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以33歲“高齡”參加綜藝試圖改變窘境,卻願望落空早早遭遇淘汰。沒曾想,一首隻在節目中展示了幾十秒的《野狼disco》意外火遍全網。這個夏天,“你的老舅”董寶石正感受命運鉅變。

正在經歷的一切令他心情複雜:寫了整整兩年讓他屢屢落淚的《海子》一直乏人問津,兩天隨手寫完用來賺快錢的《野狼disco》卻讓他鹹魚翻身。“就這一首歌,大家都瘋了,非常的搞笑。”

···············

定海神針

大連,凌晨一點,夜店經理迎來貴客。開門,經理站起身,滿面紅光,雙手提兩盒白酒,衝著來客笑,這是我一點心意。來人擋手說,別別,還整這。

來者人稱老舅,33歲,長春人,身著LV黑色小馬甲,腳蹬尖頭切爾西靴,頭頂黑人螺絲卷兒,挺炫。經理遞來煙,大手攏過來,想幫老舅點火。老舅手一抽,自己點,著了。經理還是笑,說你一來,幾千幾萬的卡座,三天就賣光。隔壁夜店本來今天開業,請一著名MC。我特意選今天請你來,結果人就取消了,發聲明,身體不適。老舅說,媽呀,太狂了。

不斷有經理朋友走後門,來與老舅合影。朋友說,《野狼disco》,全中國都被你洗腦。經理連連點頭,專門為你看了這一季《中國新說唱》,他們唱的,我接受不了。還是你這《野狼disco》,第一遍不好聽,第二遍,我靠,是這回事兒,特接地氣。

隔牆傳來等待老舅的尖叫聲。老舅熄了煙,保鏢護送,出了門。走上舞臺,《野狼disco》的前奏響起,藍色的射燈不斷閃爍,全場躁動不安:

來 左邊 跟我一起畫個龍 在你右邊 畫一道彩虹/來 左邊 跟我一起畫彩虹 在你右邊 再畫個龍

在你胸口比劃一個郭富城 左邊兒右邊兒搖搖頭/兩個食指就像兩個竄天猴 指向閃耀的燈球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家鄉的排面兒,太牛逼了!”氣氛熱鬧,老舅也揮舞著手臂,露出了紋身。遠看上去,那只是普通的花臂。只有湊近了,才能看見花臂中間還有文字,左邊,“流浪、愛情、生存”,右邊,“詩歌、王位、太陽”,出自詩人海子的《夜色》。

今年《中國新說唱》,老舅憑《野狼disco》直登微博外卡復活第一。之前,他止步127強。站到復活賽的舞臺上,他有點兒虛,這場地大的,這花花綠綠的燈光,晃來晃去,往觀眾席下邊兒一看,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

三年前,老舅也去了《中國有嘻哈》,不過是當大眾評委。他坐在評委席最後一排,序幕拉開,看著歐陽靖站在噴著蒸汽的火車上,忍不住站起來,興奮地鼓了會兒掌。但越往後,越沒什麼表情。這麼多燈,這麼大舞臺,光保安都站了一百多個。四強坐在王座上,底下粉絲揮舞燈牌。他感到羨慕,嫉妒,更不服。

他真名董寶石,原來是東北知名說唱廠牌吾人文化的一名rapper,玩兒的說唱不像說唱,“像詩朗誦”。《海子》裡,他唱,“一個詩人一個時代的象徵 只留下信一封飛在山海關的大風”。

賽前,董寶石和朋友來到後臺。年輕的rapper為了他身邊的朋友圍攏過來。朋友帶著一個個認,他只好點頭,自我介紹完,單手握兩下,便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麼。沒什麼人認識他。31歲了,他只是一個司機,一個被老闆評價“沒什麼能力”的司機。

回到家,董寶石辭了工作,專門搞說唱。可去年參加《中國新說唱》,他連海選都沒過,自嘲,被時代車輪滾滾碾壓。在一首名為《落水狗》的歌裡,他唱:邊緣人走在邊緣,開弓沒有回頭箭。

今年三月,董寶石寫下《野狼disco》,算是“老舅系列”的最後一首。原本,他把“老舅系列”看作劍走偏鋒,創了個東北人設。《浪漫男銀》,他寫老舅沒錢給媳婦兒買貂。《夏日髮廊》,老舅南下廣州,住城中村,吃油麥菜,盤一盤越南沙金的大佛牌。《同學聚會》,董寶石把自個兒經歷寫進了歌詞:去參加同學聚會,同學一隻手伸出來,說哎呀,我這歐米茄的表,特別沉。而他穿一件挺寒酸的T恤,手上光不出溜,便把頭低下,說是,特別沉。

混的好的端起酒杯不停吹牛皮/只有我自己故意把頭埋很低/馬老三倒滿香檳 問我做什麼生意/我說平時在家裡 寫點饒舌小歌曲/他說那麼大年紀 你咋還在跳霹靂/那啥 中國有嘻哈那幾個小子 你有沒有他們微信哪?

寫到第六首,董寶石在網上發,老舅這系列,有些不想寫了。但如果大家喜歡,我就還是寫。結果今年接一酒吧的活兒,老闆拉群說,現場主要蹦迪,氣氛輕鬆點。幾個嘉賓中間沒有互動環節,他想法子,得帶大家跳起來,蹦起來,就寫了《野狼disco》。

兩個月後,《野狼disco》意外走紅,將他送上覆活舞臺。又包下抖音第一,網易雲熱搜第一,QQ音樂第一。羅志祥、範丞丞、二手玫瑰都跟著左手畫龍,右手畫彩虹。樂評人耳帝說,《野狼disco》是一道東北大亂燉,幽默裡裹挾著失落,市井中點綴著浪漫。也有人評論說,這就是土嗨、喊麥。而老舅統統點贊,一個月內轉發了快40條與《野狼 disco》有關的微博。“聽歌,轉發,點贊,啥都行,來者不拒。每一次點選,都需要我的維繫,最後都可能變成錢。”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夜店演出前,老舅先到一家老菜館吃飯。他抬起頭,兩大眼袋掛著,臉上暗淡,嘴唇邊灰了一圈,說要趁熱度抓緊賺錢。“以前一首網路歌曲能火好幾年,後來變成一兩年,幾個月,甚至幾個星期。”他沒敢喝酒,拿了罐無糖蘇打水。前幾夜他接連應酬,沒睡,爆了一臉的毛細血管。“你如果自己還不拿一個定海神針,站在這時代裡,誰還管你?再牛逼,牛逼啥呀你?”

接下來兩月,他的行程滿當,從東北到東南,從livehouse到音樂節,還包括好幾輪夜店演出。他說,原本不想接夜店。經紀人談了以後,他看了眼價格,是音樂節的三四倍,立馬改了主意,“還是儘量多演夜店吧!”

《野狼disco》,那是寶石的手段

凌晨一點半,夜店演出結束,該是合影環節了。店裡定下規則,有合影卡的客人才能與老舅同框,名額僅限8組,得是VVIP。等老舅出現,人群都往縫裡擠。倆男人沒有合影卡,想開闢一條突破路線,爭吵起來。老舅伸手阻攔,咱得有秩序。一人打斷,什麼秩序?俺們咋不能合影啊?X你媽。推開人群,走了。

合影結束,老舅被人群裹著上了車。回到安全區域,他身體鬆弛下來,倚靠在車座上。

“那都不是聽我歌的人”,他說,“真正聽我歌的,是那後邊兒沒卡的大學生。”

開場前,幾個大學生髮現了老舅。隔挺遠,他們就衝老舅喊,吾人文化牛逼!老舅點點頭,吾人文化是他的廠牌。後來,他主動走過去,和這些沒有卡的年輕人合了影。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吾人文化,2010年成立,東北最出名的說唱廠牌。而吾人的一切,又是從老舅和兄弟蓮花的友誼開始的。蓮花現在是電視臺音樂編輯。他高而瘦削,留一頭清爽短髮,五官挺立,下巴只有青色的胡茬,像一位詩人。在一家延邊燒烤店吃飯時,一位中年男人站上舞臺,開始喊麥,“你不要期望我再回家……”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蓮花撇過頭,小聲說了一句,“噪音”。

“《野狼disco》,那是寶石的手段。瞭解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他。”蓮花說。

他和老舅是高中同學,相識甚早,班級挨著,下課就跑到走廊聊音樂。蓮花喜歡聽搖滾,唐朝樂隊,崔健,就把一整盒搖滾樂的卡帶全借給了寶石,現在也沒還。但寶石不會樂器,偶然一次聽到說唱,便對蓮花說,這也挺酷,我們玩這個。

高考完,同城的三位rapper找來,商量要做一張城初犧市合輯甚幻戰,吾人族成立。五個人成天聚在一起,一個腳脫抖假期就能寫十幾首歌。2008年,吾人族代表東北說唱去《天天向上》,在舞臺上匡匡地唱:東北 東北 我的家就在東北。

其餘時間,寶石在西安上大學,蓮花待在四平一所師範學校,感覺很不痛快,學的東西和他喜歡的音樂沒關,而父母說,不上大學能去幹啥?人生得完蛋。他把一部分心思寄託在閱讀上,讀文學,詩歌,顧城與海子。

寶石發來QQ訊息,問蓮花,你在幹啥?蓮花說,讀詩人唄。寶石問,啥詩?蓮花說,反正你也看不懂。寶石有點氣,那有啥看不懂的?他也跑到學校圖書館,借來《海子詩選集》。他對市場營銷毫無興趣,沒上過幾節課,整日參加地下說唱battle比賽。不搞說唱的時候,他躺在宿舍,國內能叫上名的作者,北島,顧城,都借來讀。他記得讀到《祖國以夢為馬》,“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踢踏”,感到不可逾越的美,便反反覆覆地翻。

蓮花說,想做個廠牌。他做了主理人,開始把吾人的說唱往中國獨立搖滾的路線上走。崔健有一塊紅布,唐朝有《飛翔鳥》,吾人也該有自己的東西,別老模仿黑人說唱,diss來diss去的。他們讀了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寫了《途》、《浪子》。長春音樂廣播電臺有檔節目叫《音樂工廠》,每晚十一點準時播放搖滾和說唱。主播辰昊說,吾人,層次不一樣了,寶石的《浪子》連著幾周都是節目排行榜的冠軍。專輯《吾人歸來》賣了一千張,當時算相當不錯。吾人做“巡演”,也能去長春外國人最多的聖馬可酒吧,知名迪廳五月花。

可《中國有嘻哈》之前,沒誰能真正拿說唱當飯吃,演出、專輯都不掙錢。寶石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是,在圈裡牛逼不行,沒人知道你這個圈。兄弟們去做公務員,開街舞店,做信貸公司,接連結婚生子。原來天天都能湊齊的隊伍,現在成了誰有空誰來。

寶石畢業時,還邀請在西安認識的Young Mai一塊兒來長春做音樂。Mai後來成了圈裡一位知名的製作人,當時待北京中影做後期聲效。寶石對他說,別做那無聊的了,來做點自己喜歡的。Mai答應了,來到長春,想找份工作,四處打聽,平均工資一兩千元,和北京沒法比。

寶石陪著他找,自己也沒著落。媳婦說,當時還有一朋友,建議寶石去當公交車司機,她挺生氣,但寶石沒當回事。

2013年,他結了婚。媳婦和他是大學同學,成都人。媳婦說,兩人最早認識的時候,說唱還不算太入流。寶石一直都不敢告訴她,自己在玩說唱。當寶石決定回長春,媳婦支援,也跟來,他買了房,背上房貸。白天,他到父母的批發市場攤上幫忙,早上五點起來,批棉衣、棉褲、呢子軍大衣,腰間掛一小腰包,裡邊揣著全是現金。下午三點,他趕到一家商場,洗把臉,換上西裝,管理菜刀、玻璃球子、工藝禮品,每月工資三千。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有時寶石衝兄弟抱怨,咱怎麼就停下來了?Young Mai回了北京,寶石總覺得,是耽誤了人家。他仍在寫歌,隨身帶個筆記本,有點靈感便胡亂記下。他去買來西川編的《海子詩全集》,想寫《海子》,一寫就是兩年。錄歌的時候,他情緒過於飽滿,總是唱著唱著眼淚就上來,繼續不下去:

他叫査海生

為了大海生

阿爾的太陽照亮他一生

一個詩人一個時代的象徵

《海子》卻沒啥聲響。這是2014年,辰昊的《音樂工廠》停播了,外包給了一家賣眼藥的公司。長春的街上,筷子兄弟的《小蘋果》四處響亮。後來寶石明白了,現在主流就是輕鬆愉快,千萬別整啥深刻,別整啥探討人性,生命之理,宇宙奧秘,給我整這個,馬上就給你切掉。

在當時,董寶石顧不上為《海子》太難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對付。兒子出生後,媳婦患病,身子一動,面板上就起米粒般的小紫點,搞不好是內臟出血。長春沒地能治好,她便帶兒子回了成都,半年沒動靜。一看不對勁,寶石也得走。

他鬱悶,來到蓮花家,想找人聊天。而蓮花因為工作的事兒,悶著,躲房裡打遊戲,怎麼都不出來。寶石挺窘迫,坐在沙發上,沒說話。客廳燈光昏暗,他感覺這地兒待著像個深淵。過了一會兒,寶石站了起來,說我要走了。蓮花懵了,啥?寶石說,我要走了,去成都。蓮花沒再說話。

後來,寶石對蓮花說,自己也不太想回來了。這城市沒落,想在這兒做音樂,非常的難。而媳婦在成都有了更好的機會,原來在長春做奢侈品,銷量一直下降,壓力特大。

此後半年,誰也再不提這事兒。說唱,兄弟,好像一切都結束了。董寶石告別的方式就是喝,喝就完了。每天微信群裡一喊,喊出來後隨意轉場,他們喝東北大雪花,悶倒驢。喝到爛醉,寶石爬回家,連床都懶得上,往沙發上一躺,蒙大被一睡。

離別前,蓮花用迴響貝斯混了首鄧紫棋的《泡沫》,錄了個影片,完了發微博說:沒有不散的宴席,全都是泡沫。此曲送給我即將遠去的老鐵寶石,以此祭奠我們二十多年的友誼,以及你我十多年並不容易的說唱之路。

黑山放馬

九月,老舅難得有兩天假期,回了成都。下了樓,他熟練地用成都話和阿公阿婆打招呼,鑽進一家小鋪,點了一碗豌雜麵。有了兒子後,他每天凌晨四點睡,下午一點起,夜裡安靜,能寫歌。這天他起的早,十一點就醒了。

什麼時候來成都的?老舅吸著麵條,毫不猶豫地說:2015年1月21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人生轉折點。

離別弄得挺狼狽,朋友們到長春的機場送他,而董寶石拎著一個塑膠袋,裡頭放一雙賓館的拖鞋,其他什麼都沒拿。“什麼都沒有,我來到成都,明白嗎。”

剛搬過來,一家人和岳父岳母擠兩室一廳,董寶石坐立不安。一張沙發就那麼長,岳父岳母往上一坐,他只能站著,站了一會兒覺得尷尬,又回臥室,看著那唯一一張床,別說創作,活著都費勁。有好幾次他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到成都來。他只能反覆說服自己,媳婦兒也沒錯。

他去一家商場應聘,剛進門,保安看他倆胳膊肘上都是紋身,攔下他問,來做啥?寶石說,我來應聘管理員。保安說,兄弟,你身上有這東西,肯定不得行。

那是董寶石的第一個紋身。兒子出生前,他找到轉行做紋身師的辰昊,在左右臂紋上了海子的《夜色》。媳婦兒講,為這紋身,寶石下了挺大決心,怕爸媽看了紋身覺得那啥。回父母家,他倆得一塊兒穿長袖,還是被媽給發現了。媽說,兒子,你手上咋回事兒?又說,你整個這,以後上班怎麼辦啊。

媽的話應驗了。董寶石沒說話,直接上了樓。見到面試官,他說,你們樓下保安挺沒素質,說些有的沒的。面試官懵了一會兒,也盯著他的紋身看。寶石說,怎麼,有這紋身很奇怪嗎?又給面試官解釋寓意,是海子的詩歌。面試官說,你挺酷,但你好像不太適合我們這份工作。

得,那就不幹唄。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後來寶石去開uber,開了三天,不認路,倒賠了顧客10元。在櫃檯賣水龍頭,一天進倆顧客,剩下時間對著四十多歲的櫃姐,看她們啃瓜子。再是一足球隊友介紹他去批發手機,他感到信心十足,終於邁進了朝陽產業。結果乾到第四個月,老闆跑路了,還欠了一月工資沒發。媳婦說,你幹這真不擅長,還是回來寫歌。有兩三年,都是媳婦在養家。

吾人的兄弟huan說,寶石,就是個雨人。那部美國電影講一自閉症天才,除了心算,其他什麼也不會,寶石也這樣,忙忙叨叨,走路都能卡帶,生活能力差。我們其他人,做點別的,也能做的還行。寶石除了搞創作,其他是真不行。

董寶石的確還在創作。兒子在屋裡睡覺,他想到自己沒工作,沒收入,開著一破三星手機,放點伴奏,陽臺外邊,夕陽落下去,他就開始freestyle,寫故事。買不起專業的錄音裝置,他就攢歌,買一張一百多的火車票,坐16小時的硬臥到西安,找Young Mai,跑人家裡錄。再坐火車回成都,一路就聽自己做好的歌。但創作頻率下來了,一年只出兩三首。開了網易雲賬號後,他把新歌傳上去,只有三百多位粉絲關注。

這時候,蓮花的郵箱裡來了封愛奇藝的邀請函:節目名稱,《下一個偶像》,導師李宇春,MC天佑,希望您能參加海選。他把邀請函發到吾人的群裡,哥幾個說,可能是選秀,那我們不能去啊。後來聽說,節目名改成《中國有嘻哈》,評委也換成熱狗、張震嶽、潘瑋柏、吳亦凡。兄弟們說,寶石你去試試唄。寶石上微博搜了搜,發現報名時間過了,沒太當回事兒。

結果短短几個月,《中國有嘻哈》把說唱圈翻了天。上個月演出費還只幾千元的rapper,忽然音樂節身價比痛仰還高了。說唱歌手王騫說,原來他做幕後,手裡有點資源,rapper都求他,說騫哥,能幫我推個歌嗎,能給我找個品牌的贊助嗎。節目播出後,再見面誰還喊你騫哥?和你點個頭,說個OK,就不錯了。

決賽前,哥們夜楠發來訊息,邀請董寶石作為100個大眾評委之一,去投票。在西安的時候,寶石、夜楠還有Young Mai短暫成立過一個說唱聯盟。

節目快開始錄製,寶石和夜楠來到後臺。寶石身穿黑色Polo衫,黑色短褲,球鞋,留著寸頭,脖子光光,顯個矮。一走進去,其他rapper扎髒辮,戴金鍊兒,穿皮靴,他看著像個路人。

夜楠在2012年辦了個說唱比賽,叫地下8英里,名字取自Eminem同名電影。後來發展不錯,全國獨此一家。看到夜楠,年輕的rapper們圍攏過來。夜楠帶著寶石,一個個認,這是小青龍,這是輝子,辛巴,都參加過8英里。寶石點頭,自我介紹完,就不知該說些什麼。沒什麼人認識他。

過了一會兒,紅花會的七八個人走了進來。他們戴著口罩,誰也不理。紅花會旗下的PG one是奪冠熱門,他是哈爾濱人,曾參與過吾人舉辦的說唱比賽,拿了冠軍。但吾人沒簽下他。

Young Mai站在紅花會的隊伍裡,他剛和摩登天空簽約,成了紅花會的製作人。看見Mai,寶石走過去說,來了,最近幹啥啊?這次待幾天?有沒有空一塊兒坐坐?聊了幾句,便自覺沒趣。一兩年不見,兄弟站在了不同的位置。寶石說,那咱一塊兒來拍個照吧。三人站在原地,喊人來拍了張照。夜楠和寶石都沒笑。Mai兩手垂放在褲間,站姿拘謹,戴了口罩,看不見表情。後來Mai解釋說,那一年他都在戴口罩,粉絲狂熱了,走哪兒都是。

節目錄制結束,寶石和夜楠回到酒店房間。寶石睡不著,坐在床上,抽了根菸,和夜楠嘮起來。夜楠說,哥們,你得出來,你必須做。兩人許久沒見,夜楠聊了聊自己如何從rapper轉型成了老闆,和寶石講,啥是商業,啥是市場,啥是說唱的變革。

寶石說,哥們真難,哥們真的也想做,但是一個人咋整啊?成都有海爾兄弟,說唱會館,去了人也不見得多待見咱。跟你羅嗦兩句可以,說要去人那錄歌,跟人一塊創作,咱也拉不下這老臉。他曾和那些年輕人一塊吃飯,看著人朝氣蓬勃,如日中天,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尷尬地介紹自己開場,尷尬地自己舉杯結束。

兩人一直聊到天亮。董寶石抽完了兩包煙,把礦泉水全喝完了,還是口乾,又起身跑到洗手間,灌了兩口自來水。回來,他對夜楠說,別讓心裡的馬死了。咱得餵養咱的馬,得讓它跑起來,得騎上它。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那時,董寶石在給一老闆開車,回家沒定時。講白了就相當於一私人助手,負責拎包辦手續,抬手敬菸,迎賓送客,倒酒看臉色。開車就能走,下車就倒酒。而他經常又出錯,給別人酒倒半壺,給大哥倒一壺,大哥說,你真向著我。

有時開著車,老闆來一句,寶石,藝術家也是要吃飯的啊。他說,是。老闆還評價他,寶石呢,能力是沒什麼能力,人是個好人。而老闆又畢竟是老闆,想說什麼,都是可以的。

當寶石結束工作,凌晨四五點回到家中,媳婦兒子都已入睡。他沒把海子的詩帶來成都,但養成了睡前寫詩的習慣。開啟備忘錄,他寫下一系列黑山放馬的詩,想象自己和一匹馬流浪,而大山陰雨連綿,漆黑一片,馬兒無處可逃:

雨季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長 不停歇的下 在垂落的地點 形成黑色水簾 我們就一直躲在山洞 我覺得我的眼睛應該是瞎了 馬伏在地上 低低的喘氣 此處唯一的聲音

看完《中國有嘻哈》的決賽,董寶石回到成都,提了辭職。他再也不要當司機了。

快手說唱

成都家裡陽臺的一角被老舅搭成了錄音室。桌上架一臺蘋果顯示器,一舒爾麥克風,一音效卡,一耳機。原來Mai組建工作室後,裝置升級,便把這套裝置郵寄過來,送給了老舅。

老舅開啟電腦,桌面堆滿了檔案,點開一首還沒上傳的歌曲mv,想讓人看看,這首歌好不好聽,會不會流行。影片播放,他和另外兩位rapper出現在畫面中。一群人身處泳池,穿著比基尼的小麥色女人扭動身體。旋律活潑,老舅擱裡頭唱,可不可以跟我跳個恰恰,可不可以叫你一聲寶貝。

“這不太像你的歌,這純流行。”

“我故意寫的流行歌。”老舅說,沒有什麼特別一樣的,那這歌也是我寫的,你覺得一樣嗎?滑鼠移動,他點開一首給宜賓市寫的宣傳曲,沒有說唱元素,純中國風。還有一首,是給火箭少女Yamy寫的,名為《竹林猛虎》,中英文夾雜,挺洋氣,“這就是行活,給別人幹活嘛。”

他在這旮旯兒裡坐了四年。過去,他連寫行活的機會都沒有。2017年,他向老闆提出辭職後,等待交接。下班回家,他上各種影片網站,想看看現在到底流行啥。一天逛網易雲,搜到幾個名為“蒸汽波”的熱門歌單。啥是個蒸汽波啊?寶石從來沒聽說過。點開一首《嘉 禾 天 橙 國 際 大 影 院》,聽完,寶石講,難怪這麼多人聽,有一點曖昧,有一點頹,總之和說唱的氣氛相背。每天,他開一瓶酒,邊喝邊聽蒸汽波,別的歌都聽不下去。

這時候,網易雲有人給寶石發來私信,老鐵,我想跟你說唱。寶石說,你多大,跟我叫老鐵?人回答,我15歲。寶石說,15歲,我都能當你老舅了。你跟我叫老鐵,那也不合適。老鐵在東北是咱平輩的稱呼。人回,老鐵,江湖問心不問路。

看完,寶石笑,這人真逗。晚上聽蒸汽波,又想起了那小兄弟,心想,自己真是跟不上時代了,老了。再想想《中國有嘻哈》,那些人為什麼能成功?因為都有個人設,能讓人記住,什麼你的男孩TT。要玩人設是嗎,那就玩吧,老鐵,咱就詔令詔令。他乾脆自稱你的老舅DD,拿來蒸汽波伴奏,freestyle了一段:

親愛的請你原諒我又放了個屁/不要介意 牽你的手來個浪漫傳遞

……

嗨我的老妹兒給你講講我的經歷 / 其實我曾經就是東北饒舌第一 / 也許說的太多你可能根本不信 / 沒有關係 / 這是你的老舅DD(《你的老舅》)

寫完,他跑到兄弟阿蓋家混音。阿蓋沒聽過這樣的說唱,不理解。寶石解釋,想來個劍走偏鋒。《你的老舅》一發,反響不錯,評論說,真有意思,老舅就是東北市裡頭國企下崗,然後去開出租車的五十歲老頭。他同時把充滿詩意的《來日方長》也給錄了出來,把吾人時期的歌也傳到網易雲,《海子》、《浪子》,完了全沉澱在底下,收聽和評論最少。

寶石說,原來的粉絲也老了,沒人聽我歌了,我得使勁去獲得一些年輕聽眾,這是沒辦法啊。他建了粉絲群,一個月內,又寫了第二首《社會老舅搖》。寫之前,他在群裡問粉絲,快手是啥啊?那時候快手開始流行,粉絲推薦了蓋倫搖,馬修啦,他把這些“土味元素”往歌裡添了進去。他慢慢清楚,老舅是個脫離不開東北的角色,對蓮花說,自己想做快手說唱,甚至還想搞一快手廠牌。

不同的朋友說,寫完這幾首歌,寶石見到他們,總會講,自個兒反思,咱以前那音樂太嚴肅,動不動就給別人說點道理,說點小人生哲學。那都不好使。現在年輕人,還款壓力大,事兒本來就夠多,還給他聽這些歌,那不煩死。如果你能讓人今天啥都不想,就喝酒,就蹦迪,你就是好音樂。

當寶石推新歌《你的老舅》時,Mai第一時間收到了彈窗。他一直將寶石的網易雲賬號設成特別關注。Mai沒告訴寶石,剛聽這歌,他真有點接受不了:原來是浪子,現在成了老舅,心酸,感覺是為了出名去的。後來Mai又想明白了,徐真真,一比寶石還元老點兒的OG,現在把頭髮和鬍子染成熒光綠,和快手giao哥合作,造話題。人不改變,就會被時代淘汰。

從《海子》到《社會老舅搖》,寶石說,我沒啥心理障礙。為了在參加《中國新說唱》前掀起更多水花,他錄說唱小影片。一開始講乾貨,沒人看,便決定“一個銀演示20種說唱風格”,來個搞笑風格,模仿GAI“去網咖吃個雞,遇見網管不得虛”,寫lu1“把我襪子塞你嘴裡”,再是王嘉爾,陰三兒,單田芳評書。發出去一看,手機炸了,開啟微博,幾千條轉發,漲了一萬粉絲。

與此同時,他老在網易雲動態上轉發原來的歌。轉發《來日方長》,他評論,這真的是我寫的非常好的一首歌,命運,際遇,博爾赫斯,你,我,愛情,和不受控制的明天。哪怕是推《你的老舅》,他也評論:吾人文化歌很多,大家可以多聽聽以前我們的老作品。

《中國新說唱》開始選角,老舅、蓮花,還有吾人的兄弟包子,一塊兒到了西安賽區,順帶去草莓音樂節,蹭個演出。三人安排在一間屋,包子和老舅睡一張床,蓮花單獨睡一張床。睡前,包子看到老舅反覆地練,一段挺狠的trap,感覺他相當有信心。

第二天,老舅海選完,準備下樓去吃飯,打了輛車。三人碰面後,寶石說,節目組問了他一些問題。車剛開,寶石接到電話,又讓他回去補錄一些鏡頭。包子說,感覺有戲。

王騫也來了西安。寶石喊上兄弟們,一起吃了飯。吃飯時,他們碰到節目組一製作人,對寶石說,兄弟們都沒問題,但節目認為,你沒有吸引眼球的點。

寶石正喝著酒,沒當真,還是抓著王騫咔咔一頓嘮,各種刺激他,我們才是牛逼的,幹就完了,讓這些小崽子看看,什麼叫做真正的藝術家。

過了一夜。早晨醒來,老舅接到了王騫打來的電話。王騫說,我聽來訊息,哥,我們都沒進,都沒戲了。寶石說,繼續,沒事兒。寶石始終認為,這都不是官方的訊息,還有可能。

媳婦兒記得,比賽結束,寶石自己回來了。她喊上寶石一塊兒吃火鍋,想慶祝一下。到了店裡,發現人恍恍惚惚,問什麼也不答,一直看著手機,一會兒接個電話,一會兒說,熱心的粉絲正給他籌錢,想買一些轉發,給他多爭來一些熱度。

寶石不斷髮微信給選角導演,問自己程序怎麼樣,到底有沒有機會。每次他都發很長一段話,寫小作文似的。但對方回的越來越少。最後一次,對方回了一個,嗯。

看到嗯,他炸了,把人罵了一頓,甚至想從電話裡把那人抓出來,好好他媽打幾個大嘴巴。

說完,老舅習慣性反思,我現在理解了,那只是人家的工作,人得保密。只有你,是把它當作身家性命來看。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老舅繼續等。等到海選名單出來,他上微博看,沒有董寶石,確鑿無疑。白天,他努力剋制情緒。晚上,阿蓋來他家喝酒,媳婦也在。三人坐在飯桌上,酒一瓶瓶的開,寶石喝的很快,說兩句話,來,整,真爽,倒上之後再說兩句,來,整。

中間暫停,寶石刷了刷手機,開啟微博。他忽然看見,有人發了張他兒子的照片,PS成了他很難接受的模樣。那之前,PG One在採訪時說,曾受過某東北知名廠牌壓制。他轉發,你說的那廠牌,叫吾人文化。完了人粉絲湧進來,一條微博下,幾千條都在罵他。朋友形容,當時寶石是一點就著,勸不住。他氣抽了,一直回,兩天啥事也沒做,罵的手都不好使了。

也許是那時候得罪的人,也許不是。他想不明白,想不通,忽然崩潰了,眼淚嘩嘩往外流。阿蓋坐在一旁,本來有點喝蒙了,看著三十二歲的大哥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一下給嚇醒了,哥,你咋了?

阿蓋沒勸住。媳婦也勸不住。媳婦趕緊給huan打電話說,寶石瘋了,你快給他講講。huan回電,一接通,還沒問怎麼回事,寶石話都說不清楚了,反反覆覆地講,沒法過了,沒法生活了,沒法整了。huan只能講,沒事,沒事。嘮了十多分鐘,電話掛了,huan心裡也還是沒底。

過了一兩天,huan發微信給寶石,好沒好?寶石恢復了冷靜,回覆說,好了唄,就這樣了。

我是所有人的老舅

“講到這,去年比賽不是蓮花和包子陪你一起去的嗎,他們說……”

原本,老舅坐在沙發上,雙腿打禪,正往嘴裡扔兩顆陳皮八仙果,潤喉。聽完他忽然炸了,眉毛擰在一起:什麼叫陪我去,我他媽是沒腿嗎?特討厭他們說這話。我他媽讓他們一起去,去那掙錢,去那展現自己,不去到哪兒賺錢啊,老大不小了,還思路不清晰。

今年《中國新說唱》第二季,老舅報了名,再問蓮花。蓮花說,我不去,你加油,我永遠支援你,在背後給你做輔助。

穩了穩氣,他又說,我就是孤注一擲,我根本都不需要誰的陪伴,早都不需要了。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前陣子,老舅回長春,去看了蓮花辦的音樂工作室,在長春的郊區,裝潢挺時尚。碰完面,蓮花和老舅去吃燒烤,邊吃,寶石邊說,你現在和我不一樣了。我有孩子,娃說,爸爸,我要奇趣蛋,奇趣蛋四塊錢,我兜裡就兩塊錢,我咋整。你理解不了我。

蓮花是吾人裡唯一沒結婚的。蓮花說,你說得對,那我儘量跟你們標齊唄,先把家成了,把孩子生了。

奇趣蛋都漲價了,老舅後來補充,都九塊錢一個了。那是個比方,真事是,他辭職那時候,帶兩歲的兒子坐飛機回長春,到了機場,延誤。兒子餓了,想點一碗牛肉麵,58元。寶石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有一百多,還是點了一碗。結果,兒子吃了一口,不吃了。他火一下子就上來,給兒子劈頭蓋臉地罵。

那一兩年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他和兄弟一起吃飯,說別整說唱了,我們搞點別的。咱在這兒沒排面兒了,混不下去了。大家一起出主意,看看怎樣才能用音樂賺錢。蓮花說,圈裡都在傳,寫《我們不一樣》那高進,現在特牛,一首歌好幾十萬,約歌得排號,還排不上。

回頭,寶石上網易雲聽高進的歌,轉發了一首《有太多人》,發動態說:羨慕你,高老師,能掙錢。累了,想朝你這個方向試試。

很快,蓮花接一活兒,說給一電視劇片尾寫首歌。兩人一合計,決定寫點東北的,歌名就叫《剌剌秧》。二十分鐘,寶石就寫完了。蓮花改了改,連編曲帶錄歌,總共才花幾小時。歌裡寫,“我家的東頭兒有片剌剌秧,我家的西邊兒住著三大娘”。人沒要,蓮花還是把demo給上傳了,但不願意寫兩人真名:作詞,八里堡二狗子,作曲,綠園子大個兒,演唱,村頭文藝小青年兒。

寶石也老抓著Mai訴苦,微信上說,見著面也說,兄弟,我境遇不好,你現在機會特別多,你幫幫我,有什麼我能幹的,我都能幹。Mai當時接了《中國新說唱》、《明日之子》的製作人。正好,鳳凰傳奇的製作人王朝找來,主題,山河圖。Mai說,這我寫不了,但我有個朋友應該合適。

收到Mai的訊息時,寶石高興壞了,琢磨書法、畫畫,什麼走筆龍蛇,劍鋒千刃,都往裡填。得專業,他說,給人寫歌,一定得聽人家的,不然過不了稿。腰桿哪兒那麼硬,我需要錢啊。

寫完《山河圖》,老舅身價蹭蹭就漲上來了,再寫幾首,就夠人上班一年的了。媳婦講,之前一次逛商場,逛到LV,寶石進去,試了試切爾西靴,挺合適,但又說算了,有點貴,捨不得。寫歌之後,媳婦收到他微信說,跑商場買了雙鞋,上次試的那雙。

小時候家裡窮,自卑。第一次見面,老舅就反覆地說。飯桌上了一道魚香蝦仁,他夾起來,便想起上大學,從長春到西安,火車得坐三十多個小時。親戚給家裡送來兩隻虎蝦,二三十釐米長,父母沒捨得吃,給他煮了帶著。他也捨不得吃。等到晚上,他終於開啟盒子,一聞,蝦臭了。他看著蝦,蝦看著他,不敢硬著頭皮吃,還是扔了。夜裡他一直沒睡好,翻來覆去想這兩隻蝦,鬧心。

老舅父母一直在長春,原來在紅旗街上賣調味品,批發小百貨。經濟不好的時候,利潤微薄。到了冬天,家裡沒錢,就來回吃土豆白菜,白菜土豆,夾點幹豆腐。有時家裡燈不亮,暖氣也不好,屋裡又昏又冷。他坐在客廳,看灌籃高手,電視機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演。而爸在屋裡不停抽菸,戧得夠嗆。媽臉色凝重,說電費都快交不起了,咋過的啊這日子,又是無止境的爭吵。

你別給我寫成暴發戶了,老舅笑。現在演出,他習慣帶一個淺綠色LV大包,一件Fendi的西服。邊調侃說,LV,Gucci,這都是說唱歌手的標配。

今年《中國新說唱》,錄製的前一天,他還接了個活,上北京一酒吧演出。想著要比賽,又得置辦行頭。錢不多,他還是接了,為此寫了《野狼disco》。

寶石說,我壓根就不喜歡蹦迪,那都是我塑造出來的,明白不?他並不常去長春的迪廳,小時候偶爾去一次,也不會蹦,看著姑娘甩頭髮,覺得很性感。他把這種氛圍寫進了《野狼》,用了90年代的港臺元素,郭富城,梁朝偉。重點是,得把老舅這角色的脆弱內心寫出來,例如“不管多熱都不能脫下我的皮大衣”,一般人蹦迪都不穿襖子,太熱。但老舅必須得穿,裡頭太破爛了,只有這一件衣服像模像樣。這是東北人昔日的榮光,再熱也不能脫下。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寫完《野狼disco》,他上傳抖音,稽核沒過。蒐集了些快手影片片段,剪了個不像MV的MV,往別的平臺一發,反響不錯,但他也沒想著用這歌去比賽。

到了演出當晚,老舅上臺後,底下來了一人兒,喝醉了,衝著他喊,傻貨,別唱了!一開始他也懵,很快freestyle回去,要不是明天參加新說唱,現在我就下臺來整你。保安來了,把人架出去,現場還是亂。他沒剋制住自己,就使勁唱了七八首特爆的歌。

第二天起來,才發現把嗓子給唱壞了。60秒的1v1,他準備了一段挺狠的詞,想走硬漢風。但氣不穩,有地方還破音了,止步127強。他和對手握了握手,挺瀟灑,舉起手中的金鍊子,說希望這不要成為年輕rapper的枷鎖。

但出了門,他又還是有些喪氣,活該,就為了一萬塊錢,幹嘛非得去前晚的演出?一看前邊兒有個星巴克,全坐著被淘汰的rapper,簡稱失敗者聯盟。一會兒淘汰一個,一會兒過來一個,全坐著喝咖啡,唉聲嘆氣。

老舅一看,樂了,活躍氣氛說,咱得做生活中的強者,這算個啥啊,明年再來唄。

兩個月後,《野狼disco》的熱度不斷攀升。老舅成了微博外卡復活加油站的第一名。他又來了北京。

站上覆活賽的舞臺,《野狼disco》的節奏響起,現場不斷的笑。rapper們講,這首歌太狠了。吳亦凡、鄧紫棋都咧開嘴,笑的挺誇張。而在播出的影片上,彈幕不斷跳出來:這是本屆我唯一記住的歌。這季最火的歌。太爽了這歌。

第一輪,老舅贏了。但潘瑋柏評價,obi(老舅對手)是輸在歌曲傳唱度。彈幕這時候又變成,土嗨都能贏,喊麥都能贏666。

第二輪,他唱《山河圖》,中間有些忘詞,沒pk過,止步復活賽。正片裡,老舅的鏡頭只露了幾十秒,想看全曲,還得充會員。

去北京前,老舅和吾人的兄弟合計,《野狼disco》是答應粉絲要唱的,第二首唱《山河圖》,給別人看看,自己寫的歌是啥樣。如果真復活了,就把《年輕的竇唯》、《海子》、《浪子》這三首歌唱了。最後,他還是沒這機會。

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老舅笑著說,2017年,第一次去之前,信心滿滿,做了這麼多年,我一定還有排面,去了以後,nobody,天差地別。2018年,會有一些人知道我,和我寒暄。這次,我是第一個殺入投票的,我一定是最有排面的,我是所有人的老舅。

大家都瘋了

九月底在哈爾濱演出,老舅說,這場主要來給朋友捧場。結果夜裡十二點,他演出完,二三十位粉絲緊跟他,不斷要求合影,簽名。直到他上車,好幾位直接扒上了車,不讓關門,經紀人都沒能上去,落了單。

前一天,老舅還在南京。經紀人說,那場老舅唱完《野狼disco》,還有半首其他的歌沒唱,底下人全走了。還沒上場的兩嘉賓,臉色更不好看。演出完了,老舅和朋友一塊兒嘮,說習慣了,我能理解,就是對別人有點影響。

十幾場演出的間隙,還夾了十幾家媒體的採訪。老舅苦笑,實在應接不暇,有啥可拍的,沒啥值得挖掘的,那些故事實在不想講了,一遍又一遍,無聊至極,莫名其妙。他在成都休息的那兩天,也不斷有微信和電話湧入,讓他把快手運營起來的,“做好那不咔咔兩三百萬粉絲”。還有想給他《野狼disco》拍攝MV的,在長春工作過的購物中心也找上門來,希望他能回去演一演。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就這一首歌,大家都瘋了,非常的搞笑。他補充。

試音間隙,他站在舞臺面前,忽然又沒頭沒腦的來上一句,我感覺自己現在特像龐麥郎。大家對你的歌進行一個狂歡,最後就留下你自己,坐那兒抽泣。

他走出門,livehouse外邊兒是個有些破舊的院,摺疊傘掛滿蛛絲,椅子上也落了黃葉。他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抽了根菸,有些疲憊,話不多。

等聊起《來日方長》,老舅又有了勁頭,說想寫一個詩社的成員,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失敗者,如何與他人的命運交織,分離,被裹挾,無法與時代的洪流抗衡。開頭米蘭昆德拉,結尾博爾赫斯,想把大師對人命運的總結,拿到歌裡做一個延展。

但是大家最愛聽的,還是《野狼disco》。

邊說著,太陽快落山了。老舅坐的地剛好還有最後一絲光,把他眼睛照的老亮,水花閃閃的。

他很快恢復情緒,挪開了臉:再說這些,感覺在故作深沉。現在的歌,大部分也是插科打諢的那種感覺,我這造型和狀態,活得也不是那樣子。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老舅彈了彈煙,右手的大花臂露了出來。2017年,當他決定辭職做說唱,又找到了辰昊。他說,想做個花臂。他去了三趟長春,勾線,上色,從冬天一直紋到次年夏天,一次得紋7小時,紋完腫十天,得小心碰水。

大臂上,先是一匹奔跑的馬,一隻前蹄是兒子握著機器給紋的。下頭接半條龍,爪牙張開。再是鳳凰展開了半翼,看上去相當社會。但老舅一遍遍和人講,這不是一條具有社會屬性的花臂。他會直接念起海子的詩來:

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今年三月,寫《野狼disco》的同時,老舅還寫了一首《年輕的竇唯》。哥們說,這才是他“按照正常軌跡會寫的歌”,“應該要寫的歌”。他花了三個月,覺得還得寫首吾人風格的歌,便把竇唯作為符號,想把“最酷那時代給嫁接回來”。

最近的巡演,老舅固定唱三首,《年輕的竇唯》、《社會老舅搖》、《野狼disco》,每次都把《竇唯》放最前頭——我想讓人知道,你別以為我只會畫龍,天天來跟你們譁眾取寵來了。

《年輕的竇唯》演出現場 影片來源: 實習渣男

他走上舞臺。竇唯年輕時的臉龐出現在舞臺螢幕上,不斷隨著幾何形狀變化,重組。底下的年輕觀眾,多沒聽過這首,氣氛慢熱,只能跟隨鼓點搖擺。而他不怎麼看向臺下,蹦起來,大聲喊,喊到岔氣:

永遠年輕

但是不會熱淚盈眶

永遠那麼風光

就像當初竇唯一樣

Forever cool

Forever young……

採訪、撰文:李穎迪

編輯:何瑫

攝影:蘇里

視覺:張楠

運營編輯:肖呱呱

你的老舅不只會唱《野狼disco》,他還歌唱海子和竇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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