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作者應像個雜貨店主

在我眼裡一個好的寫作者,就像個雜貨店主,無需大店面,無需高檔貨品,無需佔據繁華街市,只管開在尋常百姓家,煙火稠密處。消費者跨進小店門檻,可以兩腿泥,可以醉醺醺,可以哭啼啼,可以罵咧咧;可以抽著劣質煙,可以剔著牙,可以嚼著最後一口飯,可以大聲和誰打著電話;可以用他們粗糙的手,隨意觸控你貨架上的東西,對著油鹽醬醋、菸酒糖茶、肥皂毛巾、碗盤杯盞、牙膏牙刷、鞋墊手套等等,嘟嘟囔囔,挑挑揀揀。他們拎走的是生計,留到你店裡的是泥、菸蒂、酒氣甚至臭屁。貨架的東西可以被他們翻亂,一瓶醬油可以留有五六個人的指紋;而你擺在門口的花盆,也許會被顧客領來的冒失的狗給打翻;你櫃檯上的秤盤,也許會匍匐著顧客的衣袖攜來的一條毛毛蟲。所以生意好的雜貨店,每天都要重新歸置一下貨架,補充貨品,然後在熄燈時分,傾情打掃一遍店面,等待迎接另一個苦辣酸甜的日子。

遲子建|作者應像個雜貨店主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寫作的源頭活水,有這樣一爿心靈世界的小雜貨店。最初開張的時候,它也許沒什麼人氣,但你捧出的“貨品”,因為樸實,因為天然,因為是潮流之外的耐用產品,消費者得到的是乾貨,所以漸漸成了氣候。很多作家的早期作品,正因薰染了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以樸素為天籟,所呈現的作品也就有筋有骨,活色生香,廣受歡迎。可當你腰包鼓了,顧客多了之後,容易被成功和利益衝昏了頭腦,將店改弦更張,另作他用;或是為了更上層樓,給血液“注水”,盲目擴大店面;更有甚者,以為自己會是文學天地的巴菲特,冒險開分店。要知道富麗堂皇的店面,往往是偽貴族的秀場;而所有的分店,都是主流之下的支流,乾涸風險最大。所以有的作家驚豔亮相後,以探索之名,背離初衷,妄自求大,把自己做成一鍋夾生飯。寫作有野心是對的,但將自己束之高閣的“野心”,離地三千丈,難免缺氧,讓作品變得生硬。所以對寫作者來說,不要妄想著做大富豪,做個小店主,其文學疆域一樣遼闊。也就是說,文學格局的大小,絕不以店的規模來論斷。

其實一個小雜貨店,能贏得持久人心的就是個“真”字。作品的“真”和貨品的“真”一樣,是人體的熱血造就的,帶著經營者的體溫和性情,所以一個作家最不可少的,就是造血功能。它強,則作品飽滿結實,氣象萬千;它衰竭,作品就會渙散,失去魂魄。

而一個作家的“熱血”又是什麼呢?是你對世界的好奇心?對歷史無盡的探索欲?對現實的敏銳洞察力?對萬事萬物的悲憫情懷?對江河與日月的敬畏之心?對高貴靈魂永懷的敬意?對卑微生靈的體恤關愛?對束縛自己的枷鎖勇於說不?對一切醜惡敢於拍案?對肉麻的歌頌能常懷警惕之心?對自己的足跡,能夠清醒承認哪一步是踉蹌的?對別人的成果,能夠發現其中哪怕一絲絲你不具備的優點?對歷史裂隙處和現實泥淖中,那一張張扭曲的臉孔,能夠看到他們內心深處的眼淚?對五味雜陳的生活,能夠做一個公允的見證人和記錄者?等等等等。它們似乎讓“熱血”具有飽和度,但又不絕對。因為寫作的絢麗之境,可以是繁華落盡的蒼涼,也可以是萬籟俱寂的虛無。但這一切的出發地,都是那爿小店。

我喜歡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的寫作。其實托爾斯泰從出身上,是可以做金碧輝煌的宮殿的殿主的,但他的志趣更喜歡小雜貨店。作為法國小說之父的巴爾扎克,他從一個小小的視窗,望見了大千世界,用筆打造了一隻他文學海洋的航空母艦,所向披靡。契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蒲寧、福克納、亨利·勞森、魯迅、沈從文等等,都是以小博大的高手。出入這些作家雜貨店的,是內心備受煎熬的貴族,是失敗的革命者,是破落地主,是讓人滿懷同情的寡婦和妓女,是蒙冤的囚犯,是放高利貸的嗜血者,是小公務員、農民、淘金工、酒鬼、擺渡人等等。這些人物背後,是戰爭的硝煙,腐敗的權力場,貪婪而愚昧的社會,囚禁人性的牢籠,以及人間無處不在的泥濘。而為人物提供呼吸的,是他們背後的森林草原,是溪流湖泊,是鵝毛大雪和綿綿細雨,是輕輕陽光和溶溶月色。

遲子建|作者應像個雜貨店主

2019年新年在南京 左起:畢飛宇、何同彬 、格非 、季進、遲子建、顧愛彬 、何平

當然還有一類作家,也是這種寫作的成功範例。喬伊斯、卡爾維諾、愛倫坡、加繆、卡夫卡、馬爾克斯、薩拉馬戈等等,他們從誇張中看合理,從怪誕中洞悉人類的荒誕劇,也極為偉大。我相信他們身上洋溢著叛逆的熱血,不然不會實現藝術的飛昇。

我是個影迷,每年奧斯卡入圍影片,我大都會找來看看。今年獲獎的是韓國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而我更喜歡他的《殺人回憶》。《寄生蟲》呈現的貧富差距以及社會階層的分裂,動機很好,但卻生硬。作為電影敘事來說,它缺乏邏輯性。而同時入圍的《愛爾蘭人》,儘管是型別片,卻有催人淚下的表達。而《好萊塢往事》之類的電影,則淪落為一個大雜燴。所以這個時刻,我格外懷念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他的電影不獵奇,不花哨,平凡日常,安然通透,但他所呈現的主題,無論生與死,無論婚姻與愛情,又不可謂不大。近年走紅的幾部片子,無論中外,似乎都靠罪犯支撐情節推動。喜歡展覽鮮血,已成為新的套路。而小津安二郎從不讓鮮血四濺,但看了他的片子,你的內心卻有滴血的感覺。

我從一九八三年開始寫作,在創作路上走了快四十年了。我守著的小雜貨店,紮根凍土,面向熟悉的城市鄉村、山巒田野、江河日月、動物植物。出入我小店的,也多是我熟悉的人物。經營近四十年的小店,如果還有一點人氣,仰賴的是我所提供的貨品,沒有摻假。當然沒有摻假的貨品,也未必都是上品,但至少是心血之作。

一個作家在文學的海洋中徜徉近四十年,也會有彷徨之時,懈怠之時。而一個小店歷經風霜雨雪侵蝕,也許房梁承重力減弱了,視窗歪斜了,門口下沉了,地面凹陷了,那麼你要及時修葺,以對歷史更透徹的回溯,對現實更深入的體察,對未來更廣闊的遐思,以及對審美不懈的追求,不讓它扭曲變形甚至坍塌。還有,在一個店裡待久了,是否會變得木訥遲鈍、僵化保守?所以更要開窗透氣,看看日新月異的大千世界,捕捉它的脈搏,你才能與出入的人物無隔閡對話,與他們的歡笑共融,也與他們的嘆息合拍。還有你開的一爿小店,也許會遭到無賴的撒潑,遭遇到莫名的棍棒,當你無比委屈時,只要想想這人也許在冷雨中一路走來,腳上也有自己的荊棘,你便能夠憐惜地遞上一杯熱茶。因為沒有誰家的店,會是被惡人砸了招牌而倒閉的。大河依然滔滔奔流,高空的雲雀也依然歌唱!

遲子建|作者應像個雜貨店主

一個作家的“身體”失去了“熱血”,還剩下什麼呢?也許剩下的是一層乾澀的皮,還妄想著做月亮的綵衣;也許剩下的是一雙空洞的眼睛,還貪戀世俗的狂歡;也許剩下的是凸起的青筋,還想冒充雷電劈向烏雲;也許剩下的是雙瘦骨嶙峋的手,還做著捧起金碗的黃粱夢;也許剩下的是喪失了語言功能的嘴,還憧憬著浮泛的情話。當然如果一個作家在藝術上向死而生,有大覺悟,也會絕境逢生,給自己打入強心劑,演繹文學傳奇。如同福克納的《紀念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那乾枯的屍體旁的一縷“長長的鐵灰色頭髮”,在腐敗的氣息中,告訴我們歲月和婚姻的真相,告訴我們愛情的相守,有多掙扎和艱難!

哦,當一個作家喪失了“熱血”,還可能變成一個耽於說俏皮話的饒舌者,對什麼都敢張大嘴巴評頭品足,再沒有馳騁於創作疆場的霸氣,成為一個只會寫創作談的傢伙,所以我還是少說多做,趕緊打住吧——俺家的雜貨店也來人了。

2020年3月5日 哈爾濱

遲子建|作者應像個雜貨店主

2020年第3期目錄

名家三稜鏡·遲子建

遲子建

| 失去了“熱血”,作家還剩下了什麼

王 堯

| 熟悉和陌生的遲子建

李德南

| 愛與神的共同體——論遲子建的人文理想與寫作實踐

王振滔

| 遲子建小說中的浪漫主義傾向

新作快評·《霧行者》

程德培

| 兩面鏡子——評路內的長篇小說《霧行者》

黃德海

| 作為文學形象的“世紀交替”——或須一瓜、周嘉寧、路內新作的意義

李 振

| 江湖1999——路內《霧行者》

大家讀大家

奚 密

| 鐫琢之名:楊牧詩中的古典希臘與羅馬

作家廣角

張清華

| 關於“自我”,或寫作者的身份問題

作家作品論

吳義勤

| 藝術辯證法與“偉大的傳統”——論阿來《雲中記》

朱大可

| 目擊與言說——我讀沈喬生的小說

張 遙

| 《絕地槍王》中的“薩滿”敘事與人物塑造

思潮與現象

周 琪

| 鄉土文學中的時間政治

王宇林

| “當代文學”與“新時期文學”概念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