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她的詩歌以精確的諷喻揭示了人類現實中若干方面的歷史背景和生態規律。

——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公告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1923—2012),波蘭著名作家,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文學史上第三位獲得該獎的女詩人。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我是這麼一個人 狂喜與絕望凝於一身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一九二三年七月二日生於波茲南省庫爾尼克縣的布寧村,父親是當地的一個小職員。一九三一年希姆博爾斯卡隨父母遷居克拉科夫,從此便一直居住在那裡。中學畢業後,她在鐵路部門當過一段時間的小職員。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在克拉科夫雅蓋倫大學攻讀波蘭語言文學和社會學,還學過哲學、自然科學和藝術史。一九五三年開始任克拉科夫《文學生活》週刊編委,二十多年來一直主持該刊的文學部工作,並長期為該刊的“課外讀物”欄撰寫書評隨筆。2019年4月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的中文版《希姆博爾斯卡信札》,便是她當編輯時寫給作者的信。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希姆博爾斯卡最初寫過小說,但未能得到發表。一九四五年三月十四日,她的處女詩作《尋找詞句》在《克拉科夫日報》發表,從此一生便以詩歌創作為主。一九五二年,她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我們為什麼活著》,兩年後,又出版了第二部詩集《詢問自己》。這兩部詩集代表了她前期詩歌創作的題旨和風格,內容主要是揭露法西斯的殘暴和罪行,熱情歌頌祖國的復興和建設。

她最初是寫政治題材詩歌的,後來,她對自己一九五二年與一九五四年的初期作品予以否定,這兩部作品都是力求遵奉所謂社會現實主義來創作的。

第一部詩集所描述的雪人可使讀者聯想到斯大林,希姆博爾斯卡對他那個主義的幻想早已破滅。後來,詩人如此描畫自身:“我是這麼一個人/狂喜與絕望凝於一身。”

一九五六年後,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發表的詩作主要有詩集《呼喊雪人》(1957)、《鹽》(1962)、《一百個欣慰》(1967)、《以防萬一》 (1972)、《眼鏡猴及其他詩》(1973)、《大數字》(1976)、《橋上的人們》(1986)和《終了和開端》(1993)等。這一時期的作品,在題旨或風格上,都有較大變化,用詩歌的手段表白對世界和人生的思考,更富於哲理性和思辨性。其詩歌主題大多涉及人的生存環境和人與歷史的關係,人在歷史上和自然環境中的位置等重要問題。

《寫作的快樂》:

……

有沒有一個

我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世界?

有沒有一種用符號的鎖鏈

能夠拴住的時間?

有沒有永遠隨我心意的存在?

寫作的快樂,

堅持的可能,

一隻凡人的手的報復。

可以說,她的詩歌形式並不新穎,但是足夠發人深省。

她對一個詩作者投稿回覆道:“您隨隨便便做了些筆記,用一種自由的方式把它們打亂,將一些詞放在右邊,一會兒又放到左邊。詩歌無論是現在、過去還是將來都是一種遊戲,而遊戲就有規則。”

希姆博爾斯卡在詩歌的寫法上,是比較因循守舊的,並不追求推陳出新。她說自己是一個老派的女人。

她在《墓誌銘》一詩中寫道:

這裡躺著一個老派的女人,

像個逗點。她是幾首詩的作者,

大地賜予她永久的安息,

她生前未曾加入任何文學派別。

她的墳墓沒有豪華的飾物,

除了這首小詩、牛蒡和貓頭鷹。

讀她的詩,會發現,她的確是一個老派的人,詩歌語言不驚奇,意象不前衛,就連主題都有些老生常談。大概,希姆博爾斯卡本來就不大喜歡標新立異。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沒有任何生命 不能變得永恆

雖然老派,但希姆博爾斯卡卻是一位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沒有任何生命/不能變得永恆/即使只存在一瞬間。”(《論死亡,毫不誇張》)。

她在《相簿》中言:“這個家庭裡沒有人死於愛情,那裡普普通通,沒有神話可言。一個是患肺病的羅密歐?一個是患白喉的朱麗葉?有些人甚至活到老態龍鍾,沒有人因為一封浸滿淚水的信/得不到迴音而犧牲!……還沒有一個人死於愛情。悲傷煙消雲散,歲月飛馳而去,令人欣慰的是他們都死於感冒。”

比起更重要更為緊迫的生存,比起天長日久的生活消磨,愛情又算得了什麼呢?有幾人願意為愛情奮不顧身,有幾人願意為愛情犧牲既得利益,在現實生活中,鳳毛麟角!愛情不能當飯吃,敵不過歲月敵不過生活。人們既不相信愛情,又不相信別人能夠獲取,只有大家都一樣,才會相安無事。對於他人的愛情,能扼殺則扼殺,即便是對方是自己的子女,有人也會在所不惜,比如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正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言:“當男人們手邊擁有更能滿足其墮落意願的方式時,婚姻幾乎就會被排除。因此你會看到,無數的男子寧願選擇一種放蕩而骯髒的獨身生活,也不接受婚姻的束縛……一旦他們結婚,婚姻對他們只是一樁買賣,要麼是為了聯姻,要麼是嫁妝,要麼是生命……絕非男人與女人的真誠結合,而這才是婚姻的立制之本。”(《新亞特蘭蒂斯》)

希姆博爾斯卡在《幸福的愛情》中言:“讓那些從未找到幸福愛情的人/公開宣稱:幸福的愛情並不存在。有了這樣的信念,他們就會發現生和死都更加容易。”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於是,促狹的生活,便成為了生之常態。

她又寫下《急促的生活》:“急促的生活,沒有排練的演出。沒有測量好的身體,沒有思想的頭腦。我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麼角色,只知道這是我的角色,不可改變。”

芸芸眾生的生活自然也就黯淡無光,生活變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僅僅是為了生存罷了。正如她在《卡珊德拉的獨白》中寫得那樣:“他們在生命中生活,受到大風的鼓脹,他們是命中註定。”

我想,詩人筆下的“愛情”是泛指的,還應包括理想、信仰等。

在希姆博爾斯卡看來,生活不是原本就沒有光亮,而是人們自己先繳械投降了。《洞穴》寫道:“牆上什麼也沒有,只有散發的潮氣,這裡又黑又冷。但黑暗和寒冷/是在火熄滅之後。”

當然,嚮往、努力、奮鬥、追求,也不一定就能獲得想要的結果,畢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是努力,可以讓人活得更豐富。正如《微笑》所言:“有趣的小姑娘,她怎能知道/連絕望也會帶來益處,如果美好的機遇能讓她活得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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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否正當 我願細細思量

“生存究竟是否正當/這一點我願細細思量。”(《可能性》)

希姆博爾斯卡觀念並不出世,她是入世的,她的觀點是,天地之間任何問題都不如純真樸實的問題那麼意義重大。從這一見解出發,她力圖以盡善盡美的形式來傳遞詩人自己的靈感與思考。

她在《回家》中寫道:

他回到家裡,悶聲不吭,

顯然他遇上了不順心的事。

他和衣躺下,

用毯子矇住頭,

還把膝蓋縮緊。

他年近四十,但不是此刻。

他活著,就像是在他母親的胎中,

被七層皮包住,受著黑暗的保護。

明天他將作一次演說,

關於銀河系中星際航行的穩定性。

然而現在,他蜷縮一團,睡著了。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多麼真實的寫照,人在外面可以風光無限,甚至強大到能夠探測宇宙了,然後,回到家又是個脆弱的小孩

她反對追求虛空,將其稱之為“美麗的虛無”。

《洞穴》:“空無一物——不過是/一種過時的長期反抗之後/俯首屈從的虛無。因而是一種‘美麗的虛無’,值得用大寫的字母。反對日常生活空虛的異端邪說,冥頑不化而又傲慢。”《卡珊德拉的獨白》:“我曾愛過他們,但我的愛出自高處,超越於生活之上。是從未來的角度,那兒永遠是虛無,但是那裡能更容易地看見死神。”

在希姆博爾斯卡看來,虛無是與死相連的,並不是真的人生。那麼,真正的人生又該是什麼樣子的呢?《一百種樂趣》作出回答:他想要幸福,他想要真理,他想要永恆,你們就觀其行吧!他剛剛能分清夢境和現實,也僅能分辨出他就是他,剛剛用他一隻像鰭似的手做成一塊燧石和一枚火箭,很輕易淹死在一勺的海水中,要嘲笑空虛,反而顯得不可笑。他只能用眼睛觀看,他只能用耳朵傾聽,他說話創造的記錄是有條件的:就是用論據去反駁論據。總之一句話,他是個無名之輩,但他滿腦子都是自由、存在和全知,在他的愚蠢的肉體之外……一百種樂趣,無論如何,上帝保佑,他是個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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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 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希姆博爾斯卡常常以冷嘲的手法來表達對現代文明的批評,“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其詩充滿了嘲諷和自嘲,對人性“惡”進行鞭笞和譏諷,又流露出對人的苦痛的同情,戲謔中蘊含莊重,玩笑裡不乏真誠。瑞典學院說她“澎湃著貝多芬式憤怒的激情”。

其詩可以用大氣兩個字來形容。她的詩甚至比一些男性詩人的詩作還陽剛。她早期是寫政治主題詩歌的,雖然後來主動轉變,但還是一貫專注於對世界對社會對歷史對人性大問題的追問。她曾說“詩人──真正的詩人──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

她說政治無處不在。《時代的孩子》一詩寫道:“我們是時代的孩子/這是個政治的時代/所有你的、我們的、你們的/白天的、晚上的事情/全都是政治的事情。”

她對當下的世界憂心忡忡:“我們二十世紀本該/比以往世紀更加美好/但已來不及證明/在屈指可數的歲月裡/它步履蹣跚/呼吸短促。”(《世紀的沒落》)

她屢屢探討永恆,“他們注視著橋和橋上的人們/彷彿看到自己也在他們中間/在那場奔跑不息的奔跑中/沿著一條無窮無盡的道路/一直要奔跑到永恆/而且他們竟然傲慢地相信/事情真的就是這樣。”(《橋上的人們》)

“我手捧著自己的腦袋/對它說,可憐的尤利克,你是多麼無知/你那盲目的信仰,你那盲目的天真/你那經過檢驗和沒有檢驗的真理到哪裡去了……死者的永垂不朽/是因為記憶為他付出了代價/沒有永遠不變的價值/也不存在什麼永垂不朽”《恢復名譽》

她認為人們總是“靈魂出竅”,“在我們上千次的談話中/它(靈魂)只會參加一次/而且並不必須開口/因為它寧願沉默/當我們身體的疼痛開始加劇時/它便偷偷地從崗位上溜走。”(《談談靈魂》)也的確如此,人們常常言不由衷,帶著面具在工作在生活,至於真心、靈魂,經常是被放空的。

希姆博爾斯卡很喜歡談論夢,夢字經常見之於筆下。她說:“夢並不瘋狂,只有現實才發瘋。”“如果沒有我們就不會有夢/如果沒有夢就不會有現實/而夢是不可知的。”(《現實》)

詩歌《老教授》意味深長,寫出了無盡的悲哀與蒼涼。“我問他對於未來/是否一直看得清楚/我讀了太多的歷史書/一他答道……我問他是否幸福/我工作/——他答道/我問他現在是不是還有朋友/有幾個是我從前的助手/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助手/盧德米娃女士是管家/還有位很近的親人,但在國外/兩個愛笑的來自圖書館的女士/來自對門的小格熱希和/馬勒克·奧勒留斯/——他答道。”

什麼意思呢?世界往往限於可悲的歷史輪迴,人終究是孤獨的。大概可以用兩個人的話來理解吧。威爾·杜蘭特說:“從歷史的過程中,我們認為,人類的本性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改變,所有的技術成就,都不得不被看成是用新方法完成舊目標——取得財貨,追求異性(或者同性),在競爭中取勝,發動戰爭。”

希姆博爾斯卡:世上千千萬萬飛禽走獸,自責自律的豺狼絕對沒有

希姆博爾斯卡最出眾的當屬詩歌成就,她曾先後獲得過波蘭國家文學獎( 1963)、德國的歌德獎(1991)、赫爾德獎(1995)、波蘭筆會詩歌獎(1996)等。一九九六年,在她七十三歲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