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的軀體裹挾著殘碎的靈魂

祁忘出生時村裡很多人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有大米和肉吃,她家卻是頓頓玉米糊糊煮苕葉,看不見肉影聞不著油味。她是家裡的第三個細娃,她還有兩個姐姐,她的到來讓她媽的心涼透了,她的父親在她出生之前就出去了,去哪裡了?反正她們幾個細娃是不知道,留下她們娘幾個相依為命。

祁忘的母親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家裡排行第六,小名叫六妹,母親改嫁後隨母親一起生活。六妹的繼父叫向貴,其前妻甘新死於難產,他與前妻的第一個細娃是女兒,沒有電燈的年代,“夜晚”生細娃對婦女是一種折磨,生女兒更是。向貴一直奢望第一個細娃是男孩,第二個也是,第三個……就像奢望在那個極度飢餓的年代能頓頓有肉吃。

說不上什麼原因,一個男人如此想是一個男人的問題,兩個、三個、四個……男人如此想呢?一個女人接受如此的命運和擁有如此的思想是一個女人的問題,兩個、三個、四個……女人還這樣呢?

甘新生下細娃身體極為虛脫,總想吃點平時不曾吃過的。

“我嘴沒有味,可不可以給我弄幾個雞蛋,身體實在是動不起來,很想吃涼的東西。”

“吃吃,你就知道吃,動不起來,只有你是女人,別人就不是,別人能生兒,你為什麼不能,死婆娘,你還想吃雞蛋。”

向貴對甘新一向沒有好臉色,周圍的人稱他為“鐵老殼”、 “鐵公雞”,對外人吝嗇,對妻子更吝嗇,在他看來女人就是用來幹活和生兒的,她和牛圈裡關的母牛沒有什麼區別。第一個細娃未滿三歲時,甘新生第二個細娃,正值酷暑,烏鴉總是焦躁的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嘴裡總是念個不停,不知是詛咒、祈禱還是祝福。已經生產四個小時了,嬰兒的頭才顯露出來,甘新遍身豆大的汗珠一顆、兩顆、三顆……往外鼓,最後聚成一灘,形成螞蟻眼中的汪洋。甘新怎麼使勁都是徒勞,她感覺耗光了一生的氣力,飢渴難待,她喝了一木桶涼水,最終,細娃還是沒有生下來,甘新難產而死。睜著眼來睜著眼離開,脹如斗大的肚青筋一捆捆似的胡亂蠕漫,床單抓得稀爛,指甲結結實實地嵌進手掌。她的死對向貴而言就像往大海里扔一粒沙———漣漪都沒有。

甘新死後不久,向貴和同大隊甘長壽的妻勾搭上了,其妻名叫吳福,吳福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他們一共生育了五女一男,第五個細娃是兒子,六妹是最小的一個。甘長壽是他們村少有的不用汗流浹背幹活就可以拿工資的人,沒有拿公分的壓力,吃飯不用愁,家裡老人小孩由吳福操持,人太閒,生活得太安逸就容易出事。甘長壽經常和小自己很多的不同的女人廝混,混著混著就琢磨如何踢開吳福,想來想去還是覺著這事找二弟辦穩妥,何況他如今已撤職回家。

“吳福,有甘長文的信,他在家嗎?”

“他不在家”

“那你代收一下,到時候轉交給他。”

“那要得”

“娘,這是爹寫給二叔的信呀,怎麼不給我們寫信呢?”

“他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二叔呀娘”

“不知道呀”

“娘,我把信給拆了,我給你念念。”

“添金啊,那是你爹給你二叔的信,你怎麼給拆了呢?”

“娘你聽聽。老二呀,現在規定嚴,有妻的前提下是不能夠再娶妻的,你當時就是家中有妻而在外面找女人被撤職的。哎,要是你當時成功的把她給整死了就好了,你的工作不會丟,想再娶的女人也娶上了。我倒是想問問你,你不是把她給推進天坑了嗎?她到底是怎麼爬上去的。現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家的那個不離婚又要告我,讓我不得痛快。老二啊,哥求你個事,幫我把我家那個給整了,這事可一定要成。”

“娘,爹要和你離婚!”

“你爹在外面有女人了,不要咱們了,他要整死我呀。添金,你識字,從今往後千萬千萬要留意你爹寫的信,還有,我可提醒你們五個,家裡吃的喝的要格外小心,喝的水我每天做飯時去挑,你們要喝水就去水井那裡喝。”

“娘,別人說你要改嫁,是不是真的?”

“大人的事,你一個細娃別瞎操心。”

“可是你改嫁了我們兄妹幾個怎麼辦,娘你答應我,你不要改嫁,爹要跟你離婚讓他離,你不要擔心,我長大了好好孝敬你,行不行?”

“我哪想離婚啊!”

幾兄妹不知道再怎麼去勸說他們的娘不要改嫁,吳福平時最疼愛添金,他的勸說無濟於事。

第二天,向貴就找來媒人到吳福家說媒,正被放學的甘添金碰上。

“狗日的,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的?我今天非要砍了你不可。”

媒人見甘添金拿著斧頭要砍她趕快溜了。

“娘,算我求你行嗎?以前那麼困難的日子不是都過來了嗎?”

“娘還有其它選擇嗎?”

“吳福呀,長壽是沒有良心,看在幾個細娃的份上就別走吧,你去定要受苦啊!甘新的下場你沒有看到嗎?”吳福的婆婆苦口婆心的勸

吳福趁著甘添金上學帶著六妹出嫁,其他幾個女兒連滾帶爬的哀求,吳福頭也不回的走了。

吳福這一去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幾代人的命運就此改變,有些禍早有伏筆。

吳福到向貴處不到一年,六妹未滿一歲。大人出門,向貴的大女向秋荷照看六妹。冬天的冷氣很是刺骨,火坑裡燒上炭火是抵禦寒冷的最佳方式,六妹就睡在放在火坑旁的殼殼裡。向秋荷貪玩,和一群小玩伴瘋耍去了,老母豬不知怎麼的溜進了屋翹翻了殼殼,六妹被悶頭蓋臉的燒。 六妹命不該絕,屋上撿瓦的王師傅看到屋頂冒的濃煙,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馬上衝進屋。此時六妹的臉已被燒得血肉模糊,下頜處燒了個大洞,雙手燒化至手腕。那種慘狀劊子手看了都要打寒戰。

六妹的傷口癒合費了很長時間,完全癒合後整張臉變形扭曲,燒壞的面板變成褶皺,像一張嶄新平整的紙倏地一下被胡亂揉戳過,更像雨後被挖掘機碾過的山路,那張臉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嬰兒的臉,整個頸部形成一塊硬斑紅中透白,眼皮與臉上的面板粘在一起,右手完全變成肉團,左手的肉團上大拇指和食指未完全燒化,大拇指還剩下三分之一,勉勉強強可以捏筷子。

在同齡人、甚至是成年人眼中六妹就是怪物,她所處的世界如同沙漠,舉目四望空無一物。她所處世界又如同巴西熱帶雨林,幾乎什麼都有卻與她無關。她的願望是擁有一雙完整的手。

六妹一天天在幻想中成長。

後來,吳福生下一男一女。生下男娃向光之前,吳福喝過毒藥,上過吊,最後一次喝毒藥後,她把自己的後事安排好了。

“我箱子裡的這些新衣服、鞋子你們誰都不要動,那是我留給六妹作嫁妝的。”

甘添金和大姐甘添南無意中聽到別人談論他們娘喝毒藥的事情,又氣又恨。

“你們怎麼知道這個事情的”

“整個大隊都傳遍了,你們還不知道,哎呀,說千道一萬都是你娘命苦啊,雖說你爹作風不好,有些事也確實不對,可在家時每次吵架都是你爹讓著你娘,甚至你娘拿著鋤頭追著你爹滿山跑,他也未傷他分毫。這向貴真不是個東西,有事沒事朝你娘撒氣。”

“朝我娘撒氣?”

“你們娘已經被向貴打得要死不活了,這次是最嚴重的。”

“添金,我們和舅舅們去看看娘”

和甘添金他們同去的共有十來人,吳福的幾個兄弟、堂兄堂弟都去了。

“向貴,你今天不給我們解釋清楚,給我姐下跪道歉,你怎麼打的我們姐我們就怎麼還回來。”吳福二弟憤怒地說到

“我下次絕不這麼幹了,這次確實是我幹得不對。”向貴磕頭認錯

“你說的話我們可記住了,再有下次,躺在地上的就是你。”

“那是,那是,絕沒有下次了。”向貴點著頭哈著腰說

此後,向貴再沒敢打過吳福,不過她的際遇並沒有因此好多少。

吳福每天摸黑出門,等牛吃飽、幹完農活就回家。做好早飯,喂完豬向貴才起,抽完旱菸,吳福端來洗臉水,洗好臉再把飯遞在向貴手上,雞蛋和肉渣留給向貴和向光,吳福幾乎不吃,偶爾有肉吳福也只能夾一小塊。

“你這個爛婆娘,你就只知道顧你自己,肉你不知道留給兒呀。”

向貴的謾罵吳福從來沒有還過嘴,她就像頭老黃牛那般任勞任怨,對抽在身上的藤條無動於衷,那層皮足夠抵擋疼痛了,一雙眼睛就像漆黑的夜沒有絲毫生氣,偶爾出現幾顆星轉瞬即逝,唯一推動她向前的也許就是向貴那張嘴。

向秋荷從未進學堂一直陪著幹活,學堂對她來說就像海市蜃樓———可望不可及,向貴的么女讀完一年級就輟學回家,讀書六妹比她稍微幸運一點點。所有的錢用來供向光讀書,一路讀到高中,考了三次沒有考上。

六妹很是羨慕有書讀的人,唯一能讓她找到自信的就是讀書,六妹讀書時從來都是年級的一二名,筆、筆記本、書包沒有讓家裡掏過錢,獎狀貼滿堂屋。即使這樣依然沒有改變六妹輟學的命運。

六妹二十多歲時家裡前前後後來過好幾個說媒的,有瘸子、聾子、瞎子,還有上了年紀的老漢。這些人的出現六妹已見怪不怪,雖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你自己是這個樣子就不要指望能找個好郎,這是你的命,前世過餘事做多了,這世就要受磨,命裡該帶殘疾想躲也躲不掉。向貴平淡的說

六妹沒有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嫁給了祁若,他四肢健全,長六妹十多歲。

嫁給祁若的六妹婚後五年沒有細娃,祁若和六妹天天吵、你罵我我罵你,祁若鉚著勁要多生幾個男娃,六妹沒有懷娃祁若有事沒事朝六妹出氣。

第六年六妹懷上了,飯就是包穀,菜不見油腥,六妹吃不下。

“你個死婆娘,愛吃不吃,不下蛋的母雞還挑食,你自己也不好好看看周圍哪個女人不是生幾個男娃,她們怎麼沒有你這麼挑,你好好看看自個樣。”

六妹死氣扔下碗洗衣服去了,衣服還沒有洗完祁若追來把六妹一頓暴捶,六妹頓時暈過去了。

六妹第一胎生下來是個女,不到一歲病死了,這為祁若生兒多增了一點希望。第二胎也是女,祁若怨恨六妹生不出兒,羨慕別人一個連一個的生兒,總是渴求下一個一定要是個兒才能了卻心願。第二胎還是女,只讓生兩胎,他估摸著偷偷的生,第三胎是女,第四胎快要生時被抓去流產了。流產差點要了六妹的命,被抓去打了針,不到一會兒疼得死去活來,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死胎,死胎是兒,很是健壯。六妹生下死胎就翻白眼了,恍惚中所有的墳墓都在向她招手,思緒隨著天上的白雲無聲飄遊,身體輕飄飄的,她夢見流產的兒了,他肉嘟嘟的臉上帶著甜酒般清皮的微笑,那張臉越來越遠,六妹死勁開口叫喊,嘗試著各種辦法還是叫不出聲,身體好似被什麼拖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此時,天上的雲閃現般聚攏,掙扎,翻騰,扭抻。這一切不知是開始還是結束,祁若以為還是女也就沒有在意六妹的死活,慢吞吞、冷淡淡地審看六妹的滿地打滾,木木然靜聽六妹的呻吟,當看到流產的是兒腸子都悔青了。那種悔無壓於心心念唸的失而復得卻再次失去,恰是疲餓交加的乞丐無意中得到的一塊麵包和一杯熱奶被別人搶去。被褥、床單上全是血凝塊,整個房間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令人作嘔,生孩子對女人來說無異於進地獄,或者說生孩子就是地獄,何況是死胎呢?六妹赤條條橫躺在浸滿血的被單上,死胎肚臍與一大團胎盤相連,尊嚴和羞恥是什麼呢?也許它們僅僅是某種含義而已,你給乞丐一個紅薯,他們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是因為他們的要求本來就不多,不知道今天大量不孕不育的人看到那些對生命如此漠視的人做何感想。

祁若冷漠的看著一切,對他來說生不了兒子的女人是不值得同情的,鄰居張大媽看六妹已經閉眼,身體癱軟,氣息微弱,馬上給她餵了幾支葡萄糖,找上村裡的壯漢抬著六妹往醫院走,可能是上天覺得六妹還沒有受夠折磨,她被搶救過來了。

那些年查得嚴,祁若害怕被做手術生不了兒不敢在家久呆了,留下六妹娘幾個。

祁忘出生之前六妹剛栽完紅苕,天黑沒多久她就出生了,六妹還沒來得及吃飯。生產時六妹身邊只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她自己忍痛生孩子自己剪臍帶,剪臍帶時第一眼看到仍是女,抱著剪刀的雙手足足停了五六分鐘。她極想快速剪下去好早早地解脫,可腦中有一萬個為什麼,她恨自己,她更恨眼前啼哭的嬰兒,縱使連著臍帶依然感受不到一絲溫情,抬頭望向窗外天已漆黑。六妹徹夜未眠,那夜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世紀。

六妹作為一名婦女在村裡獨自立足非常艱難,用她自己的話說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一腳一手去做和獨自忍受:孩子生病摸黑找醫生,供養三個孩子的吃穿,還得忍受村裡不少婦女的閒言碎語和無端挑釁。有的村民甚至故意放牛吃她種的莊稼嫩苗,六妹實在氣不過找她們理論時招致她們的大打出手,六妹哪裡會是她們的對手呢?頭被打破臉被抓花還得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囂張地離開,六妹狠狠地留下了不甘的淚水,那一刻她顧不上其它,使勁地捶打自己的大腿,捶地抱腦。

六妹給她的丈夫寫過信,告訴他第三個孩子還是女孩,讓他認命,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

看過信祁若心裡隱隱作痛:“為什麼上天如此待我,我盼了這麼久竟是這麼個結果。”

五年後祁忘的父親回來了,祁忘五歲,五歲之前的記憶寥寥無幾,五歲之後的一切丁點未忘。祁忘從小沉默寡言且嘴笨,目光呆滯,面黃肌瘦,整天一副憨傻樣。祁忘的父親回來沒多久家裡的豬死完了,他責罵六妹連個豬都養不好。

六妹回罵:“你沒回來我的豬養得好好的,你一回來我的豬就死,你罵我你倒是養個肥豬呀,這麼些年你為家裡做了什麼,你在外面倒是過得舒坦,拍拍屁股就走人,爛攤子全撂給我。”

兩口子接著就是一場拉鋸戰,誰都不認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常事,六妹認為小孩上學,五口人吃穿需要一大筆錢,光在家裡掙不到多少錢,讓他出去打工賺錢。

祁若往往會暴跳如雷,指著六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憑什麼讓我出去打工,你有什麼企圖。”

六妹怒不可遏,指著他的鼻子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三個孩子生下來你沒有過問一下,更別說幫忙帶,錢你不出,力你也不出,只有你是人呀,我忒麼就不是人。”

祁忘雙手合十祈禱他們不要吵了,心裡暗忖:是不是所有的家都像我家一樣父母親經常吵架,人生下來很長時間才可以見到父親。

“你個悖時砍老殼的我一腳就踢死你,你死在這裡幹什麼。”祁忘被踢回過神來,趕緊跑開。

姐姐們都不在家就只好她捱打,在家她也要捱打,她的父親總是看不慣她,她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從那以後她就竭力避開父親。

祁若一直與六妹對著幹,她說東他偏要向西,六妹目光看得遠,算盤打得精細沒有出過差錯。經他這麼一折騰她之前存的錢全花光了,債還越欠越多。祁忘本到上學的年紀卻上不了學,不僅如此,她的兩個姐姐面臨輟學。六妹讓她丈夫去借錢。

“你是這個家的當家人,你去借錢,讓她們大的兩個繼續讀書,小的先等一等。” 六妹對他說到。

“媽的你要管就管,不管誰都媽的懶管得。” 六妹的丈夫破口大罵。

她怔怔地看著他,難以相信這是從他一個男人嘴裡說出來的。

“讓她們別讀了”,他憤憤地說到

六妹火冒三丈:“你死出去五年,你寄多少錢回家?你耍得輕鬆安逸,你想過我沒有,她們那麼小不讀書能幹什麼!”

祁若當然不會去借錢,更不會出去掙錢,借錢還得六妹去。

能力強的人各有各的長處,而無能的人總是相似,窩裡橫,推卸責任,家裡說狠話,外面當縮頭烏龜,有時候不禁讓人懷疑那是不是個人。

祁忘早到了上學的年紀,家裡實在拿不出錢,祁若也沒有讓她上學的想法。她的任務就是每天放牛、割草和打柴。每天兩捆草,四捆柴必須完成,不然不允許回家,回家了也不準吃飯,即使吃飯也會被突然其來的喝斥讓還在夾菜的手快速縮回。

“祁忘在放牛呀,又砍那麼柴,少背一點,背多了長不高啊!” 白大娘對她說到。

“喔”祁忘答到

每天跟祁忘打交道的是一頭大水牛,牛不懂得道理,它全憑自己的愛好肆意妄為,遭殃的是祁忘。五歲那年祁忘第一次放牛,牛在吃草時祁忘路過它旁邊被那頭大水牛用犄角猛地頂起來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當時嚇得號啕大哭。牛吃飽了就發狂,祁忘拽不住牛繩被拖著跑,她被拖進荊棘林裡被迫放開牛繩,然後牛在前面發瘋似的狂奔,她在後面一邊哭一邊追,牛可不會想到祁忘幼小就讓著她點,一點都沒有。等到她追上牛的時候它已經把別人的莊稼吃了一大片,祁忘不敢過去,那片莊稼地裡除了牛還有人。

那個人大聲喊:“誰的牛呀,吃莊稼了。”

祁忘躲在一塊石頭背後,她糾結:“自己到底去不去牽牛,去吧,那個人就認識我了,不去吧,牛會吃得更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去,對,不去。”她除了怕祁若、牛,還怕人,無論她是多麼多麼地想去牽牛,最終都沒有邁出一步。

最後那個人把牛趕跑了,順便還告訴了六妹,祁忘那天很晚了都沒有回家,後來她母親來喊她她才敢回家。祁忘知道晚上會有加餐,果然,回到家就被她父親打得死去活來,什麼時候停的她記不清了。

她母親還給她加了料:“牛你都放不好,你還能幹什麼,你告訴我你還能幹什麼,專門讓你去放牛牛還把別人的莊稼吃了一大片,別人叫你你還敢不答應,晚上你就給我餓著。”

祁忘倒是覺得此刻不吃飯是小事,她希望此刻快點過去,明天晚點到來,最好不要到來。

水牛怕熱,每到夏天需要天沒亮就起床放牛,太陽出來後牛也吃飽了,祁忘再把牛牽到河邊喂水洗澡。

“祁忘快點起來去放牛,牛吃飽後把它趕到二里地,我要犁地。” 這是農忙時節祁忘常聽祁若說的話。

牛餓肚子去飽肚子回來,祁忘餓肚子去餓肚子回來。有一次把牛牽到地裡祁忘實在是餓得走不動了,她強裝鎮定。

“你回去吧”

聽到父親的回覆她就拖著無力的雙腿向前緩慢移動,走到父親看不見的地方她猛地就攤到了,緩一會兒後,雙腿還是怎麼都不聽使喚,只能爬著走,爬一會兒歇一會兒然後再爬然後再歇。

“媽飯在哪裡”回家第一句話

“在鍋裡蓋著”

“今天只有大蒜嗎?”

“你沒有回來其它菜就沒給你留”

“喔”

吃飯手不聽指揮,祁忘只有靠嘴從碗裡吸著吃,吃完飯很久才緩過勁來。

在祁若和六妹眼中祁忘就是個憨包,內向,不愛說話。家裡人都不喜歡她,去親戚家串門讓她一個人在家,買新衣服永遠沒有她的份。姐妹們經常合起夥來整她,羞辱她,把本該她們自己乾的活都讓祁忘幹,祁忘都會照著她們的要求幹———不幹要被打。一次飯間祁若說了一句話,從此她的心中壓上巨石。

“你將來要好好讀書,成績好老師會說你人長得醜醜的成績還好。”

說完其他人笑得前俯後仰,祁若嘴裡的飯都笑噴出來了。祁忘沒有吱聲,眼淚從眼角牽成線往下奔,嘴角緊閉抽搐,抱著碗的雙手抖動厲害,最後她面無表情地把碗裡的飯扒進嘴裡和淚吞下。

祁忘六歲那年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生了一場大病。

“你要死就早點死,死了我就可以安安逸逸生活。”祁若面無表情地說

六妹把祁忘背到醫院時醫生不敢接收。

“這個孩子救不活了,我不敢收。”

“醫生你行行好吧,好歹試一下。”

“那行吧,我盡力,不敢保證結果。”

祁忘輸了三天液後脫離了危險,她比往常更加瘦弱,更加沉默了。

祁若和六妹心裡總有一股執念———一家人無論如何都要生個兒,老家一定是不能呆只能去其它地方。於是,祁若和六妹趕著豬牛去到了荒山野林,方圓二十里不見人煙,只見墳墓。隨便搭一座茅草屋就是家,晴天可以遮陽雨天卻不能擋雨,每到雨天屋裡就像發大水一樣,種菜需要開荒。他們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那個時候不知道怕鬼只曉得怕人,有一次夜深時不知是誰打著燈朝茅草屋的方向走去,六妹和祁若嚇蒙神了,等反應過來甩下三個細娃就往山坡上跑,六妹跑得太急鞋子跑丟了,兩口子在墳堆裡呆了一夜。夜黑得發烏,偶爾風吹得樹葉哧哧作響,一片片黑洞洞時而發出冷笑,祁忘晚上有起夜的習慣,兩個姐姐睡得死沉,一個人又不敢去,只能憋到天亮。

同一片天空之下,有些人一起淋雨、挨曬,有些人雨天有傘打晴天有陰躲,有些人不用帶傘既不會被雨淋也不會被太陽曬。

六妹被洪水的漩渦卷得打圈圈,而長六妹很多的甘添南和向秋荷漲水之前就離岸了,向光離岸不及時,第一個兒未滿兩歲第二個兒出生被罰三千元。向光第三個細娃快五個月時向貴請人來看,如果是兒就生下來,如果不是就讓它胎死腹中,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此人已知是女不過他說了假話。

“姑爺,這是個男娃。”

向貴和向光聽說是男娃頓覺再大的代價都值得,生產那天是個女,向貴、向光和吳福商量著把她丟出去。向貴用揹簍裝著放在大路上,如果幸運被人撿去餵養,反之,要麼被餓死、渴死、曬死、冷死,被螞蟻咬死或者被狼狗當場撕成幾截吃掉。

那些年,那些路常常可以看到女嬰,血淋淋的女嬰,路道旁樹上的每一片葉子,每一珠草都填滿了罪惡。

不久祁忘的弟弟祁亮出生了,祁若接生,臨產時六妹肚子疼得厲害,祁忘在旁陪著。等了沒多久六妹就生了,費了老勁才擠出個頭,接著肩膀漏出來,慢慢往前推進,到嬰兒膝蓋處一下就滑出去了,末了被噴了一臉的血。祁若慌忙中瞟了一眼,兩眉之間皺成的肉堆頓時舒展開來,“喲”了一聲動作瞬時麻利起來,待清洗完畢包裹好祁若緩緩地把他放在臂彎裡,臉上笑起來的褶子可以堆成一座山。六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繃緊的臉不知不覺笑開了。

祁亮滿三歲時祁若一家搬回了老家。

“這些肉和糖你們不能吃留給弟弟,你們都比他大凡事要讓著他,他將來是我們家的頂樑柱,他才能代表我們這個家。” 父母親強調到

別人給祁若家送什麼好東西從來不會給祁亮先吃,一直都是祁忘三姐妹先吃。

父母的命令三姐妹從未敢違抗,祁忘有時看著祁亮吃糖看得口水滴嗒,為了轉移注意力祁忘找到了自己的樂趣:捉蛐蛐、捕蜻蜓、騎牛、狗刨式游泳和唱山歌。有一次由於沉迷於捕蜻蜓忘了按時回家餵豬,她和大姐祁彤遭到了毒打。

“我上午怎麼給你們說的,你們沒長耳朵呀,今天不準吃飯餓死你們,我睡了你們給我跪著,等你爸回來收拾你們。”

祁忘的母親睡下後,她和祁彤就跪著聽她媽打呼嚕,驚恐地等著那頓打,默默祈禱她父親慢點回來。

“她們怎麼跪在這裡還沒有睡”

“給她們安排的任務沒有完成,不好好管管她們就要飛天,你給我用青竹條死勁抽,衣服褲子脫了打,打到她們告饒為止,不給點教訓,她們不會長記性。”

任憑祁忘和祁彤怎麼求饒都沒有用,祁若打斷了三根青竹條,祁忘的手頓時就腫成了饅頭,身上全是青紅相間的淤青;大姐祁彤被打掉一顆板牙,全身烏黑,一個多月淤青才完全消失。

祁忘終於開始上學了,她父親本來沒打算要送她去讀書,她母親堅持她才得以上學。祁忘成績中上水平,父母親幾乎不過問她的成績。幾年後,祁亮上學了,父母要求她照看好弟弟。祁忘的弟弟貪玩,回家不知道家庭作業,和同學打鬧摔傷了胳膊,祁忘跟著倒黴。

“讓你在學校照看好弟弟,你讓他胳膊摔傷,你連他家庭作業都不知道,我讓你照看你是怎麼照看的,你在學校管什麼事。” 她父母同時怒罵

祁忘啞巴吃黃蓮,那一刻她憤怒到極點,整個腦袋突然膨脹得快要炸開,太陽穴的青筋倏地暴起,兩眼發紅,心臟絞痛,大聲大聲地喘著粗氣,過了很久很久才緩過來。

兩個姐姐去遠處讀書了,父母的怒氣總要找個地方發洩,出氣筒只能是她。祁忘五年級開始寄宿,父親給她的生活費還沒有祁亮的零用錢多,每天吃不飽晚上餓得睡不著覺,一到晚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同寢室的同學都睡去,自己睜眼到天亮。

初中開始祁忘性情大變,她變得極易憤怒,跟父母對著幹,面對父母的拳打腳踢她毫無表情,毫不在乎,甚至還能哈哈大笑。

“你個沒有良心的狗東西,父母是天你是地,你竟敢忤逆我們,世上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兒女,你要遭報應。”

“如果有報應,你們為什麼還活著,我做錯了什麼事你們何自於如此對我,這麼多年我看這個世界都是變形的你們知不知道?同樣是你生的你為什麼要如此區別對待,我們就該是他的附屬品嗎?”

“我們一直希望你是一個兒子,沒有兒子別人會瞧不起我們,會欺侮我們你知不知道?”

“ 那麼想生兒你為什麼不多生幾個,把罪過放在我頭上,這麼些年了我欠你們的早還完了,說實話我寧願小時候被你放在路上被狗咬死。”

“沒有辦法那是你的命,誰讓你不是兒。”這句話擊潰了祁忘,在現實面前有幾個人不低頭呢,她心中的痴心妄想在那一刻坦蕩無存,她只要一個答案,哪怕答案是假的。

“但是,有些東西早就註定了,她的心曾裝下過大海,後來變成了沙漠,還種滿了悲劇。”

祁忘的掙扎無異於沙漠中苦苦求水,她從最初的不敢相信、不接受到憤怒到麻木再到無所謂,誰不期望有個好心情出門呢!奈何陰、雨、晴頭頂的天空說了算。

吳福改嫁命運變好了嗎?沒有,世上有無數個像她那樣的人,一輩子戰戰兢兢,走過最遠的距離也不過是從家到土地,再從土地到家裡、牛圈、豬圈,到底是要有怎樣的意志力才能使她們讓出本屬於她們自己的口糧呢?如果說那算得上意志力的話——道道枷鎖,開始時她們何嘗不痛恨種種侷限,最終還是變成高高在上的劊子手,全忘了腿上來不及洗淨髮臭的淤土,難道是不夠深刻嗎!我想不是的,一定是足夠深刻,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契機讓他們的身份轉換得如此之快,難道是人類善於遺忘嗎,那為什麼仇恨能記到死,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是完全變態的心理。

六妹從小生活在重組家庭中,不受父親疼愛,不受兄弟姊妹歡迎,甘長壽說她是向貴和吳福的私生子,向貴說她是外人,寬闊的房屋沒有一個角落屬於她,甚至半個都沒有。從小到大她一直被洗腦:要孝順,要聽話。孝順與聽話成了她的人生信條,等她為人母她也那樣教育她的孩子,方式一模一樣,指揮不了別人可以指揮孩子,孩子是自己的,想打想罵自己說了算,一直以來都是別人打她,現在她也要享受她打別人。一邊打還要一邊說為她好,這跟把她的眼蒙上讓她在懸崖絕壁上跑有什麼區別?有時候你會驚奇地發現惡可以代代相傳,無論是對誰。吃飯時六妹會讓祁忘把飯送在她手上,添飯同樣如此,她也才三十多歲而已。

祁若家庭狀況無需多說,他本人正常不到哪裡去,歪瓜裂棗生不出圓滾滾的西瓜,沒有被愛滋潤過的人只有乾渴的過一生,他十分享受命令人的感覺,他要求祁忘及其姐妹們無條件聽命,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們大家長的威嚴不容挑釁,有丁點兒不如他意一頓暴捶。

兩個不正常的人組合在一起,你可以想象他們的孩子會怎樣,很多孩子其實很可憐,還沒來得及曬曬太陽就夭折了,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變態了,該責怪誰呢,可這一切似乎沒有盡頭。

“歷史的規律就是如此”,這句話有無數人說過,也有無數人聽過,然後無數人實踐過。

吳福晚年有沒有享福呢?沒有,腰彎成V型還是沒有休息哪怕那麼一會兒,癱瘓三年全身疼得直叫喚,免不了被向貴一通罵。睡著拉睡著吃,說不出話吞不進飯,人都有老的一天,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老了都是那個樣子。

祁忘已經不可能正常,她看到的是六妹和祁若打包、長途運輸、貼上標籤,胡亂扔給她的世界,她很想挪動腳步自己看世界,可父母不曾給過她勇氣,勇氣有時就是階梯。

祁忘看到的一切都是變形的,她不能接受自己也接納不了他人,對她來說倒立看世間過於吃力,她盼望著直立的那一天。

直立的軀體裹挾著殘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