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本期話題

《詩經》中的不少作品,後世讀者對它們講述的故事和主旨存在不同的理解,但是,沒有哪一首詩像《卷耳》一樣引起這麼大的分歧和爭議。到如今,我們不但不能理解它說了一個什麼故事,甚至不能分辨故事的主人翁是男人還是女人。到底,這首神秘的古詩該怎麼讀呢?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在古代文學研究的圈子裡混跡這麼多年,詩歌一度是我的“怨偶”。

就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此刻,我正坐在第一教學樓前的停車場上“候場”——還有一會兒,新學期的第一次上課鈴就要敲響了。我清楚地記得,9年前的今天,我也一樣候在這個地方,只不過心情遠比現在更焦慮。

那是我生平頭一回站上大學的講臺,很不幸,我就碰上了最不願意講的題目:詩歌。天曉得!我從前寧肯把時間花在《說文段注》、《尚書今古文疏證》這些大家都不願意讀的最枯燥的書上頭,也不願意讀詩。現在,這個題目我卻終於避無可避了。那種感覺,跟被迫接受一場包辦婚姻沒什麼分兩樣。

你可能會問我,當初為什麼那麼牴觸詩歌?其實原因就四個字:詩無達詁。

比如李商隱的《錦瑟》吧,關於這首詩究竟要表達什麼,自宋代以來,發表過意見的學者不下百人,岐說紛紛——你都不必旁觀博覽,只需把葉嘉瑩先生和作家高陽先生關於這首詩的解釋一比較(他們二位的意見分別收錄在《葉嘉瑩說中晚唐詩》和《高陽說詩》兩部書裡),不難發現這些意見分歧有多大。

更何況發言的有一百多位呢,我該信誰?不單是《錦瑟》,許多古詩都是這樣:它們就像一個開放的公共聊天室,每個進來的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好惡發表一通見解,可最終誰也無法壓倒眾人,成為大家推服的意見領袖。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詩歌的歧義叢生是孃胎裡帶來、骨子裡生就的秉性,從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誕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比如下面這一篇作品: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僕痡矣,云何籲矣!

——《周南·卷耳》

在進入這間掛名“卷耳”的聊天室以前,請允許我先把聊天室裡已經張貼出來的重要意見介紹一下:

⑴.這首詩是寫一位妃子對周文王姬昌的思念;

⑵.這首詩是以男女之情來比喻文王對賢才的渴求;

⑶.這首詩寫一位妻子懷念她遠行的丈夫;

⑷.這首詩寫遠行的丈夫懷念他的妻子;

⑸.這首詩可能是由兩首詩歌的殘缺片段拼湊而成的。首章用女人的口吻寫,類似於上述意見中的⑴和⑶;後三章用男人的口吻寫,類似於上述意見中的⑵和⑷。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雖然發表意見的諸位先生也都針鋒相對,但值得慶幸的是,同《錦瑟》相比,至少他們在潛意識裡都把這一點預設為不可突破的原則——無論他們自己是否對此有清醒的認識——那就是一首詩中只應出現一個敘述人的口吻,中途不可更換。

意見⑴和⑶認定這個口吻是女子的,因為《卷耳》的首章描寫一個人端著簸箕去採野菜。很明顯,這是婦道人家的分內事。

可他們的意見無法解釋隨後三章的描寫:由僕從陪伴,騎著高頭大馬翻山越嶺,甚至還在途中斟酒自酌,這總不該是女人的分內事吧?所以意見⑵和⑷認定敘述的口吻是男子的。

雙方各有憑據,但都無法有力地迴應對方的質疑,於是主張折中的和事佬就出來說話了:這是兩首殘詩拼接的作品,首章該是一首思婦之詩,可惜它沒有尾;後三章該是一首征夫之詩,可惜它缺了頭。於是乎周朝的樂師們做了一回法醫的工作,把這一首的頭和那一首的尾縫合在了一起,這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卷耳》。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殘詩拼接的觀點很有意思:學者們為什麼寧願相信敘述口吻的更替是兩首詩拼接的結果,也不願意承認是作者在行文中主動更換了敘述人呢?我想,這大概跟中國古代詩歌的某些特點有關。

中國的古詩偏愛抒情而不好敘事,長於短制而拙於鴻篇。從寫法上來說,這些抒情詩往往只是對某個生活片段浮光掠影式的擷取,換做電影,也就是一幀或者幾幀畫面——這麼短的片子,能讓兩個或者更多主角輪番出鏡嗎?所以古詩中的敘述人是不好更換的。

實在要換,大概也只能像下面這樣換: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單說文字的開放性,這首詩已經做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極至。也就是說,無論你把它想象為一首征夫之詩還是一首思婦之詩,解釋起來都圓融無礙。

假設我們代入征夫的口吻,那“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這兩句不妨解釋作世道不太平(青天白日,就是朗朗乾坤。白日籠上了陰霾,暗喻世道不好),回家的路為戰亂所阻,遂絕了遊子返鄉的歸思。

如果我們換做思婦的口吻來讀,那“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很可能是她在抱怨丈夫移情別戀——“浮雲”可以視為一個關於露水情緣的隱喻:某個來歷不明的野女人勾走了丈夫的心魂,讓他浪蕩在外,不思回家。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行行重行行》已經在更換敘述人的問題上對我們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在進入詩境之前,你可以任意選擇男性或者女性的敘述人。但無論選定了哪個,串講文義的過程中還是要一貫到底,假如中途換角兒,這首詩是解釋不通的。

《卷耳》所寫的也無外乎《行行重行行》這類征夫思婦的主題,難道它能打破抒情詩的定律,中途更換敘述人嗎?至少有人是這麼認為的,比如錢鍾書:

作詩之人不必即詩中所詠之人,夫與婦皆詩中人,詩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託為思婦之詞,“嗟我”之“我”,思婦自稱也。(中略)二、三、四章託為勞人之詞,“我馬”、“我僕”、“我酌”之“我”,勞人自稱也。

(中略)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紅樓夢》第五四回鳳姐仿“說書”所謂:“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管錐編》

錢鍾書先生援引章回體小說的“話分兩頭”來解釋《卷耳》當中變更敘述人的原因,似乎也有道理。但我很疑心,發表過意見⑴、⑵、⑶、⑷、⑸的那許多位如果有知,恐怕不會舉手表示贊同。

因為“話分兩頭”是古典小說的技法,而小說是典型的敘事文學,可以容納巨量的篇幅,它和抒情小詩的體制差別太大。《行行重行行》不妨拿來對比《卷耳》,但《紅樓夢》跟它們倆卻不是一路。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行行重行行》裡的這兩行詩總讓我想起兩句有名的蘇州評彈:

翹首望君煙水闊,只見浮雲終日行。

——《秋思》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我上一回聽這首曲子是在蘇州平江路的“琵琶語”評彈館。當時獻藝的是曾為電影《金陵十三釵》配音的吳亮瑩老師。小吳老師唱出這兩句歌辭的時候,我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了她的左側——唱男聲的劉國華老師正坐在那裡。

我突然間有了一種奇想:如果接下來的兩句還是小吳老師獨唱,那這首歌辭就是《行行重行行》;可要是女聲歇下來,換劉國華老師接著唱“陟彼崔嵬,我馬虺隤”呢?這一對唱不就成《卷耳》了嗎?

《詩經》三百篇,嚴格的說起來都該叫“歌詩”。這些作品誕生之初都是由周朝樂官改編民歌歌辭並配樂演唱的。它們和《行行重行行》這樣的案頭讀本也不完全是一路:《卷耳》是舞臺上的唱本而非讀本,情歌對唱可不就是兩位主角、兩副口吻嗎?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

參考文獻:

孔穎達《毛詩正義》;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錢鍾書《管錐編》。

本文系晉公子原創。已簽約維權騎士,對原創版權進行保護,侵權必究!如需轉載,請聯絡授權。

歡迎分享轉發,您的分享轉發是對我最大的鼓勵 !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路

《詩經》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