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士與王安石,強中更有強中手

蘇學士與王安石,強中更有強中手

人們總是希望天才能和天才相遇,並想象著他們相遇的情景。

《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記載了蘇軾(1037-1101)和王安石(1021-1086)之間的三個故事。一為蘇軾擅改菊花詩。蘇軾拜訪王安石未果,見到文几上的詩“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認為菊花並不落瓣,於是信手依韻續曰“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蘇軾後來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見到黃州菊花落瓣,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二為王安石以自己有“痰火之症”需瞿塘中峽水為由,讓蘇軾代為攜取。蘇軾因“鞍馬睏倦”,錯過中峽水,取下峽水代替,為王安石識破;三為蘇軾在與王安石對句和識典上落於下風。“王安石與蘇軾這兩個天才人物碰在一起,相互之間的爭強好勝之心撞擊出充滿機智的火花”(劉勇強《虛擬的歷史公共空間》)。這是一則“天才遇挫型”的情節型別敘事,故事的來源應該是宋元雜劇。馮夢龍在篇首提到本則故事的意義是“奉勸世人虛己下人,勿得自滿”,“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在另外一個同類型的故事中,蘇軾卻充當了“強中手”的角色,為秦觀解圍。(見《醒世恆言·蘇小妹三難新郎》)

說蘇軾“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對王安石執弟子禮,見必曰“晚學生”,自是小說家言。蘇軾在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據說,蘇軾的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1007-1072)的賞識,因歐陽修誤以為是自己的門人曾鞏所作,為了避嫌,將他由第一降為第二。按照唐宋人習俗,舉子對於提拔他們登科的知舉(主考官),必奉為坐主,以門人自居。實際上,歐陽修對蘇軾早有知遇之恩。早在進士及第前,蘇軾就透過雅州知州雷簡夫認識了歐陽修,並獲得了後者的賞識。在登第後,透過歐陽修,蘇軾得以進入當時的士大夫核心圈,“是歲登第,始見之於歐陽公,因公以識韓(琦)、富(弼),皆以國士待軾”(蘇軾《范文正公文集敘》)。蘇軾對歐陽修一直是尊敬有加,視之為師的,稱“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蘇軾《上梅直講書》)歐陽修去世後,蘇軾在《祭歐陽文忠公文》中說“受教於門下者,十有六年”。有意思的是,據《西塘集耆舊續聞》記載,看到王安石的“詠菊詩”寫出續句的倒是歐陽修(文字少異,歐文曰“秋花不比春花落,傳語詩人仔細吟”)。

蘇學士與王安石,強中更有強中手

王安石像

蘇、王的首次接觸是在嘉祐年間。此間,王安石不喜蘇氏父子的文風,稱老蘇的文章“有戰國縱橫之學”。先是制科考試時,王安石聲稱蘇軾文章“全類戰國文章,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一四)。再是王安石拒絕為蘇轍起草任命制書。兩年後,蘇洵的《辨姦論》一文稱王安石“不近人情”“囚首喪面”,“鮮不為大奸慝”,將王安石與三蘇的矛盾推上一個高潮。熙寧年間,蘇、王之間的主要矛盾實際上是圍繞變法的政爭。蘇軾反對新法,主要是反對科舉由“詩賦取士”變為“經義取士”。“上數欲用軾,安石必沮毀之”。(黃以周等《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七,熙寧三年三月條)熙寧四年(1068),蘇軾被外放為杭州通判。

雖然對於王安石主持的變法,人們譭譽不一,卻很少有人對他的人品提出疑問。連他的政敵司馬光也稱他“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司馬光《與呂誨叔簡》二)後世如陸九淵也對他讚譽有加,稱他“英特邁往,不屑於流俗”“潔白之操,寒於冰霜”。(陸九淵《荊國王文公祠堂記》)蘇東坡本人在《王安石贈太傅》一文中給予王安石以很高的評價:“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天才和天才總是惺惺相惜的。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為詩文“謗訕朝廷”被逮捕入御史臺獄。御史臺又被稱為“烏臺”,因之此案也被稱為“烏臺詩案”。相傳,蘇軾下獄後,王安石曾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人物”。其弟王安禮也向神宗進言,說“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今一旦致於理,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宋史·王安禮傳》)王安石在烏臺詩案中的態度為他和蘇軾之間的關係緩和埋下了伏筆。

天才之間並非總是充滿張力。蘇軾在回覆“新黨”官員李琮的信中說“知荊公見稱《經藏》(指《勝相院經藏記》一文)文,是未離妄語也,便蒙印可,何哉?”(蘇軾《答李琮書》)元豐七年(1084),離開黃州的蘇軾,繞道北上,道經江寧,拜訪了王安石。蘇軾稱此次會面“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時誦詩說佛也”。(蘇軾《與滕達道六十八首》之三十八)兩人見面,自然不會只是“誦詩說佛”,但談話的具體內容,恐怕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旁人只能從記載中看出來兩人相見甚歡,“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蘇軾《次荊公韻四絕》之三)在此後致王安石的書信中,蘇軾也自稱“某遊門下久矣”(蘇軾《與王荊公二首》之一)。當然此處的“門下”只是對於地位高於自己的長輩的客套話,不能理解為就是“門人弟子”的意思。

對於晚年的蘇軾來說,對王安石不能釋懷的也許就是對“同”和“異”的不同理解了。蘇軾認為“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蘇軾《答張文潛書》)肥沃的土地可以生長多種多樣的植物,貧瘠的土地才會生長單一的黃茅和白葦。

◎本文原載於《光明日報》(作者吳志浩),圖源網路,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絡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