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大戰》最大優點是,這次沒有杜琪峰

文丨Mr. Infamous

《神探大戰》要成功,最大的對手或者說障礙,定然是《神探》。

2007年,韋家輝出走銀河又迴歸,跟杜琪峰再度聯手,就出了這部幾乎絕塵的經典。十五年間光輝漸盛,晃得《神探大戰》從立項開始就不被看好,續集詛咒,加上剩下韋家輝獨當一面,種種難堪。

《神探大戰》最大優點是,這次沒有杜琪峰

但事實上,《神探大戰》很好。

但它的好和《神探》不是一種好。韋家輝當然知道《神探》回不去,那部電影成形及傾吐的環境已經成了戲中人大夢的背景,不過神探總歸是一個時代裡的精神審視載體,始終可以應時而生。

他的第一個變動,是要把影片巢狀到一個更和當下觀眾尤其是內地觀眾,相容的語境裡。他不得不做一些物理割席,借用了神探的「癲佬」人設,延續與鬼「對話」這種帶有詛咒性質的技能,但未像前作那樣做精密的邏輯展開。

場面上,靠攏港片近年最有市場號召力,也最有潛文字表達空間的型別——警匪片。同臺對壘,久別的韋家輝未必輸給風頭正猛的邱禮濤與鄭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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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彈專家2》

這兩年的香港警匪片,變化很大。

邱禮濤的《拆彈專家2》雖然也炸青馬大橋跟赤鱲角機場,但是跳出了前作炸紅磡隧道的單一「市場」惡徒模式,光是讓品相方正的劉德華及其飾演的英雄角色潘乘風一同崩壞,就構成對病入膏肓卻冠冕堂皇的規矩、世道、人性的二次拆解。

鄭保瑞的《智齒》是捨棄內地市場的激越發揮,利用斷掌殘肢、垃圾穢物,打造現世外化的髒汙本體,然後圈起人物的暴戾、絕望,疊在視覺刺激上催吐人對人的噁心,倒打慈航普度下的極致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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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齒》

韋家輝選擇遵從當下的這些法則,也沒有丟棄香港電影曾經的「優良傳統」——從各種兇案、奇案裡汲取營生的本能。此番燒屍、烹屍、飛屍,惡得花樣百出,而魔警、屠夫、殺人魔,亦真亦幻地穿插十數年間,構成鬼影幢幢的人間。

而兇徒還可以披上警察的皮顛倒黑白,而警界高層偏聽偏信,昏庸傲慢,於是從《拆彈專家2》,到《智齒》,再到《神探大戰》,瘋魔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分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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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此時的群魔亂舞,更見從市民到城市的臟器潰瘍,懷疑、嫉恨、怨憎,盡顯腐爛。商業片能在這一片區殺瘋,其實有許多穿透得了言說範圍的生猛表達,難免叫人在當下,接續了對《拆彈專家2》和《智齒》的暗中驚歎。

扭曲的末日景象日益進階,不是偶然。

《神探大戰》最大優點是,這次沒有杜琪峰

把生猛和瘋癲推到極限,這個任務由韋家輝來完成,真是天意。從這個意義來說,《神探大戰》沒有杜琪峰的參與,反而是好事。

這些年來,韋家輝的筆下與鏡頭前,堪稱瘋人云集。

初期最負盛名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大時代》的丁蟹,將他人逼入死路,但自我也不過是時代死路上的一枚頑石罷了。日後無論多少狂徒癲佬,都有了祖師爺,那祖師爺可以是丁蟹,更可以是韋家輝心中最火熱最躁動的化身,或者永動的繆斯。

他看得很透,但又執迷。雄性故事裡相關人等數不勝數,顯而易見,因此更要看到,哪怕是在都市愛情喜劇裡,他也要瘋癲作陪。從2000年的《孤男寡女》一路數到2013年的《盲探》,合作多次的鄭秀文,那極具個人特色卻又變化多端的神經質,是能夠兼顧韋家輝本身標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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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探》

此後張柏芝接過一陣子旗,只是花期短如韋家輝出走銀河的時日。《鍾無豔》裡的夏迎春尚在雌雄邊界曖昧,等到後期連發自導的《鬼馬狂想曲》《喜馬拉雅星》《最愛女人購物狂》,「鬼馬」「狂」都能用來代駕病態的喜感,要想給韋家輝《神探》前期自我摸索階段稍微翻盤,這是一個入口。

當然,在更硬核的瘋癲故事裡,劉青雲才是最適合韋家輝的容器。同樣跟銀河合作多次的劉德華,有自動歸位的正面形態,哪怕穿女裝,哪怕眼瞎,哪怕殺戮,都偏向於演員自我的突破。還是與偉光正相對絕緣的劉青雲,異裝、失明、開殺戒都有更廣闊的層次。

這樣的境況甚至可以出現在《再生號》,一部被其他演員災難般表演與配音拖入深淵的電影,也還是有他撐住迷離幻局,悉數留存韋家輝去到盡的影像體面。但韋家輝確實能善用劉青雲多元的脆弱、溫和、倔強、狠辣,能把這些屬性跟瘋癲撞出暗花,甚至在無人之境再生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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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號》

《神探》的化境自不必說,容納了千人千面,仍是那個劉青雲或神探陳桂彬。到了《神探大戰》,瘋癲不再獨屬,而成了群體症候,這時候的神探李俊,瘋的是世俗下的皮相,比起其他人種種眼盲心亂,他反是最清醒也最澄明的一個。

於是不再只是「我左眼見到鬼」,而關乎你有沒有看到那個怪物,甚至你願不願意承認看到,或者願意順勢說出。

如此一個徹底沉淪的世道,弱肉強食再添七分險,而神探與癲佬的拉扯、捆綁,就成了唯一救贖。李俊的極端情緒幾乎無從停歇,到了看似大團圓的結局,也依舊焦慮,因為在與怪物鬥爭時,他眼裡的自己,有了心中最怕成為的怪物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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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餘生,不是鬆懈,反是驚駭。把這個對照放到電影外的現實語境裡,也有呼應。那是韋家輝的警示,也是自省,可以這麼說,要想理解韋家輝,劉青雲是個可供參考的映象。

把人拍在時代的砧板上,再去構想何以至此,然後以不乏理智的癲狂串聯,韋家輝這構思過程與表現手法,註定具有強烈的衝擊力,哪怕有些時候被遮掩,被誤解,成了啞炮。而很多作品在現下重溫,我們興許會慨嘆再癲狂也不為過,畢竟年月飄逝,時代只會暴露出越來越與之貼近的本質。

韋家輝的癲狂,因此令人越來越沉迷,也越來越值得沉迷。《神探大戰》哪怕在上映時已經一身刀槍,但是多年後重執導筒的韋家輝,對自我風格的彰顯,還是進了一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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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杜琪峰的規整甚至收斂,韋家輝就潑墨一樣宣洩他的色彩。《神探大戰》若有杜琪峰的參與,興許會有對人與外在排兵佈陣的講究,會有某種神異閒筆,突然就把人從喧鬧中抽出來。

但是他不在,韋家輝就推高了快打的節奏,情緒都被裹挾著飛奔,所有角色幾乎是一刻不得閒地運動,他們沒有充裕的時間去釐清現下狀況,觀眾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去咀嚼蕪雜訊息,但是事態的崩壞總是先了一步,管你急火攻心還是正氣縈懷。

韋家輝就是有這麼一種橫衝直撞的豪勇,他對電影風格的操控,也趨於瘋癲,不那麼節制,甚至也不那麼在乎縝密邏輯,更不用說演員排程的精細,或視覺傳達的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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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以氣勢與心性取勝的,像《喜馬拉雅星》《再生號》構建空中樓閣來抒懷,或像《一個字頭的誕生》《神探大戰》放大現實黑暗來悲鳴,往往內在表達會先發制人。

這是他的獨到之處,這獨到讓《神探大戰》替他在新舊障礙的阻擊下一掃頹勢。這當中,有自我與外界的斡旋,譬如適應規則進行修改,或者以小尺度暗喻大尺度。又有自我與自我的斡旋,依然澎湃的時代故事,每段取捨生殺都很貪婪,如同神探本人,想要盡善盡美,想要一心一意,但是外界不去讀更讀不透。

怪物是這部電影,神探是韋家輝,陳怡(蔡卓妍飾)是觀眾,神探問陳怡,你看到怪物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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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想,他固然是杜琪峰絕佳的搭檔,成就無數,不過,當二人單打獨鬥的時候,他往往是要被質疑的。但其實杜琪峰的互補,需要去壓韋家輝的狂放,像是陳怡要動用李俊的才幹,會保護他的稜角,也會適度削平一些「不必」為大眾知曉的尖銳。

現在更要明白,自成體系的韋家輝,是並不依賴於杜琪峰的一個創作者。他們合作有平衡的高超,《神探》就很精緻、暢達,但每次韋家輝沒有杜琪峰時,他拍的是杜琪峰也拍不出的另一種電影,那電影可以更豪潑,更犀利,更能替始終風雲變幻的香港,日漸趨同且失色的都市,發出根植於當下的悶響甚至咆哮。

在這個處處要求正常,要求啞忍,要求同聲同氣的時代,我們何其需要「癲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