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洛神賦》中的愛情:世人皆嘆惋曹植,卻無人聽洛神怎麼說

重讀《洛神賦》中的愛情:世人皆嘆惋曹植,卻無人聽洛神怎麼說

顧愷之《洛神賦圖》摹本(遼博藏本)

文|@art張小玉

此文略長,但會讓你體驗一場沉浸式的愛,和它背後的文化。

曹植說

是的,我看到了我的夢中情人。即使他們都說眼前除卻這滔滔的洛水空無一物,我也非常確信那夢中的女人就在眼前。

曹植非常篤定。

這大概是京都朝覲迴歸封地鄄城路上最美的意外了吧。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舟車勞頓無不疲憊。可是,這恍惚之間,我真的看到了她呀!

重讀《洛神賦》中的愛情:世人皆嘆惋曹植,卻無人聽洛神怎麼說

《洛神賦圖》區域性,初遇洛神

君王,我只聽說這河洛之神名叫宓妃,傳說為伏羲之女,可我哪見過呢?您既說見之,快與臣說說,她容貌何樣?

或許,真的只有我看到了她的樣子?在眾人的追問中,曹植似乎也疑惑了。可是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身影當真是假的嗎?那如夢似幻、如籠月旋雪的樣子是不存在的嗎?我甚至看得到她的明眸皓齒與款款細腰,即使身披明麗的羅衣,我也嗅得到那她肌膚裡隱隱透出的幽蘭香。她怎麼可以這麼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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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水上洛神

她好像在對我笑。這一笑,我又傻了。她並未誘惑我半分。相反,她竟如此情態優雅柔美。可在我看來,這比那些鶯鶯燕燕都要撩人嫵媚。

天啊,她好像不著半分俗脂豔粉,清清爽爽向我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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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漢臣《洛神圖》

這是曹植《洛神賦》與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中的情節,也是整個故事的第一部分:相遇。

我們沒有在現場,甚至單憑這斑斑駁駁的千年古畫,根本參不透畫中曹植此刻的表情。可我分明我聽到了曹植心跳的聲音,看到了他眼中突然閃爍的星星,還有手心那股緊張興奮生出的潮熱。

因為我堅信,當人遇到愛情,古人和今人的心動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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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相見

他們見面了!兩人藉著這洛水湯湯互訴衷腸,最終曹植將身上的玉佩給了洛神,洛神也以瓊玉為報。互收了信物,便是接納彼此的心意了吧。

《洛神賦圖》畫中展開,到這裡也有了微妙的變化——首先,洛神離開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水域,第一次來到了曹植所在的陸地上。這個場域上的變化極富象徵意味,那是洛神拋開了自己高高在上神的身份,對身而為人的曹植給予的最大的權力讓渡。其次,畫家在構圖上將洛神與曹植交換了左右位置,洛神第一次來到了畫面右側。這個改變看似簡單,背後的意義卻很重大。因為《洛神賦圖》作為傳統長卷畫,是由右至左來欣賞的。畫中一直以曹植的右為尊,他是畫中的“注視者”,洛神是“被注視者”。在千年的中國傳統男權社會,前者(男性視角)的地位是要高於後者(被觀賞的女性)的。而這一次,畫家讓洛神成為了看曹植的人,帶有了更強的主動性。這何嘗不是男性權力的一次讓渡呢?

你以愛吻我,我報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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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離別

可是,在所有人認為佳人與才子的愛情要成眷屬之時,曹植退卻了。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如果曹植生在東坡之後,大概會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這一句。他想起曾經歷史上那些神女背棄諾言的往事,擔心在自己身上重演。於是炙熱的感情,化作了惆悵、遲疑,繼而迅速回到了翩翩君子該有的樣子——斂容定神,以禮自持。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也不曾心動過。

洛神低迴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最終,她悵然長吟,伴著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哀詠離去。結局我們也都想到了。這眼前的洛水,終恢復了平靜。曹植策鞭離去,愛情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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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風神收起山間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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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水神收起水上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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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女媧唱起清冷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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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馮夷敲鼓合歌

讀到這裡,大概沒有人不失落。後人常常把這段求愛情故事上升一個高度,認為曹植失去的是他求而不得的政治理想,借與洛神的愛情只是一種浪漫化表達。所以,我們不會責備他那一刻的“軟弱”和“退縮”,畢竟站在上帝視角來看,我們已經知道他在與曹丕的政治鬥爭上失敗。苦苦堅持顯得不灑脫,放棄的選擇倒是順利成章,還徒增一抹英雄悲情的光芒。

這種超越愛情的解讀自然更顯得大氣,不過,即使我們只當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來看,也完全合理。它真的和我們當代人面對愛情和心動時的很多反應一模一樣——我心動了,但是算了。我們曾經短暫地、熱烈地、但又羞澀地喜歡過對方,這叫做crush,翻譯做乍見之歡或者夏日限定。這是一種當代人面對愛情時的心動方式。曹植對洛神,幾乎算是一場crush。人們懂得激情後各自沉默,表面風平浪靜,內心翻江倒海都由自己承受。

故事結束了,面對《洛神賦》和《洛神賦圖》,我們似乎全都代入了曹植的視角對這場愛而不得扼腕嘆息。但還有一個疑問未解——為什麼曹植想到從前神女欺騙了別人的感情,就瞬間退卻了呢?人類和神明,無法走到一起嗎?那為什麼這樣的愛戀讓人如此推崇,變作千古絕唱呢?

這就要從“人神戀愛”這個經典的母題說起。可能它更接近這段故事的真相。

人神戀愛

人神戀愛,是一個世界範圍內都非常經典的文學和藝術母題。

比如在歐洲古希臘神話中,我們經常能看到天上的神眷顧了地上的人,和他發生了一場美妙的心靈與肉體之戀。就連愛神維納斯這種在神界從來不缺愛的主兒,也一樣愛上了來自凡間的阿多尼斯,還上演了一場愛而不得。無它,神也在透過這突破圈層的戀愛體驗一種人類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對自身缺乏之物的慾望激發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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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維納斯與阿多尼斯》,歐洲的人神戀愛

中國古代也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人神戀愛”模式。最早的模型要追溯到原始時期的圖騰崇拜,創世紀神話中神多為男性。後來到了宋玉那裡,創造了“高唐神女”這一經典形象,也成為後世很長一段時間的人神戀模式範本:神與異類多為女性,而且還是美女。在《洛神賦圖》誕生的魏晉時期,巫道盛行、佛教傳入,使得人和異類戀愛的故事甚是流行。“神女”的形象也在洛神身上得到了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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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稚柳《高唐神女圖》(圖源版權見水印)

而這樣的神女,其實是男性文人筆下的一種“意淫”——這些姑娘完美滿足了男性既慕強又彰顯自己男子魅力的心理。

陳平原先生在《中國散文小說史》中乾脆一針見血的指出:

男性作家如此敘事,頗有借女性的依附,來自我確認與自我肯定的意味。小說多以“人”(男性)為中心來展開敘述,神女與鬼女儘管情意纏綿,其實只是處於從屬地位。主動表示愛情的女性與矜持地接受的男性,形成鮮明的對照。這種設計,並非出於對女性大膽追求愛情的讚賞,而是潛藏著男性的風流自賞、自以為是,甚至以女性為賞玩的“尤物”。

在看似完美的人神戀愛中,男性唯一要擔心的就是“愛的戛然而止”。這不單單是承受愛的分別之苦,更深層的原因在於神女離去之時男性就要被打回原形面對現實了,什麼女神對自己的饋贈與附加之物,本就是場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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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

所以,我們再回看“曹植與洛神”這場悽美動人的愛情,背後也隱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性別優勢”和“男性怯懦”。洛神完美符合神女的一切特徵,她毫不猶豫愛上了曹植,還以玉相許,就差放棄神界的一切榮耀和他一起回家過日子了。曹植接收到了洛神的愛後獲得了心理的滿足,卻止步於此。我猜,是因為他想到要真實擁有這樣的一位女神需要付出的太多了——想想歷史上曹植對大美人嫂嫂甄宓的那段暗戀傳聞,身份上的隔閡就如同人神殊途。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想要突破倫理不顧一切追求愛情,有可能失去的不僅是仕途、名望甚至是生命。再回想《洛神賦圖》中,洛神一度踏上過陸地,而曹植除了乘船回家,沒有一次進入過洛神所在的水域。即使是這般天之驕子,要他放棄自己所擁有的,終究是不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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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甄宓

好在那一刻,曹植堅信以自己的魅力收穫了洛神痴痴的愛,心裡好像舒服多了。可是,神女會心碎嗎,會痛苦嗎?對於這段感情,會比我更難忘吧。畢竟,在離別之時,在洛水之上,她頻頻回頭,為我回頭。

洛神說

是的,你克己復禮的那一刻,我當然會失落。因為我愛上你了。我因為什麼愛上你呢?是才華,是名望,是長相?我也不知道,似乎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我明白,這就是愛。

是的,終於輪到我們回望這段故事裡的洛神了。

洛神在離去的一刻,一定感受到了悲傷,否則又怎麼會“聲哀厲而彌長”。但我相信,這悲傷,也是盡情的。因為這才是人類特有的煩惱吧,是身而為神不曾感受到的。這甜蜜與傷心交織的又喜又痛,不才是愛的本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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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熊《洛神圖軸》

但是,失戀的洛神,依舊是中國古典美學的最高典範。為何這麼說呢?

有一個細節值得回味。在整段愛情故事中,兩個人都只有眼神和言語的交流,要知道這可是一雙才男貌女的璧人啊,竟然沒有任何歡好之事發生。要知道在宋玉筆下,楚王和高唐女神在見面之初就便“寬衣解帶,雲雨一番”,更別提後世的中國士大夫常常以風流墜入美人溫柔鄉為榮之傳統了。而正是這種距離,使得審美與慾望剝離,成就了古典理想美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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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風流(圖源版權見水印)

我們中國人追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男男女女彼此歡好的大團圓結局,可就是《洛神賦》這令人哀婉輕嘆的憂愁底色,才讓人難忘,才讓“好”真正上升為了“美”。

這一點,嚴優先生在《諸神紀》中就表達得很動情:

美神不是與愛情、與歡樂共存,而是與哀愁共存,這就深刻了。痛苦中的美,以及人(神)在直面或克服痛苦過程中所呈現的美,在我們的雅文化傳統中,一直以來高於享受幸福、縱情歡悅時所呈現的美。與之相對的,是普羅大眾對大團圓模式以及該模式下主角花好月圓人生的酷愛。可是,後者的主角難以成神,更難以達到美神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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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洛神》

所以,洛神在曹植面前放下了自己神女的身份,大大方方接受了這個男人的感情,也毫無顧忌地表達了自己的愛意。面對之後曹植的“狠心”,她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苦苦哀求挽留,沒有咬牙切齒打擊報復,也更不會什麼此恨綿綿無絕期。她所做的,只是和著叮噹作響的玉鸞,在眾神的伴隨之下一齊離去。六龍齊頭並進,駕著雲車從容前行。然後以天塹為界,消失在永恆的太陰之地。任憑之後曹植如何心緒難平、思戀綿綿、夜不能寐期、朝思暮想,她也決絕的一刻不再出現。

不依附,不自憐,很冷靜,很果敢。她的愛是盡情的,不愛時是自由的。一別兩寬,各自安好。瀟灑,真是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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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附圖》區域性,洛神的離去,中間便是人神邊界的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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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區域性,離去後的曹植陷入無盡思念

永不擔心這世上有無人愛我,也不擔心這世上有無愛人。這是作為一個站在傳統男權社會中遺世獨立的女性,在情愛面前最傲人的姿態。

世上可以有無數個期待與神女相戀、甚至寫出纏綿悱惻詩篇的曹植們,但真洛神只有一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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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曹植《洛神賦》原文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末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日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採旄,右蔭桂旗。壤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王弟]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遢,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採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

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雖潛處於太陽,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伕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