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思與童趣|| 李可染的牧牛圖

李可染是舉世矚目的山水大家，也是一位畫牛的高手。他筆下的牧牛圖，充滿了詩意，令人神往。他畫牛始於20世紀40年代初，那時他住重慶金剛坡一家農舍裡，夜深人靜時，他就聽到對面牛棚裡的老水牛吃草的聲音。那是房東的牛，每天由一個幾歲的孩子放牧。他由牛想到了人生和人生的意義，想起魯迅的話“我吃的是草，擠的是奶”。於是萌生了畫牛的慾望，藉以寓寄自己的情感和人格理想。

他開始細心地觀察水牛。他發現，南方的水牛比北方的老黃牛骨骼體態富於變化，更宜用水墨畫來表現，而水牛的溫順、勤勞，也正和他所追求的做人品格相一致。其時，郭沫若也住在金剛坡下，他的牧牛圖被郭沫若看見，大為稱道，並揮筆寫了首長達三十行的散文詩《水牛贊》。其中有句雲：“水牛，水牛，你最最可愛，你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堅毅雄渾，無私拓大，悠閒和藹。任是怎樣的辛勞，你都能夠忍耐，你頭不抬，氣也不喘；你角大如虹，腹大如海，腳踏實地而神遊天外⋯⋯”郭沫若對水牛的頌美激勵了可染畫牛的興趣，但可染深知，他不能、也不應只是借牛圖解某種觀念。他也沒有去追求象徵的寓意或風格。真正激動他情感、支配他畫筆的，還是牧牛情景本身所蘊含的東西：和平，勞動，田園詩意。四十年來他所作的各式各樣的牧牛圖，正是一部詠贊和平生活的詩集，一部散發著泥土芳香的田園樂章。

李可染||《水牛贊》1985年 69x137cm

郭沫若書《水牛贊》

牧牛圖是傳統繪畫的題材之一。至少從宋代起，畫家們就開始畫牧牛。田園牧歌，是中國人的人生理想—農業國家、鄉村國家的人生理想。和平、幽靜、無爭、無憂，牛一樣的誠樸，兒童般的純真。這境界，比戰爭、社會傾軋、虛偽、動亂、盤剝、掠奪不是更好麼？人和自然的和諧，人性的善良與純淨，總是人類所向往的。和先進的工業文明比起來，田園牧歌顯得落後、愚鈍、但工業革命帶來的生態不平衡和競爭，又給人造成另一種痛苦。緊張不安，無休止的征服，生活在四角天空底下壓抑與變態⋯⋯這一切，又使人懷念那已逝去的田園生活。平心而論，也許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像畫中那樣的田園詩意生活（對大多數人來說），畫家筆下的詩意境界不過是一種美好的理想而已。繪畫的價值之一，其實就在於它創造一種境界、一種理想、一片精神的天地、一種想象的生活，給欣賞者以慰藉，以撫摸，以忘卻煩惱的剎那間的愉悅。可染先生的牧牛圖就是這樣，在它們面前，人們都可以得到一時的超脫，得到超然於繽紛世事和功名利祿之外的精神安歇。在生活的旅途中，哪裡是無塵無垢的聖地？那是童心和故園。在那裡，有綿綿不絕的鄉思和永不泯滅的童年回憶。李可染的牧牛圖正由這裡產生，並把人領回這裡—即使有“人似秋鴻，事如春夢”之嘆的人，也還能得到一片天真。

我們還是觀賞一番他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