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基層女性一生的軌跡——溯游

基層女性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擁有的財產極少,一生都在為了養育家庭、苦苦謀生而辛苦勞作,像一頭不知疲倦、咬牙出力的牲口,她們幸福輕鬆的時刻極少,貧困、窘迫、辛勞和斤斤計較是她們人生的底色。

倘若你身在底層,環顧四周,那一張張滿是汗漬、蓬頭垢面的臉比比皆是——她們有的是我們的祖母、母親、叔母、舅母、姐妹。

1、二代農村婦女——繁重的勞作與艱苦的謀生交織著

雲朵媽——上世紀60年代農村人,受教育程度小學三年級,休學原因是家裡拿不出學費,冬天沒有鞋穿,天天被老師羞辱挖苦,每天打著凍得通紅的赤腳在教室外罰站,一氣之下再不肯去學校,從此文化程度為小學。

雲朵媽共有6個兄弟姐妹,家裡貧窮,天天餓肚子是常態,經常是餓得頭昏眼花還要去地裡幹活。和那個年代大多數母親一樣,雲朵外婆是個苛待女兒的女人。雲朵媽自有記憶起生活就是捱餓、受凍、死命幹活和捱打。家裡人口眾多,兩個大人根本養不活6個孩子,於是年紀大點的女孩就成了苦力。

下著大雨,穿著單薄、破舊的雲朵媽還和姐姐在地裡栽棉花,父母分配的活計沒幹完不準回家,回到家,新籮筐和扁擔打溼了,又是一頓毒打。有一回,雲朵媽被打得差點昏死過去,可依然得不到一句溫暖的安慰。在那個極度貧窮的年代,一個小孩的性命還抵不上一頭牲口,尤其還是個女孩。

雲朵媽煮好了飯,乾的米飯先撈給父母和弟弟們吃,女孩子每人一碗稀米粥,多了沒有,頂著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看著弟弟大口吃著米飯,然後背書包去上學,她們則拿起舊農具下地幹活。

逢年過節,有錢的人家買豬頭肉,香飄十里。雲朵媽的爸爸買不起肉,就去集市,把別人不要的小魚仔買回來,在臉盆裡去鱗、掐洗乾淨,用麵粉一裹,在油鍋裡炸出香噴噴的魚餅,當然,這是弟弟們的福利。女孩們有她們的特製食物:把洗魚的髒水里加入麵粉、揉巴揉巴,再放鍋裡烙成餅,雲朵媽也開心地享受這難得的美味。

12歲的時候,鎮上誰家蓋房子要小泥工,雲朵媽就去攬活,咬牙出死力氣運水泥、搬磚,一天工錢1分2,主人包兩頓飯。早飯是2根油條或2個肉包子,雲朵媽也捨不得吃,偷偷塞在袋子裡,裝模作樣地擦嘴,忍著餓去運泥土,只為了把包子、油條省回去給弟弟們吃。

雲朵媽像豬狗一樣地長大著,與叔叔家分家,住著半邊泥巴房子,她和兩個姐姐在河灘撿石頭,硬是把地基打了起來,家裡建了新房子,這樣弟弟們才好娶媳婦。

大姐乖乖出嫁了,換的彩禮錢供大弟弟讀高中;二姐反抗包辦婚姻,與人私奔了,終將是跳進了另一個火坑。雲朵媽的父親害怕最後一個女兒走了,家裡沒有勞動力,把雲朵媽盯得非常緊,要她在家種地、供3個弟弟讀書、娶媳婦。很多人要帶雲朵媽去鎮上紗廠上班的、教雲朵媽學裁縫的、給雲朵媽介紹好親事的,通通被罵走,雲朵媽被留成了快30歲的老姑娘。

二代基層女性一生的軌跡——溯游

最後,倔強的雲朵媽用奉子成婚反抗了專橫壓榨的父親,毅然決然走向了另一個底層的窮苦家庭,成為了無數妻子、母親和兒媳中的一員,扮演上屬於所有基層女性的身份角色。

破舊的泥瓦房、繁重的勞務和無盡的債務,在嫁進這個家庭前,他家已經欠了很多債,借米鄰居都不願意,害怕雲朵媽的婆家還不上。雲朵媽挺著大肚子在地裡幹活,天不亮就起床煮一家人的早飯,哄著丈夫起來下地種莊稼,還要應對挑剔的婆婆。

難產生下第一個孩子——雲朵,很不幸是個女娃,當初很多人勸雲朵媽把這個女兒流掉,她捨不得自己的寶貝,豁出命也要生下來,

她小時候沒享過的福,她要讓自己的小云朵都享受一遍,她要更用心呵護和愛自己的女兒,嬌慣她、寵溺她、不讓她受一點苦、不允許任何人責罵她、要讓女兒接受教育,彌補自己幼年的傷痛,讓女兒不必過自己這樣悲慘的生活。

日復一日的勞動,家裡家外的扶持。婆婆常年外出不帶小孩,丈夫打麻將成癮、不幹農活,雲朵媽沒辦法帶著孩子去地裡,每過一會問幾句孩子在幹嘛,每半個小孩發一塊餅乾吃,直到天黑母女倆才餓著肚子、拖著木柴回家燒飯。天太黑,電燈也微弱,母女倆把門反閂得緊緊的,再用鏟子柄頂住,抱在一起睡覺。

家裡一年只能吃上兩回肉,雞蛋也要細細攢起來,去鎮上賣了換回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除了結婚,雲朵媽從沒穿過新衣服,經常是被棉花杆、樅樹枝劃破大口子,補丁摞補丁。她從不端著碗去別人家串門,免得別人家給你夾兩筷子好菜,你沒有回夾的;她從不讓小云朵去別人家玩,農村誰家丟了個糖豆,最先罵的是窮人家的娃娃。

雲朵爸常年不在家,只有逢年過節招呼狐朋狗友打麻將的,點燈熬夜,雲朵媽還要燒茶煮湯,家裡牌場不斷,三更半夜散了場,家裡就是一場大吵大鬧,雲朵躲在被子裡偷偷啜泣,不敢出聲。第二天,爸爸不見了,雲朵媽蓬頭散發抱著孩子問:假如爸媽離婚了,你跟著誰?

即使這樣,雲朵媽覺得沒有兒子不能立足,偷偷查b超,生了個男孩,日子過得更苦了。

90年代,農民工去沿海打工,雲朵媽帶著雲朵和豆花(小兒子)去了。作為流動人口在城市掙錢,一家4口擠在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房,只有一張大床,全家擠著睡。雲朵媽不論寒冬酷暑,天天5點起床,做好全家的早飯,把丈夫帶的午飯裝好,洗完全家的衣服,叫醒孩子們去上學。

她一開始是工廠的領班,但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們,她去到一家雙語私立學校當煮飯阿姨,兩個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全免,每月還可以領300塊錢。同時,做清潔阿姨,撿瓶子去賣,每月也可以給孩子買點餅乾、牛奶。丈夫的工資依然總是賭輸掉了,可雲朵媽把一家人照顧得井井有條,她自己是不是累,從來沒人知道。

異地不能中考,農民工的孩子必須回到戶籍地上初中,雲朵媽帶著2個孩子回了老家。這時婆婆摔斷了手腳,臥床不起,雲朵媽一邊種地,一邊拉扯小兒子,同時伺候癱瘓在床的婆婆。丈夫從來不寄錢回家,她在家裡種田,沒有牛犁地,她就一鏟一鏟地翻地,把自己當牛用,為了趕時節,下了雨也在地裡幹活,還要趕回來伺候婆婆吃喝、倒馬桶。

二代基層女性一生的軌跡——溯游

太陽炙烤著大地,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還在揹著十多斤的農藥箱子給棉花地打農藥。汗氣、熱氣和農藥蒸著她的背,第二天農藥中毒,整個背部浮腫,人差點就背過氣去了。從此面板過敏,吃不得很多調料。

最難的是,拖著幾百斤的板車去鎮上給稻穀褪殼,沒有牛拉車,一個女人咬牙掙著,繩子勒進了肩膀。上坡的山路,後面跟著兩個孩子,雲朵媽喊“一二三”一起推,可孩子力氣太小了,雲朵媽掙出了漏尿的毛病。生育兩個孩子,結了一個扎,幾十年的苦做,積累了一身的婦科病,可她捨不得也沒有錢去治,因為她發誓要把兩個孩子供上大學,在所不惜。

在我的印象中,雲朵媽好像什麼工種都做過。她給寺廟幫工、做齋飯,50塊一天;她去深山荊棘叢裡摘茶樹籽,5毛錢一斤;她給鎮上老人家裡做清潔,把窗戶欄、馬桶蓋洗刷得乾乾淨淨,50元一天······

她的身上永遠融合著汗腥味和泥土味,有時候鼻毛都堵塞著厚厚的灰塵,有時候像從泥巴里撈出的土狗一樣。

她好像永遠都在操心:孩子今年的學費怎麼辦?婆婆打針賒欠的醫藥費怎麼辦?誰家請客要送禮錢怎麼辦?

沒人知道她有沒有為自己操過心?身體不舒服,得了重病怎麼辦?這一生,為什麼過得如此窮困、艱辛?養的孩子不孝順,老無所依,怎麼辦?

雲朵媽的媽媽老了,大女兒不管,二女兒遠嫁,幾個兒子在外地。她只要不舒服了,就來到雲朵家,讓這個女兒帶她去看病,缺吃少錢了就來找女兒要,可其實,她自己的錢每一分每一腳都攢在一個大罐子裡。雲朵外婆去世,是所有兒女湊錢送終的,可只有兒子才有資格扶靈摔盆,送老人上山安葬。這個苛責又可憐的老母親,居然一個硬幣一個硬幣地攢了大幾千塊錢,全部平分給了兒子們,連同家裡的田地、宅子。

而她的女兒們像雜草一樣出生,又像煙塵一樣四處消散······

雲朵考上大學——村裡第一個女大學生——那天,所有親朋好友擠滿了破舊的土坯房子。雲朵媽大聲爽朗地招呼著所有賓客,八面玲瓏,妙語連珠。散席後,她坐在板凳上,對著杯盤狼藉,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酒,一口悶了,然後用手捶打著胸膛,大聲嚎著“老孃我今天高興,我太高興了!”她的表情,很怪異,看著在笑,可又像在哭。

終於拉扯大了倆孩子,也進城鎮買了房子。雲朵媽並沒有從此清閒,她的身體,徹底垮了。可她家房子欠的債、兒子娶親的彩禮還有兩老口的養老,依然沒有著落。

雲朵媽的晚年是在病痛與勞作中度過的,她的腦梗、子宮肌瘤不能斷藥,她一輩子沒吃什麼好的,卻有高血壓、高血脂,很多東西不能吃;年輕苦力活做多了,她買菜都提不了重物,走兩步樓梯就提不上氣。她耗盡身體與健康,也僅僅是艱難謀生,如今,她能做的活計更少了。可她沒有養老保險,是的,一輩子種田、賣力氣的人,到老了還是要擔心生計,擔心女兒沒有生兒育女,擔心兒子買不起房、娶不到媳婦,擔心自己的病拖累了孩子、擔心要死還抱不到孫子······

雲朵媽依然忙得像個陀螺,你在任何地方都能見到她:有時是聽宣講、免費領雞蛋的貪小便宜老太太,有時是街頭賣小菜的蓬頭老嫗,有時是餐廳後廚摘菜、拖地的阿姨,有時是賣飲料瓶、破紙箱灑點水增重的的市井大媽······

二代基層女性一生的軌跡——溯游

2、基層女性的生命價值幾何?一生勞作,如豬似狗,換不回一個安穩的老年?

基層女性——四個大字就已經可以預想她一生的命運了。

命運諸多不公,你出生在哪裡,你的性別、相貌、健康與否都是機率事件,而很多人的軌跡,早就註定。

生在基層,就意味著生存條件的匱乏。

首先,是經濟狀況。家庭沒有錢,提供一個較好的條件,吃的食物是否營養充足?幼年的預防針和對健康的重視程度。越是貧窮落後的地區,幼兒的患病率越高,發生的意外和災害越多,大人為了填飽肚子已然耗費心力,分不出更多精神去照料小孩,更何況,還有許多抽菸賭博酗酒家暴的陋習,底層孩子的生存資源匱乏,環境惡劣,很難受到好的養育。而傳統“重男輕女”觀念的根深蒂固,女性分得的資源就更微弱了。

舊的年代,底層孩子健康長大更多看機率;能長大的,很多也因為繁重的勞作,影響身體和心理的健康。

其次,教育資源的匱乏。貧窮落後地區缺乏優質的教育設施和師資。人們世代都是靠力氣幹活,孩子基本上算勞動力,義務教育之前,農村的家長少有重視教育的,都認為能識字、會算賬就夠應付生活了,女孩可以回家做勞務、照顧弟妹,男孩可以下地幹活、增加收成,放著這樣好的勞力去讀閒書,家長們是不幹的。

傳統小農思想裡,家庭是一座小作坊,孩子都是家裡的長工,讀書沒有用;何況“安土重遷”“養兒防老”思想濃厚,孩子書讀多了,就走了,誰還在父母身邊照料著?很多父母害怕孩子離開不管自己,硬生生逼著孩子輟學、用孝道和養育之恩壓迫,也是非常多的。

基層男性的任務是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基層女性的任務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男孩子也可以望子成龍、考個大學光耀門楣,報答父母,而女孩終究要嫁出去,是別人家的人,讀那麼大的書也是照顧別人家的父母,所以基層女孩很難享受教育資源,她的一生就是照顧、奉獻和生育。婚前在家是勞力,做雜務和拉扯弟妹,稍大點被迫輟學,去打工補貼家裡,成年後嫁人收彩禮,去了別人家生兒育女、重複自己母親的老路,

她的意願、對生活的渴求、對知識和未來的憧憬、過得是否幸福,沒有人在乎,一句“這就是你的命”就可以打發了。

二代基層女性一生的軌跡——溯游

最後,缺乏財產和養老的保障。基層女性在家承擔家務、養育孩子和照料老人,是沒有社會保險的。

家庭內部的家務活、養育孩子、照料老人是義務,而非工作,不會產生勞動報酬,可她確實耗盡一個女人的時間、精力和未來發展的可能,換句話說,沒有附加值,成果不可見,也不能計入工齡。

丈夫是否給生活費、家裡開支是否充足得不到保障,養大的孩子能否成功、是否孝順也是機率事件,而且,社會不給家庭女性養老保障,基層女性的生命投入是沒有社會價值的,極易受到貶損。不能發展生存能力,而將希望寄託在他人的良心上,這與乞討何異?

基層女性通常嫁出原生家庭後,父母預設男性才能傳宗接代、養老送終,所以宅基地、農家自留地和財產都是留給男系後代的,女孩很難繼承到父母的財產,如果丈夫、兒女不可靠,自己失去勞動能力,晚年都會非常悽慘。

雲朵媽這一生到底有沒有價值,我不知道。她過得這麼悲苦,卻還要咬牙堅持,大概是對生活愛得深沉吧!

她少時想當電影明星,後來想當棉花采購員、紗廠女領班,再大點覺得有個手藝當裁縫也很好。可最後,隨著城市化程序,她成了農民、農民工、早點店的打雜工、風燭殘年的無業遊民。

她一生都在為自己沒有文化自卑,一生尊敬讀書明理的人,從來敬字惜紙,兩個孩子學前班的書、作業本,她都留得整整齊齊的,覺得以後有用,可她這一輩子,估計都沒有再學習文化知識的機會了。

雲朵媽是所有60、70年代基層女性的縮影,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她們的人生軌跡早已寫定,極少有跳脫棋局走上階級躍升道路的,除了平臺、資源與運氣外,還有她們的勞動性質、身份屬性,一個小學文憑的體力勞動者,一個被家庭孩子束縛住的女性,勤勞一生也只夠維持生存,連體面的養老都難,何談擁有幸福的人生?

基層女性構成社會金字塔的底座,起著維護社會執行的重大作用。

但願每個基層女性,能夠擁有足夠的社會保障和一定的發展機會,不被強加的義務和命運耗盡終身,人人都該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和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