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的價值與困境(下):上天擲骰子決定你的出身公平嗎?

儒家裡的“直”並不是“正直”的意思, 而是“直來直往”。你焚書坑儒,我堅壁清野;你禮尚往來,我才平易近人。身份可以不對等,待遇可以不對等,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必須對等。但仔細深想,這真的公平嗎?

“禮”是什麼?禮就是一套繁瑣的規則,其實很像軍階和臂章,它藉由區隔出不同的社會階層來明確每一個階層的分工。因為和諧意味著穩定,穩定(在農業社會里)意味著繁榮,而繁榮,則意味著個體有著更大的可能去追求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最大幸福。

但由於當代社會離“生存”這個概念實在是太遠了,那些能夠禍害我們祖先的猛獸,現在都乖乖的趴在動物園的玻璃窗內吐著舌頭散熱,那種滅國級的戰爭在21世紀也堪稱十分少見,所以在物質主義微風細雨的香豔侵蝕下,人們並沒有真正所謂“生存的焦慮”,“房貸與卡債的焦慮”也不在儒學提供的客服範圍內。

因此理解儒家學說,對於現代的我們變得異常困難。

儒家思想的價值與困境(下):上天擲骰子決定你的出身公平嗎?

儒家的目的是創造一個穩定社會,提供農業有利的發展

儒家思想在當今社會顯得格格不入,不是思想問題,而是時代問題。剝離時代背景去讀儒家經典,基本等於耍流氓。讓孩子背《論語》而不解釋時代的差異,效果相當於虐童。

也就是說,儒家的整套邏輯是讓諸葛亮有諸葛亮的幸福,臭皮匠有臭皮匠的幸福。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人有大樂,小人有小樂。大家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互不侵吞,互不攻伐,則天下治矣。

很少人講清楚為什麼“大同”的境界是:“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那是因為在儒家定義裡,各安其位的社會里人人明白自己的本分,不會得隴望蜀,吃完碗內看碗外。既然沒有人會去偷搶拐騙,自然也就不需要睡覺鎖門了。儒家不斷的強調“守禮”,目的就在於維繫社會的穩定。

一個穩定的社會,才能夠提供農業以有利的發展。農業的典型特徵就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什麼都不變,就是最好的變化。要是一天到晚坐斷東南戰未休,動不動就有好事者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烽火連三月的,還怎麼六畜興旺,五穀豐登呢?

平天下的本意並不是開疆拓土,而是維持穩定。古代士大夫的理想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恢復到上古時代的那種超穩定社會結構裡去。

《周禮》說:“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常常被理解成一種特權主義,但事實上這是儒家的一種溫情脈脈。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如果只看前半句,好像是在維護貴族階層的利益,但其實重點在後半句的“禮不下庶人”。儒家想象出來的美好社會有點象是漫威宇宙:貴族的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禮、樂(詩)、射、御、書、數這六藝,培養了這些菁英的能力,也陶冶了他們的性情。繁瑣的同時,製造出了威嚴感和儀式感。

儒家思想的價值與困境(下):上天擲骰子決定你的出身公平嗎?

孔子的補習班,其實很像軍官培訓班

孔子給出去的除了他的思想,更多的是儒家文化裡的那些繁文縟節。學生把它們學走之後,就能夠繼續靠這套手藝來維持這個社會的等級秩序,進而維持社會穩定。

但是為什麼需要有威嚴感和儀式感呢?因為這樣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禁絕犯上作亂的可能。士大夫們文能提筆,武能拿槍,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可不簡單。所謂“禮不下庶人”,其實就是對普通人的豁免權。它不要求黎民百姓跟著貴族一起受罪,強迫自己把每一套禮節記清楚、每天勤勉的練習好把六藝給吃透、把食衣住行育樂弄得剋制而乏味。

“禮”是階級。而階級是榮譽,是責任,更是表率。

既然不想要黎民百姓亂了規矩,讓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統治階級的暴政,那麼統治階級自己就必須先守規矩,並用繁瑣的儀式來讓規矩具象化。

繁瑣帶出一種莫名奇妙的神聖感,就像在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越是讓人暈乎乎的繁文縟節,越是讓人正襟危坐。但正襟危坐是不可能多舒服的,地位對貴族而言除了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制約。

在這層意義上,諸葛亮和臭皮匠的快樂才有可能等同。

因為貴族能夠掌握更多的資源,因此需要“禮”來約束貴族的行為,階級之間才不會變成零和博弈,贏者通吃。總結之下儒家的邏輯是這樣的:“禮”鞏固了階級、階級維持了穩定、穩定帶來了繁榮、繁榮最後則落實到具體的每一個人身上,變成幸福感。所以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

關於正襟危坐,我們可以舉《禮記》裡吃飯的例子:“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醯醬處內,蔥渫處末,酒漿處右。以脯修置者,左朐右末。”

古代貴族活得特別累。進食的時候,左邊必須擺帶骨頭的肉,曰“殽”;右邊則是大塊完整的肉,曰“胾”。食物放左邊,羹湯放右邊;魚肉和燒烤放外面,醬料和酒漿放裡面,一點也不能搞錯,否則就是“非禮”。非禮十分嚴重,因為那代表了對另外一個人的怠慢。因此貴族進食必須一絲不苟的,吃個飯搞得像畢業典禮還是國慶閱兵一般嚴謹,一點推杯換盞,喧鬧歡騰的氣氛都沒有,也是嗚呼哀哉。

為什麼要這麼做?背後的理由才是其中的精髓。

儒家思想的價值與困境(下):上天擲骰子決定你的出身公平嗎?

因為儒家思想的核心,是“約束”

在家裡約束自己的行為,出了門約束自己的情緒。

人每天都會面對一些令人不快的大小雜事。往大了說,這就叫“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往小了說,這叫“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雖然可以表達自己的不滿,但不撒潑打滾,每天對階級敵人保持刻苦的鬥爭仇恨。

要是工作不得志,情商低的人可能會“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枷鎖,而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情商高一點的人可以選擇比較小樓昨夜又東風的方案,象是在自己的社交帳號上賦一首《詩經 四月》。

《四月》裡說:“山有嘉卉,侯慄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表達起來就很含蓄,意思大概相當於:“哎呀山上有著這麼多美麗的植物呀,有板栗也有楊梅,本來都是可以吃的,但就不知道什麼人把它們毀了?”

懂的人,自然就懂了。抒發幽怨的同時,不帶任何一點刻薄。

儒家追求的“禮”,背後除了階級,這份意識形態的更深處提供的是一種交往空間的距離感。說話留三分,做人處事含蓄一點,給彼此充足的面子,這構成了儒家所心心念唸的“中庸”: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不過度”,便是幸福的秘訣。

過度,就是一種索取。當索取沒有了底限,一念無明,也不過就墮入了另一個無間地獄。

心有不甘,拔刀亂砍,這不是俠客精神,而是假面屠夫。

所以儒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除了時代感喪失了以外,其實最重要的問題就在於“禮”所對應的“責任”不見了。禮具有雙重性,它同時是特權和責任。禮崩樂壞之後,特權階級所要付出的責任被刻意忽視,而他們所能享受的待遇卻被無限放大。到了皇阿瑪的時代,一口一聲“奴才”的,三呼萬歲,皇恩浩蕩,無論統治階級如何胡作非為,都是英明神武;而老百姓的損失,也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起來。那才是魯迅所批評的傳統文化。

《三綱五常》裡說:“君為臣綱,君不正,臣投他國。國為民綱,國不正,民起攻之。父為子綱,父不慈,子奔他鄉。子為父望,子不正,大義滅親。夫為妻綱,夫不正,妻可改嫁。妻為夫助,妻不賢,夫則休之。”

儒家的“等級”是有附帶責任條款的。君王不仁、國家不義、父輩不慈、丈夫不賢、妻子不淑……一旦其中一方違背了自己所應當承擔的責任,另外一方都有不合作的自由。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掰掰。再見。

儒家思想的價值與困境(下):上天擲骰子決定你的出身公平嗎?

待遇可以不對等,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必須對等

現在的國文課本,非常大缺大德的把大段大段的儒家典籍大剪大貼,象是在玩馬賽克藝術一樣放進課堂裡,咕咕哌哌的大叫幾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強迫學生抄下幾句看起來十分理所當然的“名言佳句”,接著就往下一課匆匆趕去。這樣除了可以花樣百變的展示當代人類對儒家思想的迂腐理解之外,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感激的前提在於,父母的行為值得子女的感激。否則還孔融讓梨呢,如果孔融的哥哥平時老是欺負孔融,孔融就不會讓他梨子吃了。這才是孔子說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裡的“直”並不是“正直”的意思, 而是“直來直往”。你焚書坑儒,我堅壁清野;你禮尚往來,我才平易近人。儒家講求的是對等。身份可以不對等,待遇可以不對等,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必須對等。

幸福,就在於得到尊重。

無論是仁,還是義,說到底,都是“尊重”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而已。

但同時,我們就應該忍受擲骰子決定的出生嗎?在閻羅王那裡擲到一點投胎當奴隸;擲到兩點投胎到農民;擲到三點投胎當士;擲到四點投胎當大夫;擲到五點投胎當諸侯;擲到六點投胎當天子如何?而且這個骰子的機率分佈並不均勻,骰到一和二的時間佔大多數,這樣的遊戲公平嗎?

儒家認為是公平的。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嘛。但仔細深想,真的公平嗎?誰不想體驗一次被貴族身份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感覺呢?

這或許就是中華文化雖然一直迴避,但總必須鄭重回答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