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那個爺爺

作者

張曉冰

賈代儒是賈府義學裡的老師。

《紅樓夢》寫賈代儒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不寫他直接在課堂上出場。

第一次

出現是第八回，秦業為了兒子秦鐘的讀書選擇學校和老師：“又知賈府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當今之老儒，秦鍾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悅。”這是從學生家長那裡得到的賈老師的間接資訊。

第二次

是第九回，先是賈政叮囑李貴：“你去學裡請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這裡說的“太爺”，就是指賈代儒。

可見賈先生在教學內容上是要受當局干預的。

再後，作者直接介紹賈家義學：“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奉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這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賈代儒是“年高有德之人”，是這個學校的管理者，校長，二是講老師報酬的來源。

第三次

說到賈代儒時，也是第九回，寫學校，還是沒寫他出場：“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賈瑞管理。”就是這麼一個“早已回家去”，“將學中之事”交給孫子賈瑞管理，釀成了學校的一場大斗毆。

第四次

，倒是寫了賈代儒出場，但不是在學校而是在家裡。第十二回：賈校長的孫子賈瑞看上王熙鳳，被王熙鳳設相思局凍了一夜之後凌晨回家。“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賈瑞一夜不歸，代儒說：“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到底打了賈瑞三四十板，還不許吃早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功課來方罷。

如此，前八十回就基本沒有賈老師什麼事了。

賈代儒是明清時期封建塾師中的一個非常典型的代表，也是“儒家”的代表——“代儒”！曹雪芹筆下的賈代儒，雖然著墨不多，卻勾畫出了賈代儒作為那個時代教師的徹底失敗。他不僅沒有教好義學裡的孩子，而且連自己的孫子也沒有教好，以至搭上了孫子年輕的生命！

《紅樓夢》寫賈府塾師賈代儒的失敗，實際上是賈府教育的失敗，往大一點說也是以儒家為主體的整個封建社會教育的失敗。

明清時期的教師，基本上可分為如下幾種型別：一是官學中的教師。按現代的話說，就是公辦教師，財政支付工資的那一類。二是書院中的教師。書院也有官辦的，也有民辦的。書院的教師有一種是專職的，有一種是臨時聘請的，一些名家名人講學，有如今天的“走穴”。三是職業教育機構中的教師，比如武館、算學、翻譯等等。第四類是塾師。儘管明清時期的官學已經很普遍，但是仍然不能滿足需求，因而大量的是塾師。

類似於今天的民辦教育或者社會力量舉辦的教育。

賈代儒就是這樣的一個塾師。

我國古代的教師職業極不穩定，人們選擇教書工作，只是一種過度性臨時謀生手段，並不像今天有專門的師範學校把教師作為育人一生的職業來培養。

人們讀書的目的就是參加科舉入仕而光宗耀祖。明清時期從事教師職業的人，一是通往科舉路上的儒學生員，即縣試、府試和院試三級考試過關而繼續學習的學生，或稱“秀才”。賈代儒就是這樣一個一生都沒有在科舉場上有過成績的人，因而其社會地位也會受到影響。第八十二回賈代儒檢查寶玉讀書，寶玉當讀到“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老大無成時”時，就感到失言，擔心再說下去會傷先生的自尊。《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做塾師40多年，雖滿腹經綸，從順治17年（1660年）起至康熙43年（1704年）參加鄉試10次，卻累試不中。最後一次鄉試已是65歲。鄭板橋也是從26歲開始設塾授徒，一邊教書一邊複習，到40歲時才中舉入仕，脫離塾館。教師的第二種來源是因各種原因而脫離官場體制的舊官員。有的是謫貶，有的是回家侍奉父母，有的是年老病弱，有的看破官場而回鄉從教等等。《紅樓夢》中的賈雨村就是這樣的一類塾師。他先是中了進士，升為知府，由於不懂得官場潛規則恃才侮上，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參了一本，被革職罷官，先是在甄家為甄寶玉當塾師，因其祖母“溺愛不明”“侮師責子”而辭職。後來到蘇州被巡鹽御史林如海請到家去坐館，成了林黛玉的老師“西賓”。

明清時期的塾師不是一個成熟的固定的職業。

塾師在從教之前並沒有經過專門的師範教育訓練，因而大多數塾師的教學方法並不得體。

人們的擇師標準，從《紅樓夢》賈政的一段話即可得知：“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裡的孩子，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 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墊。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得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於顢頇了事。”（第八十一回）從此可見家長擇師的標準，並不是人品和水平，而是看鎮不鎮得住孩子。《紅樓夢》前八十回沒有寫賈代儒在課堂上的教學活動，但從他對孫子賈瑞的教育過程中，可以知道他不是一個懂教育的好老師。第十二回，賈瑞被王熙鳳的相思局折騰之後，賈代儒並沒有把情況搞清楚，也不考慮孫子的身體狀況，而是嚴厲處罰：我用五個字概括：一禁，禁止出門；二打，打了三四十板；三餓，不許吃早飯；四跪，跪在院內風地裡；五補，補讀十天的功課。“賈瑞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讀文章，其苦萬狀。”

這簡直就沒有人性了，做爺爺如此，何況做教師！

經濟收入決定人在社會中的地位。《紅樓夢》中沒有直接寫賈代儒的報酬，只是從側面反映了他家生活的窘迫。賈府的家塾屬於義學性質，對窮人是不收費的。第九回：“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這反映了明清時期教育制度的一種進步。賈代儒的報酬實際上由寧榮二府支付。學生中富貴家庭也有給報酬的。第八回：秦業“為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鍾，來代儒家拜見了。”薜蟠也“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但沒有說具體的數目，只知道後來賈瑞病重要吃“人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來尋。”儘管在鳳姐設下的相思局中，賈瑞被賈蓉賈薔各敲詐了50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但畢竟是被逼之下寫的白條，終究算不了數，也無法兌現。賈代儒的這種情況也基本能夠代表明清時期大部分塾師的收入水平。鄭板橋在考取功名之後寫過一首詩以自嘲當塾師的歷史：

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渡春秋。

半飢半飽清閒客，無鎖無枷自在囚。

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仇。

而今幸作青雲步，遮卻當年一半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