積的米粟和充實豐富的穀倉,出發的人有包裹好的乾糧,如此準備妥善,才向自地進發。周代也就從這時開始,漸漸興盛起來。

所以當齊宣王說他自己好貨時,孟子卻故意裝作不懂地說,您身為一國之君,喜歡財富是應該的。像周朝的先祖——公劉,建立基業時,也是積極地從事經濟發展。如果您也能效法先人積極進取的精神,從事生產工作,藏富於民的話,如此,齊國得以富強,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在這裡,可見孟子的誘導教育,以及緊逼盯人的技術,和齊宣王的推拖工夫是同樣高明。

齊宣王的“太極拳”由“好樂”、“好勇”,這裡又段數升高到第三段的“好貨”了。現在讓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好貨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句話,包括四件事:“聲、色、貨、利”。在歷史上只要帝王好“聲色貨利”,那個社會。國家,沒有不亂的。這四件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是壞事。而齊宣王對這四大壞事,沒有不好的,他全都愛好。

後世一些讀書人,讀了《孟子》這一類的書,學了這一派的論調,每提到“聲色貨利”,就視同毒蛇猛獸,像有劇毒一樣的恐懼。其實,我們每一個人,

對於聲色貨利,沒有不愛好的。只是對這四件事的慾望,程度上有大小的不同而已。

孟子這裡沒有從心理這一方面發揮,其實人人都是同樣愛好這些的,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只要擴充這大家都愛好的事,並導之正途,那麼不但對社會無害,而且能收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反而是國家、社會、人民的福利了。我們所謂現代化的第一流強國,正是“聲色貨利”最先進的國家。反之,就是尚在落後,尚未開發中的國家。

從這裡,使我們想起齊桓公,他也有像齊宣王所說的三好。但在當時,他有幸得到一位好幫手管仲,能在當世成大功,後世歷史上成大名。讓我們看看齊桓公與管子對話的記載。

桓公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汙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曰:惡則惡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愛與不敏,不可耳。不愛則亡眾,不敏則不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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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桓公有一天對管仲說,我這個人,有很不正經、很邪門的三個嗜好,你看多糟糕!怎麼辦?喜歡打獵,常常跑出去玩,有時追捕獵物,玩到天黑了還不肯回來,第二天當然沒有精神理政問事了。這是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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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喜歡喝酒,講究口腹之慾,白天晚上都吃喝個不停。齊桓公好吃,是有名的饕餮,天下所有的美味,他都找來吃。他的一個部下易牙,專以燒一手好菜來侍候他、滿足他。有一天,他吃喝得高興了,對易牙說,天下的美味,我都吃過了,可就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味道如何。後來齊桓公吃了一碗以前沒有吃過的肉類,問易牙這是什麼肉,易牙說是人肉。原來易牙殺了他自己兒子,來取悅於桓公。因此齊桓公認為易牙很忠心。當然有人說連自己兒子都會殺掉的人,一點仁心都沒有,怎麼談得上“忠”。這是另一段公案,我們暫時不去討論。易牙是壞蛋,歷史早有明證和定評了。但由此可知齊桓公的好吃好喝,到了什麼程度。他自己也對管仲說,這是他的第二件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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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更不幸的,我有比前面兩項,更不乾淨的行為,說起來都難為情,我還喜歡女色。好女色倒是小事,我的同宗姊妹中,還有尚未出嫁的。

他的姊妹為什麼不出嫁,這當然是使他最難為情,難以啟齒的話。

只說這是他第三項劣行,就意在不言中了,所以他的毛病可真大,比齊宣王嚴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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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管仲怎麼說呢?他說,你這三個大毛病,的確很不好,壞是壞透了,但對你現在來說,還不是最重的要的事,不一定要立即改正。事實上,管仲明知他一下子改不過來。如果管仲說,要他馬上改,反而會弄僵了。管仲只是說,一個作領袖的人,如果沒有愛心,不愛天下人,智慧反應都不夠敏捷,這才是最大的忌諱。因為沒有愛心,不能“愛民”的話,就不會有群眾和人民擁護他;不夠積極,不能“勤政”的話,就會政務荒弛。因此,“勤政愛民”,是領導人所最需具備的條件(就是在管仲之後的孟子所說的仁政)。

這是管仲對君主輔助的一個範例。幾千年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標榜管仲是歷史上的大政治家。他不但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實行家,連孔子都很推崇他。現在管仲與齊桓公所談的內容,和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談話內容是一樣的。而談話的態度與方法,孟子與管子也差不多一樣。所不同的一點,管子是站在大政治家的立場,作臣道的建議和提醒,針對現實政治的具體做法而言。至於我們這位孟夫子,則更偏重於政治哲學的原則,同時帶著師道的誘導方式,在境界上當然比管仲更高一層,可惜效果上,卻差了許多。但是有一點要注意,孟子和管仲所遇到的兩個主顧——老闆,在人格、個性上,也有許多差異。因此,在歷史上的成就,也就不相大同了。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聲、色、貨、利”四事,我國曆史文化上,幾千年來,都認為是要不得的壞事。直至國民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以前,大家還是看不起工商業,尤其是看不起商人。過去習慣上所謂計程車、農、工、商,商人被列為四民之末,這都是中國文化受這些傳統觀念的影響,致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

《貨殖列傳》的一斑

中國文化真是如此呆滯醜陋的嗎?我們不必歸罪於什麼理學家、道學家或哪一家上去,只是由於少數讀書人,把觀念搞錯了,把大家的觀念帶到歧路上去。中國文化的本身,並非如此。歷史上,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貨利”的問題,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當時別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只有他特別注意,而在《史記》中寫了《貨殖列傳》,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也是中國討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另外,《平準書》也是財政學上的重要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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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看法與眾不同,在當時大家看不起貨利的時候,他卻認為貨利非常重要。他提出來的第一位經濟專家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接下來還有很多,現在我們擇要摘錄下他這篇文章,來作個研究。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娩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吵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谷、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枬、梓、姜、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進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匾少。”財匾少而山澤不闢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大公望封於營丘,地瀉滷,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灣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會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文中所述范蠡、子夏等人致富之道,從略。)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致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頃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謂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裡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轅,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鉅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史記》作者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都是比較偏愛黃老道家的學術思想,尤其是推崇老子的思想。他寫的《貨殖列傳》,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話,

描寫社會到了富強康樂,民主自由的極點,才能真正進入大同的理想境界

,也才能達到老子所說的無為之治,法乎自然的境界。

老子前面的一段話,意思是說,比鄰的國家,國界相接,或隔一條路,或隔一條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而各國的老百姓,都能夠吃得好,營養足;穿得好,沒有穿打補釘的衣眼;社會風氣安定,沒有不良分子的騷擾;對自己的事業、職業,都很滿意,各人安守本分。生活在這樣安定快樂的社會中,人人都很滿足,終此一生,都不會去羨慕別人,更不會為了生存,而離鄉背井去外地謀生。

本來老子的說法,在我看來,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說法並沒有兩樣,不過老子是對理想境界描寫,儒家的《禮運篇》則是原則的敘述。二者都是根源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把他們硬分為兩派,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曾經聽一位青年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有了錢,退了休,就該環遊世界一番,“到老死不相往來”,不出國門,活著有什麼意思。出國走走,這是一種很時髦的觀念,而且也可增廣見聞,但對於老子這句話的反駁,則似有斷章取義之嫌。先從近處說起,就在臺灣的山區或農林中,還是有一些人,不但沒有到過臺北,甚至連他居處的縣治所在地也沒有去過,一生沒有離開家鄉一步,但因生活過得安定快樂,臨終之時,心中了無遺憾。而現代許多曾經環遊過世界的人,在他臨終之際,或對後代子孫,或對國家社會,或對他自己的一些事情,還是很不放心,帶著滿腔的無奈而去。

也還有人說,至美國、或到歐洲,去求學深造,或發展事業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至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忘記了這句話前面的“至治之極”,以及接下去的描寫。我們要反過來問一句,

假如我們今天成為世界上經濟力量最雄厚,教育文化水準最高,科技最發達,軍事力量最強大,社會也最安定的國家,那麼你還會想到外國去求深造,求發展嗎?

再進一步說,全世界,全人類,每個社會都達到了這個水準,那麼又有誰不願安安穩穩在自己家鄉努力,反而到處奔波勞苦,替別人洗碟子、擦地板呢?現代的澳洲人,位於南半球,一般人過著太平日子,就很少往外國跑了。不過,在現代也有一種反面的“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現象。那是南北韓之間的三十八度線;東西德的圍牆;我們與大陸之間的一衣帶水。由此可見,想要達到“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除非全世界、全人類,都富強康樂了,才能達到這個美好的境界。

歷史社會演變的趨勢

所以司馬遷說,人類最好往這種美好的理想去努力。但是近代(司馬遷當時的近代),一般人都只圖聲色耳目的享受。、已經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境界了。

接著他又發表他史家立場的意見說,神農以前的情形怎樣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像《詩經》、《書經》這些書上所記載的事蹟、自虞、夏兩代以後,由於社會的演進,人們都偏好物質生活的享受,喜歡追求聲色之娛,以及口腹之慾。身安逸樂而汲汲名利,人人都如此,沒有什麼稀奇。這種風俗的演變,不是一天形成的。自從虞夏時代開始,就逐漸轉變成近代這個樣子。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你即使以最高的哲理,挨家逐戶地去勸他們,放下物慾,尋求精神生活的趨脫,也是沒有用的。

因此,自上古以來,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因之”。依著百姓的本質和稟賦,在立法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到好的方向。

如果這樣行不通,退而求其次,順著他們的興趣嗜好,針對他們重視現實的心理,“利道之”,以利為引導,導致他們走到良善的路上。

“其次教誨之”,如果還是不能,於是用再次一等的方法,也就是用比較強硬一點的方法,教育他們,告訴他們,什麼是對的,是應該的,什麼是不對的,是不可以做的。

如果仍然沒有效果,這就只好用更次等的方法,“整齊之”,以法令來糾正了。糾正不了的話,等而下之,“與民爭利”,和百姓對立相爭。

從這套理論來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等而之下,在與民爭利之中。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也同樣認為人類文化,是在競爭當中發展的。

司馬遷這幾句話,把人類社會演變的程度,以及人心不可挽回的超勢,全都說完了。我們無論研究政治、哲學,或者經濟、歷史,對司馬遷這裡所說,和孔子《禮記·禮運篇》的敘述,互相參合研究,便可成為一部中國文化歷史演進哲學的專書。

其次,司馬遷舉出當時中國所發現的資源情形,也相當富饒,很有利用價值的。但是現在我們新發現的資源,在質與量上都增加了許多,在這裡不作詳細的介紹了,且看他對於物資利用的觀點。

“待農而食之”,在當時的農業社會,許多資源技術還沒發掘,社會經濟的必然趨勢,當然是要依賴農業生產,才有飯吃。“虞而出之”,還要開發山林和畜牧的資源。“工而成之”,然後將農林、畜牧的產品加工製造。“商而通之”,最後,再由商業的經營,來流通農林畜牧和工業的產品,於是才能達到有無相濟,各獲所需,不虞匱乏的地步。

接著他又說,這種經濟形態的發展,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而自然演變出來的一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規定而來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而是大家為了生活上的需求方便,很自然地發展出來的。所以每個人都是各盡自己的能力,換取自己的需要。

在商業的經營上,是“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也就是中國商業一句傳統的成語——“賤物不可丟,貴物不可收。”一樣貨品,價錢跌了,不要賠本賣掉。儲存在那裡,將來一定回漲,甚至還可以加工製造,再賣出去,很可能還會賺大錢。一樣東西漲價了,貴了許多,千萬不要一窩風地跟著去買,因為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跌價。所以,“賤價不賣,貴不買”。

“各勸其業,樂其事”。各人安於本分,敬業樂群。這種趨勢,像江河的水往下流一樣,是很自然的發展,用不著特地訂立法令規章,自然而然就來了。一切物資的生產分配,也用不著刻意去營謀,社會上自然會有妥善的調配。這不就是老子“自然”之道嗎?

接著他又引據《書經》上的話,強調農工商虞的同等重要性。這些來自農林、畜牧,以及工商業的產品,是富國富家的基礎。雖然各地的氣候、土壤、人力不同,資源的儲藏與開發也不一樣,但經營得好就富足,經營不好就貧窮。上天是不會厚此薄彼的。

像齊國的姜太公初被封到營丘時,那裡靠海邊,土裡的鹽份很重,老百姓很少。當地的土質根本就無法耕種,簡直無飯可吃。可是姜太公不為地理環境所困,他教導婦女發展手工業。直到現代,山東煙臺一帶的刺繡、抽絲等工業還是很有名的。在臺灣具有這種技術的人,也在生產從事外銷,可能就是從古老的姜太公時代所流傳發展下來的。除此之外,他又設法開發鹽業和漁業,外銷他國。齊國就此繁榮富庶起來,“冠帶衣履天下”,各國聞風相望,連服飾都以模仿齊國為時尚。不論是靠山或臨海的國家,都希望能到齊國去見識見識,一如今天世界各國的人,一窩風地往美國跑一樣。

後來齊國到了中葉,國力曾經一度衰落,直到齊桓公的時代,用了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以經濟政治為主,並以經商出名的管仲為輔相,把齊國的國勢再度復興起來。他設立了九個有關財經的行政機構,設定掌財務的官員,行“輕重法”,而使齊桓公完成他的霸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仲個人亦有富埒王侯的“三歸”建築,愛好豪華,也相當奢侈。政治地位到了陪臣——和國君近於朋友的關係,財富可和其他諸國的國君相比擬。可是他使得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威王、宣王的時代。

經濟、文化、道德的連鎖關係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並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財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兩句名言,討論財富和德業的關係,提出“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的主張。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財富為基礎的。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於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財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奸犯科。接著他又把財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溝裡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隱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

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財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

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

。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財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財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利”字。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接著,他又繼續舉出范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歷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財富和德業事功的關係。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只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至於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里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了。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髮財的正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財也要靠機運。同時司馬遷又強調,

發大財,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

於是他陳列出一些歷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財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於現在富過一省。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致富;

至於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業中,聚積了上千金的財產;

叫賣漿湯、油條,是小生意,但張氏以此賺了千萬的資財;磨刀,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技術,但郅氏以磨刀聞名,人人找他磨,到後來發了大財,養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飯來都是鼎食,氣派大得很;賣豬肉乾、牛肉乾,也只是小本生意,濁氏卻因此發財,養了幾十匹馬。

在現代說,就是擁有幾十輛汽車了。還有馬醫,古代醫生的社會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獸醫更是如此。可是有一個獸醫張裡,家裡開飯的時候還要敲鐘,可見其富庶的程度。以上這些都是因為專精一業,勤奮努力而來的。

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最後他的結論說:從這些事實看來,

致富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行業,財富也不是說一定永遠屬於誰的

。有能力的人自然會發財,懶惰的人就是站不起來。富有了自然就顯貴。一個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於鉅萬富翁,就和王侯一樣享受。這不是上天所賜,也不是祖宗所給,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他這篇文章裡,介紹那些商業鉅子和大富翁的妙論很多。談到好貨的心理時,曾經舉出,像秦始皇這位暴君,對於財富也很重視。

南懷瑾: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當時在四川有一個名字叫“清”的寡婦,擁有大量的丹砂礦,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還特別邀請她到咸陽,待以上賓之禮二同時為她建築了一座“女懷清檯”

。由此可見財富的重要。不但個人如此,他也說到,國家非財富不能強盛,社會非財富不能繁榮。

我們看了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的議論,再來看看明人馮夢龍的一段小文,相互比對,倒是別有一番興味:

人生於財,死於財,榮辱於財。無錢對菊,彭澤今(陶淵明)亦當敗興。倘孔子絕糧而死,還稱大聖人否?無怪乎世俗之營營矣。

究竟人壽幾何!一生吃著,亦自有限。到散場時,毫釐持不去。只落得子孫爭嚷多,眼淚少。死而無知,真是枉卻;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吾蘇陸念先應徐少宰記室聘,比就館,絕不作一字。徐無如何,乃為道地遊塞上,抵大帥某,以三十錳為壽,既去戟門,陳對金大慟曰:以汝故獲禍者多矣,吾何用汝為!即投之澗水中。人笑其痴,孰知正為痴人說法乎。(來源:孟子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