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跟隨過的大哥

那些年,我們跟隨過的大哥

或許是受了武俠小說的影響,或許是青春期的荷爾蒙在作祟,中學時期的男生對“江湖”有些莫名的嚮往,而武力值超高的阿賓就成為了校園裡大哥一般的存在。但現在回頭看看,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當年大家內心的英雄情懷,也被歸做了不懂事的幼稚,圍繞著“大哥”的八卦事件,也跟隨時代的發展,悄悄退場……

農婦找來一根尼龍繩,

把它繞過門梁,

在那個混混不情願的哭聲中,

把他拽到了門梁下,

用尼龍繩把他的雙手捆起來。

接下來,就是打。

工具是附近找來的竹篾片,

一共打壞了十一根。

後來,現場只剩下殺豬般的求饒聲。

原本聒噪的我們也安靜下來,

彷彿那竹篾片是打在我們身上一樣。

1

我小學畢業那年,廠裡接連出過好幾起盜竊案,並且愈演愈烈,迅速向家屬區蔓延,稍不注意,掛在一、二樓陽臺上的臘肉、香腸就會不翼而飛。所以那天,當我發現從租書店借回來的《絕代雙驕》怎麼也找不著時,我立即想到有人把書偷了。

那是1996年的夏天,重慶熱得出奇,似乎在為來年的直轄,預熱造勢。

整個暑假,白天我都待在家裡,並且沉浸在武俠世界,藉此來逃避夏日的炎熱。記得當時正讀到了情節緊要之處,我的心情隨著小魚兒的遭遇而上下起伏,肚子卻突然痛了起來。

忍了半個小時,最後我實在扛不住,把書一扔,把門一帶,顧不上門到底鎖上沒有,急忙跑向附近的廁所。我以為就幾分鐘的時間,不會有人打這本書的主意,可惜我錯了。

我去隔壁向同級不同班的阿賓打探書的下落。他一開始沒理我,過了半天說,那本書無聊透頂,誰會稀罕。我從他遲疑的回答中隱約感覺到某種蹊蹺之處,幾天前,他向我要錢去玩街機,我沒理他,我懷疑他故意把書藏起來,是要報復我。

我一邊想著,一邊在他屋子裡東瞧瞧西翻翻。那天他爺爺奶奶沒在家,我也忘了阿賓可是個不好惹的主。他大吼一聲:“媽了個X,你居然懷疑我。”說完就從背後把我一帶,腳下一靠,我一下子就摔了出去。

我那時急紅了眼,忘記自己和他在體力上的差距,居然跟他扭打起來,結果顯而易見,我被他打得哭聲震天。周圍正在屋子裡吹風扇的老人和下了夜班後躺在床上的工人都跑了出來,以為發生了殺人案。

在我的哭訴下,大家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阿賓,他看局面不可收拾,賭咒發誓,大吼一聲,“我要拿了,全家死絕,誰拿了,誰他媽全家死絕!”

2

阿賓從小就跟他爺爺奶奶一塊兒住。

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爺爺是退休工人,奶奶則是本地名人,在菜市場賣豆芽。據說在十年浩劫期間,人人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卻唱反調,說豆芽就不需要太陽,引起一片譁然,但她本人並未因此受苦遭罪。她家三兄弟,武力值驚人,在本地有著赫赫威名,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沒人敢捋虎鬚,反倒是那個多嘴的告密者受到了批鬥。

他們一家三口,我最熟的不是阿賓,而是他爺爺。他爺爺是武俠小說,或者說金庸小說的狂熱愛好者。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金庸的所有小說,他爺爺都收藏了,雖然現在看來,全是盜版,但對於那時的我而言,卻是如獲至寶。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約等於少林寺的掃地僧,阿賓家中堆放書籍的雜物室,則是少林寺的藏經閣。

那些年,我們跟隨過的大哥

阿賓本人對武俠小說不太感興趣。他識字不多,看不進去。八九十年代“氣功熱”期間出版的什麼截拳道之類的書籍,配有示意圖,阿賓對此情有獨鍾。從四年級開始,他就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照著練了起來。別看他個子不高,身體不壯,要是動起手來,比他高兩個年級的學長,都不一定幹得過他。

我們年級那些平時喜歡惹是生非的差生們,往日裡飽受高年級男生欺凌,此時彷彿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團結起來,緊密圍繞到了阿賓身旁,隔三岔五進貢零食、零花錢之類的。阿賓倒也豪爽,來者不拒,收禮就辦事,有誰敢欺負他同學,他報復起來,頗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等我們成了小學高年級學生時,阿賓更是成為了學校裡霸王級別的人物。按道理說,阿賓沒理由偷那本《絕代雙驕》。

3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從小就不是一個莽撞的人,那天下午和阿賓的衝突,是因為我深知,把租書店的書搞丟,可比被阿賓揍一頓,要嚴重得多。

租書店的老闆在我們那兒可是個名人,要擱現在,他肯定是個做校園貸之類的非法學生業務的主。就拿小說的租金來說,階梯式上升,利滾利,三天之內一個價,超出之後,價格呈指數級增長。要是把書弄丟了,那就慘了,十倍賠償。要知道那本《絕代雙驕》是一本裝合訂本,標價20多,十倍可不是個小數目,尤其是對一個學生來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家裡翻箱倒櫃,四處搜尋,在腦海中無數次回憶那天衝向廁所之前,我究竟是怎樣把書從手中扔出去的。每晚睡覺之前,我都在腦海裡幻想,也許明早醒來,那本書就會重現在床頭櫃。

不過,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發生。

該來的始終要來,兩個星期以後,租書店老闆託人帶話,三天之內,再不還書,就派人到我家附近堵我。就在我惶惶不可終日之時,阿賓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問我書找到沒。

“當然沒有。”我告訴他。

他說:“不要慌,這件事我有辦法。”

過了一天,他通知我,事情搞定,叫我買本新的還回去,並且叮囑我,以後不要再去租書,那玩意兒一般人惹不起。

4

出於對阿賓仗義出手的感激,我加入了阿賓的擁護隊伍。

那個暑假剩下的日子,我有事沒事就往阿賓家跑。一開始,他爺爺以為我是去找他的,獻寶似的把最新出的“金庸新”寫的小說拿出來誘惑我,沒想到我對此視而不見,只對阿賓的吹噓感興趣。

相較於虛幻的武俠世界,阿賓口中那個熟悉而又隱秘的世界,更讓我著迷:原來我們每個人都有雙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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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們高兩個年級的吳生,你知道吧?”阿賓問我。

我點頭回答:“知道啊,我媽老是提他,說他次次都考年級第一,我都快被煩死了。”

“他爸年輕時是鑄工車間的工人,平時下班後,沒事就在家玩石鎖。吳生從小就跟著他爸練,整個初中就他最能打。上次幾個外面來的混混到我們這兒來惹事,最後就是吳生出面把他們擺平的。”

見我陷入呆滯狀態,阿賓繼續往下說:“我跟他關係可好了,算是結拜的異姓兄弟,開學後,吳生念初三,你以後跟我混,保證在學校沒人敢欺負你。”

阿賓的話,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成績不好,是因為腦子不行,或按我媽的說法,心思沒放在學習上,天天只顧看武俠。現在我明白了,我成績不行,是因為我打架不行。

你看人家吳生,簡直是文武雙全。至於為什麼阿賓能武不能文,我早在下意識中將其迴避。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每天父母上班離家時給我的零花錢,全都用作學費,央求阿賓教我幾招。阿賓倒是有教無類,盡心盡職,一有空就來看我的進展,順便看看我家有什麼好吃好喝的沒有。

可惜我資質實在太差,對著家附近的那棵梧桐樹,亂打一通,手腫得厲害,而且還把周圍的鄰居驚住了,紛紛在背後打我小報告。

父母知道後,把我揍了一頓,說我這麼下去會走上邪路,又說阿賓就是個混混,少跟他往來,最後說我一天天不學好,盡學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又舉了幾個別人家的孩子做例子,還提到了吳生。

我捱打的時候,奉行的原則是隻哭不說,結果突然在耳中聽到吳生的名字,腦子瞬間短路,反駁說,吳生在初中最能打了,又說,吳生跟阿賓是兄弟,我跟阿賓學,等於是間接跟吳生學。

父母對吳生的武力值漠不關心,他們驚駭於我竟然敢反駁:這還了得,要翻天了?於是揍我二人組換人,我爸上場。過程就不詳細闡述了,只說我家的財產消耗,我記得光木衣架就用費了三根。最後我再三保證,以後不跟阿賓往來,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5

可惜天不遂我父母願。初一報到的第一天,分班結果同時揭曉:阿賓跟我同班。這下我上學放學跟阿賓一路,父母就沒話說了。畢竟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願把事情搞僵,再說人家也沒怎麼著啊。

我像電視劇裡重新跟黨組織取得聯絡的情報員一樣,跟阿賓搭上線。可他對我的叛徒行為極為不滿,只顧著在學校裡跟著吳生混。

如果說學校的學生共同組成了一個江湖,那吳生就是武林盟主,剛進校的阿賓,至少也是個左、右護法。但這只是我眼中的學校罷了,在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老狼”看來,我們這些學生都是急需管教的物件,阿賓算是牢頭獄霸。

那年頭流行的是畢業包分配,我們所有同學都認為,“老狼”來教書,真的是個時代錯誤,太屈才了。好端端一位優秀的監獄管理人員,被迫天天同我們這班熊孩子玩心機。

幾個星期之後,“老狼”就被玩得快神經錯亂了。

那段時間,恰逢政府財政緊張,我們學校連教師工資都快發不出來。“老狼”在給我們上課時,經常大罵領導們吃、拿、卡、要,而在同領導開會時,又大罵我們這班小王八蛋,無法無天,說教我們至少會讓他少活二十年。

當時,我們校長剛從區教委調過來,之前從未有過當一把手的經驗,遇到這種局面,頭髮都急白了,四處打聽先進經驗。還別說,真讓他給找著了。

辦法就是:取消晚自習,下午早放學。這辦法一實施,“老狼”上課明顯來了狀態,各種趣聞軼事八卦橫飛,講課只講一半,剩下的一半留著回家講給願意晚上去她家補課的同學。

我父母都是附近廠裡的工人,一輩子老實巴交,哪裡搞得懂這種套路,加之當時我爺爺和外婆都在廠醫院住院,他們做子女的,晚上輪流去醫院照顧。

就這樣,初一開學沒幾周,我就自由了,解放了。白天在學校,我瞌睡連連,一到晚上,就夜貓子似的,四處活動。憑藉著鍥而不捨的努力,我終於重新回到了阿賓的隊伍。

6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短短几個星期,校園的畫風就從江湖恩怨少年熱血的武俠風,變成你儂我儂花前月下的言情風。這也難怪,女生們一進初中,就像學會了魔法,幾個星期稍不注意,連頭帶身體,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我們這幫男生哪裡抵擋得住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荷爾蒙,一個二個都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暗戀中。對於我們這幫打小就接受集體主義教育的一代人,此時連審美都高度一致,統一認為初二的一個女生是全校,不,至少是全區最美。可惜現在我連那個女生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因為當時我們很少說她的名字,只要一提“她”,大家馬上就能判斷出說的是誰。

最開始,我們以為那個女生和吳生是一對,因為他們經常在校園內同時出現。面對這種武俠小說中經常出現的美女配英雄的畫面,大家無話可說,紛紛轉做狗仔,什麼時候那女生進校門了,什麼時候那女生出教室了,我們都瞭如指掌。以至於當有一天,阿賓帶著那個女生出現在我們面前,宣佈他倆是一對時,我們全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對於阿賓挖牆腳的行為,我心裡頗為興奮。只覺得畫風終於轉回武俠,接下來應該是阿賓和吳生之間的決鬥,誰贏了,誰才能抱得美人歸。接下來的幾天,上課時我心不在焉,仿造《實況足球》對球員的能力值設定,在紙上把吳生和阿賓,按體力、耐力、敏捷、速度、力量等方面,進行百分制打分,然後在頭腦中掀起陣陣風暴,想象著那將是怎樣的一場巔峰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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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有好事者問吳生,為何不報復。

吳生一臉茫然,說:“報復什麼?”

那人恨鐵不成鋼:“女人啊!”

吳生啞然失笑,解釋說他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

我們當時都以為吳生是言不由衷,他肯定和阿賓在私下進行過較量,結果大敗而歸。此刻的他好像負傷被逐出狼群的過氣狼王,孤身一人行走在校園內,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有種說不出的失魂落魄,引得我們陣陣同情。班裡的女生們看著吳生落寞的背影,一個個都眼淚漣漣。

直到二十年後,開同學會,我跟幾個已叫不出名字的同學閒聊時才知道,原來吳生是男同,他和那個我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初二女生之間,真的沒什麼。

7

阿賓跟他女友的感情,很快就起了波瀾。

那是初一下學期的某天,天氣異常悶熱。拎著一根木棍,隨著眾人跟在阿賓身後的我,還在消化著剛才聽到的那個讓我們群情激憤的訊息:阿賓的女友被附近的混混非禮了。說是非禮,但具體情況,我們都不清楚。只是放學後,阿賓把我們叫住,說要帶我們去堵人。

前面提到過,我們初中就在工廠附近,所有同學的父母,都是同一單位不同車間科室的同事,稍微拐上幾個彎,就能扯上關係。儘管平日裡,大家打打鬧鬧,內鬥不止,但關鍵時刻,還是一致對外。特別是當受害人還是大家都暗戀過的女生,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帶路黨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混混的家。他家在一片水塘邊上,依山傍水;竹林幽篁,隨處可見;蟲鳴鳥叫,時時盈耳。以今日的後見之明,簡直是神仙洞府。但按那時的眼光,這種典型的農舍,很讓人瞧不起。我們住的筒子樓,雖然各種不便,但廠裡至少保證水電氣三通。

眼前的農舍就不一定了。現在它房門緊鎖。透過窗戶,向裡望去,家徒四壁,連電器都看不見一件。不過打架又不是比身家。憤怒的我們圍著混混的家,謾罵不已。

這傢伙看見我們來了,沒來得及跑,先是求饒,被我們拒絕後,就做了縮頭烏龜,躲在廚房裡,不出來。途經此地的過路人,見這陣勢,都圍了上來。山上做農活的,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在遠處望著我們。

阿賓對著圍觀群眾義憤填膺地講述這個混混的惡行(具體我現在記不清了,但應該沒超出《治安管理處罰法》管轄的範圍,也就是說,最多拘留十五日。)圍觀群眾,包括我們,聽了之後,像是親眼目睹了一起強姦案一樣,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

這時,一位農婦打扮的中年婦女,揹著山上割下來的豬草之類的東西,急衝衝地跑過來,把東西放在門口後,問是怎麼回事。阿賓有條不紊地重複了剛才的話,圍觀群眾再一次發出陣陣驚呼。

那婦女看著稚氣未脫但又裝作凶神惡煞的我們,問:“你們想怎麼辦。”

阿賓大吼一聲:“你說該怎麼辦,要麼去派出所,要麼被我們揍一頓。”

我們在旁邊聲嘶力竭地附和,有人趁機把最近剛看的港片《滿清十大酷刑》的劇情,相聲貫口似的背了出來。

那婦女聽了之後,沒作聲,隔了半響,說,她的孩子她沒教育好,很對不起,接下來,由她來教育。說完後,不等我們反應,她就叫她兒子在屋內給她開門。

她進去後,四處翻找起來,只留下我們在外,面面相覷。不一會兒,她找來一根尼龍繩,把它繞過門梁,又進了屋。過了一會兒,在那個混混不情願的哭聲中,她把他拽到了門梁下,叫他舉起雙手,然後用那根尼龍繩把他雙手捆起來。

接下來,就是打。工具是附近找來的竹篾片,一共打壞了十一根。打到後面,現場只剩下殺豬般的求饒聲。原本聒噪的我們也安靜下來,彷彿那竹篾片是打在我們身上一樣。

打的人出汗了,被打的人出汗了,圍觀的我們也出汗了,渾身不自在。

最後,那婦女憤怒地問阿賓:“夠了沒!”

“夠了,夠了。”阿賓連忙說,那聲音好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說完後,就扔下武器,帶著我們,作鳥獸散。

8

這起事件給我們幼小心靈帶來的震撼,還未消散,新的震撼,又接踵而至。

阿賓消失了。

這訊息像是一塊石頭掉進了平靜的水面,引發陣陣漣漪,一圈一圈向外擴散。先是老師們知道了什麼,不時竊竊私語。接下來,廠裡的工人們也對著阿賓的家指指點點。到了最後,連我父母在飯桌上都聊了起來。

“你們班的阿賓是不是這幾天都沒在家裡,也沒去上學?”父親邊夾菜邊對我說。在得到我的肯定答覆後,我爸興奮地告訴我媽,“我就說吧,三歲看到老,那傢伙從小就是個惹禍精,你看出事了吧。”

“是啊,真可惜,年紀輕輕就被人紮了一刀”,我媽附和。

“最要命的是臉上被劃了一刀,估計毀容了。”父親補充一句之後,問我,“你平時沒跟阿賓一塊兒玩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飛快吃完飯後,我感到我的身體站了起來,身體帶我離開了廚房兼飯廳。

第二天,“老狼”在課上教訓我們,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現在玩早戀,遲早去下面。又說少年們的爭風吃醋,都是無聊透頂的行為。

老狼訓話時,低頭的我本來應該下意識點頭,沒辦法,小學時落下的病根,直到現在都沒治好。但不知怎麼搞的,我的思維又一次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我感到我的身體站了起來,身體帶我離開了教室。那一天,我一直在校園裡遊蕩,像個丟失了魂魄的野鬼。

過了幾天,阿賓久未露面的母親先是去了他爺爺奶奶家,大吵大鬧,然後來到了學校,給他辦轉學手續,他媽媽在公交公司上班,聯絡了城市另一頭的一個號稱是封閉管理的學校。但我們誰也沒能在那個學校見到過阿賓。

我向阿賓的爺爺打聽阿賓,他生硬地回我一句,阿賓死了。沒過多久,廠裡家屬區拆遷,阿賓爺爺奶奶選擇了貨幣安置,從此不知所蹤。

那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初二女生應該知道阿賓的下落,可她從未說過,彷彿阿賓這個人從來就不存在。

有段時間,我差點以為關於阿賓的記憶是我頭腦中的幻覺。阿賓在老師們、同學們的口中,漸漸變了模樣,本來是為女友出頭,結果現在變成了阿賓意圖強姦,那個混混反倒是見義勇為。

我們那時畢竟還年輕,不知道有種操作叫“帶節奏”,老師們稍一鼓吹,輿論風向就為之一變,大家也就稀裡糊塗地相信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只有我固執地認為阿賓沒他們說的那麼難堪。

9

幾年前的一天,我剛從外地檢察院辭職回重慶做律師,在外面辦完事後,坐公交車回家。老式的公交車上,乘客不多,我坐在第一排,駕駛員的斜後方。

在後視鏡中,偶爾能看見駕駛員,他臉上那道疤痕,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沒察覺我在觀察他,一路上正常行駛,招呼上車的乘客。

“你好,請刷卡或投幣。拉好扶手,請往裡走。”

我在記憶中搜尋,不敢相信他就是阿賓。自從當上律師,在辦案中遇到過好幾起,容留吸毒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是我高中時成績還不錯的同學後,我多次在心裡猜想阿賓的結局。我以為他不是被槍斃了,就是發財做了大老闆,但沒想到他現在變成這樣一個看上去和和氣氣的公交車駕駛員。

由於所裡有急事,我在中途就下車了,沒跟他說上一句話。但在我心裡,我已經同他聊到了海闊天空。

題圖 | 圖片來自《青禾男高》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路

(文/陳壹壹,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