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以下簡稱AI)能夠創作藝術嗎?演算法的作品可以被稱為藝術嗎?早已有些藝術家利用AI或演算法進行創作,但一直要到2018年底,

這兩個問題才開始進入大眾視野

。契機是法國藝術團隊Obvious利用AI(演算法GAN)協助產生的畫作Edmond de Belamy。

該畫作在2018年初以一萬歐元賣出,另一幅畫作Edmond則在同年十月登上了世界知名的拍賣會佳士德。

雖然Obvious涉嫌炒作受到批評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確實敲開了藝術的大門,把開篇的兩個問題丟向世界。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一、藝術與技術

要回答這兩個問題,可以從藝術與技術的關係入手。從藝術角度出發的討論所在多有,尤其是這兩個問題本身就屬藝術領域的熱門話題。相較之下,

從技術角度出發的探索似乎不多

,而這或許是技術哲學(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可以提供想法之處。

要談技術哲學,不能不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他的名文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1954)可說是開啟了整代哲學家(與社會學家)對於技術的批判和反省。

海德格在文中嘗試追問:技術的本質(essence)是什麼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我們很容易想到技術零件、工程藍圖等,但海德格說,技術的本質並不是那些技術的種種(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 is by no means anything technological)。海德格更認為,

傳統用來說明技術物之所是的分析,並不足以說明技術的本質。

在亞里斯多德的觀點中,一個銀製聖盃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樣貌,可以拆解成四個因素:材質是銀(質料因)、杯子的樣式(形式因)、由工匠製作(動力因)、用於宗教儀式(目的因)。但在海德格看來,四因說充其量只是近因,真正的問題在於,

究竟是什麼讓這四個因素剛好聚集在一起並造就了這個聖盃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海德格認為,這個什麼是名為Revealing(揭示)的過程,也就是一個原本被掩蓋的東西被看見、被呈現出來。用一個稍不精確但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解釋:這個聖盃註定要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這正是它最好的模樣,

而所謂Revealing正是逐步找到並實現這個註定的過程

但這個Revealing的過程究竟為何、如何做到?至少有兩種方式,

分別對應傳統技術與現代技術

。想想工匠如何製作聖盃。他們需要十分熟悉手中的材質,在打磨的過程不斷調整手勢、力道、角度,透過日積月累的經驗才能製作出一個精緻耐用的儀式品。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這個緩慢的過程,是與世界打交道,並迎來其最好一面的行動,海德格稱之為Bringing-Forth(帶出)。很明顯,這並非當今各種技術產品的製造方式。對海德格而言,

現代技術粗暴得多,雖然也是

揭示

,但它其實是種強索。

現代技術的目的不是逐步迎來世界最美好的一面,而是以最快速度、最大效率逼迫自然吐出有益於人類之物:資源。

海德格的著名例子,是萊茵河上的水力發電廠

。為了發電,人類製造水壩阻斷萊茵河,甚至因此破壞了風景。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對於海德格而言,

這全然不同於在萊茵河上搭一座木橋

:木橋雖然也是技術,但它沒有阻斷自然的執行,沒有把萊茵河的水流變成資源、供人類享用。海德格甚至給這種Revealing一個專門名稱:Enframing(座架)。

海德格進一步論證,要達成這種強索,就必須能夠精確掌控和預測自然,

而這種精確只能透過數學來達到

。換句話說,可以控制和可以計算一體兩面。從這個說法來看,現代技術並不源出現代科學,而是相反:正是因為人類已經具有以強索來揭示世界的慾望與渴求,現代科學才應運而生。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把一切轉化為資源的現代技術,終將成為人類的牢籠,因為人類本身也開始被視為資源。人力資源早已成為在各大公司不可或缺的部門。海德格認為,要化解這種悲劇,並非拋棄技術,而是回到藝術。

Art一詞本來就指工藝,既是工也是藝

換句話說,技術和藝術系出同源。現代社會之所以將兩者視為不同、甚至對立的領域,是因為我們太過習慣Challenging-Forth這種Revealing,導致全然忽略過往技術的另一條途徑:Bringing-Forth。

製作聖盃既是技術也是藝術

,聖盃既是技術物也是藝術品,原因無他,正是因為那是Bringing-Forth,真正的Art。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因此,從海德格的角度來看,Obvious的各種作品很難稱得上是藝術。一方面,Obvious的作品奠基於演算法,而眾所周知演算法就是數學,

顯然是海德格多所批評的物件

;另一方面,它們缺乏創作者日積月累與世界打交道的緩慢過程,全然不是Bringing-Forth的成果。

雖然Obvious的作品不一定是為了索取自然資源,但就海德格而言,這可能加強或複製了現代技術Challenging-Forth的世界觀,如果我們接受了它們是藝術,

那麼藝術與技術系出同源的Art

成為救贖的機會將消失殆盡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二、藝術的定義

就真正Art的定義來說,技術物的原文Artifact的意義完全屬實:製造出來的事實(arti-fact)。前面說過,真正的技術也是藝術,是Bringing-Forth,帶出事物最美好的一面,

亦即實現它真實的樣子

。Arti(製造出來)的事物不一定是假的。

我們之所以很常用Arti來暗示虛假,是因為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已經太習慣Challenging-Forth意義下的Artifact。同樣地,AI裡的Arti本身就屬於高科技,所以從海德格的角度來說,

AI不可能也不應該是藝術的創作者,更不可能能名列藝術家

,除非AI能以傳統Bringing-Forth的方式來創作,但顯然不太可能。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我們不難感覺到,海德格對於技術和藝術的看法有一定程度的封閉性。當海德格追問本質問題並試圖回答時,也就不得不排除那些在他看來不是本質的東西。這種對於Art的嚴格規定,

似乎和當代藝術所強調的開放性與可能性相互

衝突

多數藝術家總是在嘗試新的手法、新的材料;雖有藝術家試圖回到過去的工匠精神,但這畢竟不是多數。許多時候藝術仍被視為揭露真理/真實(truth)的途徑(之一),

但我們幾乎不可能回到那種浪漫的Bringing-Forth的實踐與時代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海德格的封閉性,技術哲學界也注意到了。技術哲學的後續發展,尤其是荷蘭學派,試圖超越海德格。正是在這一點上,荷蘭技術哲學更有助於我們理解Obvious的藝術實踐、它對於藝術的意義,

並幫助我們回答兩個核心問題。

當代技術哲學中荷蘭學派的核心人物是Peter-Paul Verbeek,其著作What Things Do梳理並評析了過往幾位技術哲學家的論述,海德格佔據重要篇幅。Verbeek認為,

海德格對於技術本質的探問,實際上是從技術本身向後退,將技術還原到技術之所是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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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觀點並非沒有道理,但後果往往指向悲觀的結局:人類被技術所限制。這種觀點也忽略了一個難以否認的事實:雖然技術可能帶來災難與危害,

但更多時候技術往往提供人類與社會許多的自由與可能

。Verbeek強調,與其向後追問技術是什麼,不如向前進,探問技術做什麼,這也正是書名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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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介物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Verbeek將眼光鎖定在人類與技術的關係之上,認為技術橋架起人類與外在世界的雙向關係:技術影響外在世界如何呈現給(for)人類,

亦即世界是什麼,也影響人類應

對(to)外在世界的行動,亦即人類做什麼。

例如,溫度計呈現了一個有度的世界;塑膠杯或紙杯的材質本身就暗示我們用完即丟。換句話說,

技術是一種中介物

,中介了人類的經驗與行動,不論設計師或製造者有無相關意圖。將這兩種技術中介合併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技術中介論。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需要注意的是,技術雖然身處兩端之間,但它不是單純的媒介物或中間物,亦即,它並未忠實的再現已經在那的世界,也不僅僅是傳達人類的意志或想望。

遠紅外線光譜儀只能呈現遙遠恆星的特定面向

,非遠紅外線所能呈現者皆被遺漏在人類視野之外。

汽車被設計來方便人類移動,沒有人預料到結果竟是每個駕駛都成為了移動汙染的製造者。換句話說,技術兩側的人類與技術的之所是,並不是因為他/它們有什麼本質或真實的存在(being),

而是在與技術產生關係之後才生成的。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藝術不只與人、也與物有關。首先,如果道德不是人類的專屬事務,那麼藝術亦然。我們常將藝術作品視為創作者意念或意圖的展現,並試圖從作品中讀出創作者賦予作品的意義,

有時甚至有詮釋正確與否的爭議。

但從技術中介論的角度來看,我們應當將藝術作品視為創作者+創作工具的產物:不只是創作者透過工具來呈現他/她的想法,所使用的工具也會反過來形塑他/她的表達。這也就是為什麼,有的創作者會找尋並嘗試新的材料,

從材料出發來創作、讓材料發聲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一旦我們把藝術創作的單位從人類換成人類+技術,那麼拿著畫筆或雕刻刀來創作可以稱為藝術活動,使用演算法來創作亦然。兩者都是創作體的行為。從這個角度來看,問AI能否成為藝術家,似乎不具意義。

人類是藝術家,但人類從未不

過技術來創作

同樣地,AI當然可以是藝術家,但它即使是號稱自學的機器學習,也不曾脫離人類的程式設計與資料輸入。當然,我們可能會問:人類+畫筆可以展現創意,

但一個靠著演算法運作的AI加上人類,能夠展現任何創意嗎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這個問題的預設其實是:創意意味著某種出乎意料或不期而遇,但數學無法給予我們這些,畢竟它是可計算並預測的。這正是許多人對演算法作品的質疑。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很多時候AI會丟出超乎程式設計人員預期之外的結果,

有時候程式設計人員甚至無法在事後提出相關且合理的解釋。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另一方面,技術中介論表明,什麼是道德會隨著技術而改變,那麼什麼是藝術又未嘗不是?藝術史經常把藝術家看成是觀看方式的定義者,

用藝術作品來引領

大眾

的視覺

但實際情況其實相反,是因為大眾的觀看方式早已轉變,才使得某些形式的作品得已被視為藝術。更重要的是,這種轉變與技術的發展互為表裡。

四、總結

AI可以創作藝術嗎?這個問題,技術哲學可以提供思路。由於海德格認為現代技術的Challenging-Forth是一種糟糕的Revealing,有違技術與藝術系出同源的Bringing-Forth,並且反對現代科技所隱含的數學性與計算性,

。然而,這種觀點限縮了藝術的開放性,也忽略了藝術不斷挑戰自我邊界的各種實踐

AI推演的成品能稱為藝術嗎?

當我們不再追問技術是什麼的時候,我們也得以從藝術是什麼的泥沼中逃脫。轉向荷蘭學派的技術哲學,讓我們得以把藝術創作的行動者從人類轉換成人類+技術這個綜合體,

並且再次將技術算進藝術內涵的變化之中。

AI當然可以創作藝術,但它從來不是獨自創作。正如同過往的偉大藝術家也未曾脫離他/她的繪畫工具。演算法的作品也有被視為藝術的可能,就像印象派和攝影都因為技術改變了藝術的內涵,而開始被稱為藝術一樣。

最終,時間會給我們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