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孫璞,中國當代作家、畫家。

木心《文學回憶錄》語錄摘抄

最好的東西總是使人快樂而傷心。魏晉人夜聽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狄更斯的小說結尾,失散或久別的親人又在一起了,總是夜晚,總是壁爐柴火熊熊然,總是蠟燭、熱茶,大家圍著那張不大不小的圓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煙,人生似夢,昔在,今在,永在。

《紅樓夢》可以淺讀,可以深讀,但看到的多數是誤讀。

人世真沒意思,因為真沒意思,藝術才有意思。

到歐洲去,不要做旅遊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觀察者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權。

每個人都記得一點唐詩宋詞。我臨睡前背背,就睡著了,真是風雅性感。

讀詩,嘴要刁。即使《唐詩三百首》,我喜歡的,恐怕不到一百首。每首讀過一百遍不止吧。

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第二流的美和第一流的美,相距遠; 第一流的醜和第一流的美,相距較近。

儒家的重禮、厚葬、守制,目的是盡人事,以愚孝治國,是宗族主義的大傳統。這些陳陳相因的傳統,全民族信為天經地義。墨翟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對?我認為,根本在於“真誠”。

《詩經》明明是文學抒情作品,卻被後世的傳道家、辯士、政客,弄成教條,“子曰”、“詩云”。

我最心儀的是音樂、建築、繪畫所體現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種圓融的剛執,一種崇高的溫柔。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

耶穌說:“勿行善於人前以獲取贊謝。” 慈善家都是高利貸者。

實實在在說,我之所以讀佛經、讀《聖經》,繼之考察禪宗六祖,又泛泛而論地探索了經院哲學,命意大致有二:一、真理有無可能;二、精神上的健美鍛鍊。

荷馬生於紀元前八九百年,亞里斯多德死於公元前三百年。李聃比荷馬遲一百年出生,孔丘比耶穌早五百五十年出生。釋迦牟尼生於公元前五百餘年,比孔丘大幾歲。這時代,地球上出現那麼多人物、天才,彼此不知道。

美術史,是幾個藝術家的傳記;文學史,就是幾個文學家的作品。

現在人類是太不像人樣了。

愛因斯坦書房牆上,一直掛著尼采的肖像——一個物理學家,家裡掛著悲觀主義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二十世紀是個平民的惡俗的世紀,誰把神聖偉大的東西拉下去,搞臭,大家就鼓掌。

生命在宇宙中是偶然的,是反宇宙的。其傾向是毀滅自己,不是進化,是惡化。

禪宗的悟,本也是天才的事,許多人也學禪,硬參,苦死啦,苦得有人變了瘋子,有人做了騙子。

福樓拜說:唯心、唯物,都出言不遜。

世界上的書可分兩大類,一類宜深讀,一類宜淺讀。宜淺讀的書如果深讀,那就已給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書宜深讀,你淺讀,驕傲,自大狂,深讀,讀出一個自己來。羅曼羅蘭的書宜淺讀,你若深讀,即迷失在偉大的空想中。

美國是西方第一個主張平民化的。美國的富翁也平民氣十足。好萊塢的廣義,也是平民式的。

文學藝術在極權下成了丫頭,一邊歌功頌德,一邊長期愚民。

人體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讓肉體昇華。所謂靈,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體拖住。讓思想歸思想,肉體歸肉體,這樣生命才富麗。

“同情心”在中國人心中分量很重,其實就是人道主義,是仁慈、慈悲,分量很重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同情心。人要靠人愛,此外沒有希望。

人到教堂,或養貓狗,不過是想從神、或從狗,得到一點愛的感覺。但真正的同情,應該來自人,給予人。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文學史、美術史,不過是天才的傳記。

現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類的悲哀。我看到玩電腦的小孩,心想,你們很不幸。

生活中遇到一個人,蠻有意思,又沒有多大意思——通俗文學。

西方一切歸於神,中國一切歸於自然,我以為兩邊都落空。

寫長篇,要靠強大的人格力量,極深厚功底。哈代、陀斯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在哲學、史學、文學上的修養,深刻啦!寫長篇小說,不可輕舉妄動。

小時候母親教導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現在想來,意味廣大深長。在世界上,在歷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為妙。

我們所處的時代和尼采的時代相比,是他那個時代好。歐洲,那時代是工業時代。我以為工業時代是男性的,商業時代是女性的——我們正處在陰柔的商業時代。二十世紀末碰上這個時代,其實倒黴。

我讀書的秘訣是:看書中的那個人,不看他的主義,不要找對自己胃口的東西,要找味道。

我愛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愛音樂,不太聽的。我愛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現實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遠遠避開他。這是我的乖僻。藝術家的乖僻,是為了更近人情。明白這種乖僻,對米開朗基羅,對貝多芬的荒誕行為,感到特別親切。

我現在不太聽音樂。我讀樂譜,讀時,可以品到那種韻味。

雕塑、建築、繪畫,是生的藝術,要活下去的。舞蹈、音樂,是死的藝術,流動的,流過去了,就沒有了。文學是腦的藝術,無聲無色,和感官沒有關係,卻感動你。魔術性最大就是文學,你感動了——就是幾個字呀!文學、藝術,一兩個人叫好,就可以了。

受人稱讚,最容易叫人掉下去。那人稱讚你,比你低,你吃進,你比那人還低。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鋼琴教師說:放鬆,放鬆到兩個手都好像死了,弱十個小時也不累。

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是規律。他說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命運。老子的《道德經》偏重講規律,對付什麼事他都有辦法。他的辦法,就是以規律控制規律,是陰謀家必讀的書。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終知道,規律背後,有命運在冷笑。

我想,一本書如果能三次震動我,我就愛他一輩子。

哲學會過去,文學可以長在。宗教可以變化,廟宇留了下來。孔孟、老莊、荀子、墨子、司馬遷,他們的哲學思想,留下純粹的文學。司馬遷是個史家,我看是文學天才。

一個藝術家,一個天才,第一步,要離開故鄉,象一條魚,遊啊,遊啊,游到大海去。

原始的女性,很難看,腰粗,臀大,乳房像兩個布袋,和現代時裝模特兒完全兩碼事。男人按照自己的審美觀念,千年萬年,調教改造女人,妝飾、美衣、香料……女人漸漸好看了,驕傲了。連曹雪芹先生也糊塗,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其實女人是男人的手工藝品。

人類的黃金時代並不屬於人類,而是屬於少數人。貝多芬、肖邦、陶淵明,早就成就了他們個人的黃金時代。

古代人,象剛開封的酒,酒味醇。但這酒缸沒有蓋,酒味走了。博物館,早期的,希臘的雕塑,中國的青銅器時代,多好!現在塑膠的東西也放進博物館。走進博物館,倒著看上去,人類才進化。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文學家的樂觀主義是糊塗,政客的樂觀主義是欺騙,商人的樂觀主義是既糊塗,又欺騙:目前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呢,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我老是講:宇宙觀決定世界觀,世界觀決定人生觀,人生觀決定藝術觀、政治觀、愛情觀......但是中國的政客是從政治觀出發,決定人生、世界、宇宙觀,然後拿來為他們的政治服務。 

西方人凡通一通東方的,好得多,好象吃了中藥一樣。現在中國人不太吃中藥了,傻了。

薩特有好幾大聰明:他和德波伏娃那麼好,但不結婚,聰明!諾貝爾獎給他,他不要,聰明!他這些聰明,是非凡,所以我稱他是當代騎士。

一個人如果在一生中經歷了藝術的極峰,思想的極峰,愛情的極峰,性慾的極峰,真是不虛此生。

一個詩人,參加黨,無論什麼黨,都是愚昧的。你做詩人,已經入了最好的黨了,何必屈尊去和小黨壞黨廝混?

他們講速度美、動盪美,我認為是少見多怪;歌頌都市美,我認為是鄉巴佬。

意識是神性的,潛意識是魔性的,兩者相加,即人性。

放縱你的好奇的行為,享受官能之樂,對一切要抱著豁達大度,對世界萬物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都有興趣,但別迷戀。一句話:明哲而痴心。再一句話:痴心而保持明哲。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精神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說到底,還是貴族出身有骨氣,頂得住。小市民一得勢,如狼如虎,一倒黴,貓狗不如。

現實生活中人來人往,找不到好朋友,書本中有。後來我學會用真的感情對待他們,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情總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到,就用在精神觀念上。

一扇門要開,手裡要有一萬把鑰匙,一把一把試過來,來不及的,良師告訴你,一用,就開了。

我想過,列寧為什麼那麼痛恨悲觀主義。好像有些人是宇宙的大老闆,宇宙的存在好像是為了實現某種主義。

愛情,是性為基點,化出種種非性的幻想和神話——歸結還是性。

垮掉一代是吃飽了叫餓,睡足了失眠。

我們的國民性和魯迅那時比,至少壞十倍,如果諷刺當代,要十來個魯迅。

木心:要做既清醒又誠實的人

詩,是高貴。中國的酒、茶,很近於詩的本質。好酒、好茶,都有特質、品性,好酒不能摻一點點水,好茶不能有一點點油膩。這品性,是上帝的意思。詩人,一點點惡敗,就完了,俗了,一句好詩也寫不出來。詩真是有神的。一俗,詩神就什麼也不給你。

自由、平等、博愛,是被誤解的。一輛車,有馬達、車體、輪子,可是平等一來,人人都想做輪子,那怎麼行?

藝術的路是走在剃刀邊緣,弄不好出血。稍微一個字弄錯,俗了,弄對,雅了。我們天天在剃刀邊緣走來走去。

到初稿完成,開心了,燒點好菜慰勞自己,然後慢慢改,其樂無窮。初稿寫成,像小鳥捉在手裡,慢慢來捋順毛。小鳥胸脯熱的,像焑鬥。

懂得就是快樂,快樂就是佔有。

一流的藝術家,叫他做件事,他做成藝術品。

談到時裝,我以為就是上當的意思。青年人都上這個當,上得好苦。領導時裝的都是惡魔,不是天使。

要一點清醒,要一點才能,要一點錢。有這些,過三十年,五十年,容易的。

這是一個騙子騙騙子的時代,嫖客嫖嫖客的時代。文藝女神早就飛走了。我是不是言過其實呢?沒有。實際上還要厲害。

大家現在畫畫是為了吃飯,應該怎樣呢?應該是吃飯為了藝術。可是現在弄藝術全是為了吃飯。你不喜歡的人,要去畫他,畫得要他喜歡——我總算脫出了這個苦差事。

文學藝術家是個體的。所謂個體,就是自在;所謂藝術,就是自為。團體,總是二流。

我常把藝術比作酒,從葡萄摘下來,發酵……這過程非常慘淡、黑暗,一旦釀好,明豔爽口,飲之陶醉。現代藝術非要在你喝酒時把釀酒的事統統告訴你,拉你到酒窖過程中一邊看一邊喝——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