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七篇解讀 | 萬章篇(10.1)

【原文】

10.1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měi)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

“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萬章下》

一、伯夷不食周粟

《孟子》七篇解讀 | 萬章篇(10.1)

伯夷叔齊拒食周粟(資料圖 圖源網路)

孟子這裡提到伯夷、伊尹、柳下惠,其中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長子。孤竹國是商朝在北方的一個屬國,在今天河北東部唐山一帶。

孤竹君偏愛第三子叔齊,想把王位傳給他,但是叔齊與哥哥伯夷感情很好,內心不接受。父親死後,叔齊說:“你是哥哥,應該你即位。”伯夷說:“這是父親定下來的,怎麼能隨便改變呢?”伯夷怕弟弟為難,也確實不願做這個國君,只好逃走了。

叔齊見讓國不成,乾脆國君不做了,跟著哥哥一起逃吧。逃到哪去呢?伯夷、叔齊聽說西伯姬昌也就是周文王不錯,善養老人,於是投奔姬昌去吧。他們到了西岐,正趕上文王去世,武王帶著部隊去討伐商紂。伯夷、叔齊一聽,這哪行?跑到路邊拉著武王的馬韁繩說,父親死了還沒有下葬,就發動戰爭,這能算是孝嗎?作為臣子討伐君主,這能算是仁嗎?武王滅商以後,他們不食周粟,采薇而歌,餓死在首陽山上。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反對武王伐紂,與孟子思想並不一致。孟子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2。8),我只聽說殺了獨夫民賊紂,沒有聽說殺了一位國君。孟子肯定可以誅殺暴君,伯夷則表示反對,在這一點上伯夷的思想是保守的,與孟子不同。但是伯夷讓國出逃,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其高風亮節還是值得人們讚賞的。

司馬遷為伯夷做傳,說到伯夷、叔齊阻攔武王軍隊時,武王身邊的人要殺掉他們。姜太公呂尚制止說:“此義人也,撫而去之”(《史記·伯夷列傳》)。這是有節義的人啊,不能傷害他們,把他們攙扶到一邊去吧。說明伯夷的人格已超越政治的分歧,受到當時人們的敬重,孟子肯定他也在這一點。

孟子說:“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伯夷眼睛不看醜惡的東西,耳朵不聽醜惡的聲音。“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這兩句很重要,說明伯夷的原則性很強,不認可的君主就不侍奉,不認可的民眾就不使喚。不論是侍奉的君主,還是管理的民眾,都有自己的標準和要求,不輕易妥協。

“治則進,亂則退。”“治”是社會得到治理,類似於孔子說的“天下有道”,

社會得到治理,他就出仕。社會混亂,天下無道,就隱退,這就是伯夷的出仕原則。

“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橫政”,暴政。“橫民”,暴民。實行暴政的國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願意居住。因為他潔身自好,不願同流合汙,對於惡人、惡政都會遠遠躲避。

“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甚至覺得與鄉下人相處,就好比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坐在泥沼、炭灰上一樣。“塗”是泥巴。“炭”是灰,都是不潔之物。

“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紂當政的時候,也就是天下無道的時候,他遠遠地躲到了北海之濱,等待天下變得清明。孟子的這個說法耐人尋味,說明伯夷對紂也是深惡痛絕的,但他遠遠躲開了,又反對別人用武力進行反抗,只是被動地等待天下變得清明,這怎麼可能呢?所以伯夷的可貴之處不在於其政治態度,而在於其道德操守,這二者是可以適當區分,不必簡單等同的。

“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頑”是貪婪的意思。聽到伯夷的這種風範,貪婪的人會變得廉潔,懦弱的人會立定志向。這就是人格的力量,道義的力量,這種力量一定程度上可以超越政治的分歧,被不同政治立場的人所欣賞,孟子肯定、讚賞伯夷也是基於這一點。

二、伊尹以天下自任

《孟子》七篇解讀 | 萬章篇(10.1)

伊尹的出仕原則,又與伯夷不同。“何事非君?何使非民?”什麼樣的君主不能侍奉?什麼樣的民眾不能使喚?“治亦進,亂亦進”,國家治理,天下有道,我出仕;國家混亂,天下無道,我依然出仕。表面上看,伊尹好像走上另一個極端,伯夷是原則性強,不符合原則的絕不妥協;伊尹卻似乎沒有了原則,好像什麼都可以,與伯夷正好相反。

但伊尹有他自己的理由,“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這段話在《萬章上》9。7出現過,我們做過分析。從那一章可知,伊尹並非對於出仕沒有原則,甚至一度還不熱衷。但一旦他意識到:老天生下的民眾中,必然有先知者,有後知者;有先覺者,有後覺者。先知、先覺者應該去啟發、教導後知、後覺者。而我就是生民中的先知、先覺者。我已先知、先覺了,我已理解堯舜之道了,我自然把堯舜之道告訴給我的國君,傳播給我的民眾,使他們成為堯舜那樣的國君,堯舜那麼的民眾。

這種“覺”不是有條件的,不是說社會治理、天下有道時我才去覺後知、覺後覺,而是不管社會的治與亂,天下有道、無道,我都要去盡我的一份責任。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去侍奉昏君誰能影響他?我不去管理暴民誰能改變他?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想到天下的民眾中有一男一女沒有受到堯舜之道的恩澤,那就好像是我把他們推到溝中一樣。伊尹就是這樣承擔起天下的重任。什麼樣的重任呢?就是用堯舜之道來啟發、教導國君和民眾。正是因為如此,

伊尹的出仕原則就與伯夷不同了,他是“治亦進,亂亦進”,不管社會治理好、壞,都要積極地出仕。

三、柳下惠坐懷不亂是真的嗎?

《孟子》七篇解讀 | 萬章篇(10.1)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柳下惠是魯國大夫,春秋時人,稍早於孔子。姓展,名獲,字子禽,他的采邑在柳下,去世後諡號為“惠”,所以後人稱柳下惠。柳下惠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其曾經坐懷不亂,不過這個故事本身還是蠻有爭議的,比較完整的記載見於《孔子家語·好生第十》、《韓詩外傳》、《毛詩故訓傳·巷伯》等,內容大同小異。我們把《孔子家語》的內容抄在這裡:

魯人有獨處室者,鄰之釐婦亦獨處一室。夜暴風雨至,釐婦室壞,趨而託焉。魯人閉戶而不納。釐婦自牖與之言:“何不仁而不納我乎?”魯人曰:“吾聞男女不六十不同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納爾也。”婦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魯人曰:“柳下惠則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孔子聞之,曰:“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於此者。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可謂智乎!”

魯國有個男子獨處一室,他的鄰居是個寡婦,也獨處一室。“釐婦”就是寡婦。“釐”通“嫠”,寡婦的意思。有一天夜裡下起暴風雨,寡婦家的房子被刮壞了,於是寡婦就跑到男子家來避雨。可是這位男子怎麼做呢?他關上門不讓寡婦進來,多不近人情!寡婦就從窗戶對男子說:“你這人怎麼一點仁愛之心都沒有?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到你家躲躲雨呢?”男子說:“我聽說男女不到六十歲不能同處一室。”聽誰說的?當然是聽道學先生說的。這裡的男女是指沒有夫妻關係的男女,男女過了六十歲,慾望衰竭了,同處一室,問題不大,六十歲之前是不可以的。所以這位魯國男子有他的道理:“現在我還年輕,你也一樣,所以不能讓你進來。”

寡婦一聽氣壞了,遇到這種又迂又蠢男人真是倒黴,但又沒辦法,只好循循善誘,曉之以理:“你為什麼不能像柳下惠呢,人家柳下惠用身體給沒有趕回家的女子取暖,別人沒有說三道四,認為他有不軌的行為。”言外之意,你也可以啊!所以柳下惠的故事是從這位寡婦的口中說出的:“嫗不逮門之女。”“嫗”讀yǔ,本意是指禽類以身體孵卵。這裡當然是指用身體取暖了。“不逮門”,不及門,也就是來不及回家。“逮”,及也。魯國男子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不到柳下惠,所以只好堅壁清野:“柳下惠可以開門,我不能開門。所以我要以我的‘不開門’,來向柳下惠的‘開門’學習。”

孔子聽說此事後,對魯國男子大為讚賞。“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於此者。”太棒了!想要向柳下惠學習的,沒有比這位魯國男子做得更好了。好在哪裡呢?

“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可謂智乎!”想達到至善的目的,但又不因襲柳下惠的行為,這才是智者所為啊!“襲”是因襲、照舊的意思。你看到柳下惠用身體給美女取暖,坐懷不亂,你也照樣子學。可是你沒有柳下惠的定力,亂了怎麼辦呢?這就是“襲其為”,學的是“跡”而不是“所以跡”,是表面的行為而不是行為背後的原因。柳下惠能坐懷不亂,是因為他的操守、定力,我沒有柳下惠的操守、定力,就不能簡單模仿他的行為。柳下惠能做到的,不等於我也能做到。柳下惠敢於開門迎接美女,對不起,我只能閉門拒絕你了。所以孔子稱讚這位魯國男子“可謂智乎”!

不過《孔子家語》《韓詩外傳》《毛詩故訓傳》成書都比較晚,已經到漢代了。近代有個疑古學派,以顧頡剛先生為代表,他們往往對古書的記載提出質疑,認為是後人一點點地編造出來的,這就是所謂的“層累說”。為什麼一個事件或傳說在早期文獻中不見記載,在後來的文獻中反而越講越具體了?這就是層累,是後人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受疑古風氣的影響,很多學者對柳下惠的故事也提出質疑。柳下惠是春秋時人,比孔子還早。為什麼在春秋、戰國的文獻中沒有其坐懷不亂的記載?反而在漢代的文獻中出現了呢?所以有學者就去考察,柳下惠坐懷不亂是不是也是後人杜撰或者以訛傳訛形成的呢?這樣一考察,就發現兩條與此相關的戰國文獻。一條就是我們所要討論的《孟子》10。1章柳下惠的這段話:

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

這條材料當然與以身取暖,坐懷不亂沒有什麼關係。但其中提到“雖袒裼裸裎於我側”,即使你脫了衣服,裸著身子坐在我身邊,對我也沒有什麼影響。是不是有某種暗示呢?會不會有人就是由此產生聯想,而編造出坐懷不亂的故事呢?疑古派的學者往往就是這樣思考問題的,他們做學問也是這種風格。另一條材料見於《荀子·大略》:

柳下惠與後門者同衣而不見疑,非一日之聞也。

這裡說到柳下惠“與後門者同衣而不見疑”,是由於其平時良好的聲譽,似乎也有某種暗示。關鍵在於“後門者”具體何指?唐代的楊倞注《荀子》說:“後門者,君之守後門,至賤者。”後門者就是守後門的人,就是看門人。按照這種理解,這段材料是說柳下惠與守門人穿同樣的衣服,而不被懷疑。不過清代一些學者也有將“後門者”理解為《孔子家語》所說的“不逮門之女”。盧文弨、陳奐都有這種說法,這樣上面的材料就是說,柳下惠與沒有趕回家的女子穿同一件衣服,人們卻不對其產生懷疑。

按照這種理解,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就來自《荀子》,是由《大略》的這段材料引申出來的。其實將“後門者”解釋為“不逮門”十分勉強,恐怕難以成立。

《孟子》與《荀子》中的兩條材料都與坐懷不亂的故事沒有關係。

但是按照一些學者的想法,

《孔子家語》中的記載就是從《孟子》《荀子》的兩條材料中推演出來的,是一點點累積構成的。

不過《孔子家語》只是借寡婦之口說到“嫗不逮門之女”,為沒有趕回家的女子暖身體,但是沒有說明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解釋柳下惠與女子是什麼關係?尤其是沒有說到坐懷不亂,只是說“國人不稱其亂”。到了元代的胡炳文(1250—1333),在他所著的《純正蒙求》中才有了坐懷不亂的完整記述:

魯柳下惠,姓展名禽,遠行夜宿都門外。時大寒,忽有女子來託宿,下惠恐其凍死,乃坐之於懷,以衣覆之,至曉不為亂。

柳下惠出遠門,夜裡投宿在城門之外,當時天氣非常寒冷,突然有一女子也來投宿,柳下惠怕她凍死,於是就讓她坐在自己懷裡,用衣服為她取暖,一直坐到天亮都不亂。元末明初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四·不亂附妄》也有類似記載。

所以

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的確是經過一個長期演變的過程,至於其真實情況如何,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柳下惠雖然定力過人,但摟著美女取暖,多少不符合儒家倫理。特別是宋明理學興起後,道學家多了,自然看柳下惠不順眼。所以大概從明清時,民間又流傳柳下惠的另一個版本,不是坐懷不亂,而是“坐槐不亂”。

是說某年夏天,柳下惠外出訪友,途遇大雨,急忙跑到郊外古廟暫避,但一踏進門檻,看見一女子光著身子在廟裡擰淋溼的衣服,原來她也是來避雨的。柳下惠急忙退出,但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到哪裡去呢?無可奈何,只好躲在大槐樹下,任憑雨淋風吹,坐著睡了一夜。原來柳下惠不是讓美女坐懷不亂,而是遇到避雨的裸女,不見色心起,避坐於槐樹之下不亂。

這更符合儒家“男女授受不親”的倫理,所以在民間流傳較廣。以上考察了柳下惠坐懷不亂,大家知道柳下惠,往往就是因為這個典故,但並不瞭解這個典故的來源,不瞭解這個典故的複雜背景,故做些說明。

四、柳下惠出汙不染

《孟子》七篇解讀 | 萬章篇(10.1)

現在我們回到正文,看看柳下惠的出仕原則。與伊尹不同,柳下惠對於出仕是另一種原則,“不羞汙君,不辭小官”。不以侍奉壞的君主為恥,不嫌棄做小官。一個壞的君主,我可以與他合作,給我一個很小的官職,也可以接受。猛一看柳下惠似乎玩世不恭,沒有原則。伊尹“治亦進,亂亦進”,還是為了救世,柳下惠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下面這句很關鍵,“進不隱賢,必以其道”。出仕就不隱藏自己的才能,一定按原則辦事。所以不管多麼小的職位,只要柳下惠接受了,就會認真對待,盡力做好。同時堅守原則,絕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可見,柳下惠並非沒有原則,而是

懂得反求諸己,內心有一種堅守,故能超脫流俗和成見,只為自己內心負責。

“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遭到遺棄不會怨恨,陷於貧窮不會憂傷。國君疏遠我了,不重視我了,我不會抱怨。貧困潦倒,也不悲天憫人。為什麼呢?因為我超越了一般世俗的原則,進入精神自由的境界。表面上看,柳下惠似乎沒有原則,玩世不恭,但在精神上牢牢地堅守著自己的原則。明白了這一點,柳下惠的行為就容易理解了。

“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前面講了,伯夷與鄉下人相處時,好像是受到莫大的羞辱,我一個讀書人,怎麼能跟鄉巴佬待在一起呢?不是“談笑有鴻儒,來往無白丁”嗎?我怎麼能與白丁之人交往?可是,柳下惠就不同,與鄉巴佬待在一起,怡然自得,不忍離去。“由由然”,高興貌。

為什麼呢?“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你是你,我是我,即便你赤身裸體坐在我旁邊,怎麼能玷汙到我呢?“浼”是玷汙的意思。只要我堅守內心的原則,外在的東西影響不到我。“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所以聽到柳下惠的風範,狹隘的人都會變得寬厚,刻薄的人會變得敦厚。“鄙”,狹隘。“敦”,敦厚。

五、孔子的出仕態度是什麼?

伯夷、伊尹、柳下惠,他們都是古代的賢人,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出仕原則,對出仕有各自不同的理解。但是,孔子在出仕的問題上與他們有所不同,孟子曾感嘆“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如孔子者”,認為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誰能超過孔子,對孔子十分推崇。這不僅是對孔子人格的讚賞,也包括對孔子出仕態度的認同。

“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接”是承,用手捧著的意思。“淅”是淘米水。“接淅”就是用手接住從水裡倒出的米。孔子準備離開齊國,本來已把米放到水裡,準備洗米煮飯了,可是一旦決定離開,毫不遲疑,轉身就走。只是捨不得這些米,就連米帶水倒在手上,捧著滴水的米匆匆離開了,說明當時急迫的心情。因為孔子與齊國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他遊歷的一個國家而已。但是當他離開魯國時,就不一樣了。

“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孔子離開魯國時,說,走得慢一點吧,這是離開父母國的態度。春秋戰國時期,人們的國家觀念,與我們今天有所不同的。

一是當時的人口流動比較大,這當然是針對士人說的。很多士人不是在母邦出仕,而是跑到別的國家,誰給我機會,我就為誰服務,甚至幫助別的國家來攻打自己的國家。這種事情很多,特別是戰國時期。士人這樣做的時候,似乎也沒有心理障礙,相反倒是各為其主的觀念被普遍接受。像商鞅為衛國人,卻入秦變法;張儀為魏國人,跑到秦國推行連橫,鼓動秦國猛打魏國;李斯為楚人,卻到秦國為相,最後滅楚,統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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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下觀念,士人對後者更為關注,所以在治國之上,還要平天下。過分強調了天下,國家觀念自然就淡薄了。

所以有學者說,春秋戰國時期的人們,還沒有明確的國家概念,也沒有愛國觀念。是否成立?當然可以討論。不過從孟子的記述來看,孔子對待母邦和其他國家還是有區別的,有一種感情灌注其中,這從離別國家的態度就反映出來了。離開其他國家,能走多快就多快,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離開母邦的話,就不一樣了。所以,孔子雖然也贊同良禽擇木而棲,自己也曾周遊列國,尋找出仕機會,但對自己的母邦,還是有一種特殊的情感,這點為孟子讚賞和認同。

“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速”是快。什麼快?離去的快。該快速離去就離去,該停留長久就長久。“處”與“仕”相對,指閒居。該閒居就閒居,該出仕就出仕,這就是孔子。

所以在孟子看來,孔子在出仕問題上,境界要更高。他無可無不可,不執著於一偏。伯夷、伊尹、柳下惠,雖然也難能可貴,但還是執著一偏,不夠靈活。

六、孔子,聖之時

“伯夷,聖之清者也”,伯夷是聖賢中的清高者。他很清高,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汙,不屑與鄉下人相處。清高的人往往原則性很強,這是他的優點。所以孟子說,聽到伯夷的風範,貪婪的人會變得廉潔,懦弱的人會立定志向。

“伊尹,聖之任者也”,伊尹是聖賢中的盡責者。他非常有責任心,不滿足於獨善其身,獨享堯舜之道,還要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想的是道濟蒼生,解民倒懸。

“柳下惠,聖之和者也”,柳下惠是聖賢中的隨和者。他內心恪守原則,但外表隨和。不好的君主,我可以與你相處;殘暴的民眾,我可以做你們的長官,只要我堅守原則就可以了。他信奉的原則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的行為並不會影響到我。所以看上去,非常隨和。

伯夷、伊尹、柳下惠各有所長,但是都過分執著一偏,存在著侷限,不夠圓融、通透。

孔子就不同了,“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是聖賢中的合乎時宜者。什麼是合乎時宜呢?就是該清高就清高,該盡責就盡責,該隨和就隨和,沒有一定之規,不是絕對的。清高雖然是優點,但一味地清高恐怕也不好,會讓人對你敬而遠之,產生距離感。有責任心當然是好事,但如果總是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喋喋不休地宣教,恐怕也會讓人反感。隨和容易讓人親近,但隨和得過頭,就會沒有原則,也會出現問題。

孔子不是這樣,他是“聖之時”,是合乎時宜者。我們置身的社會總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形成不同的情景、環境和形勢,因此我們就要根據形勢的變化而變化,根據具體情景選擇相應的德性原則,加以堅守,這樣才算是合乎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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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孔子,集大成者

所以“孔子之謂集大成”,孔子集合了“聖之清”“聖之任”和“聖之和”,具有伯夷、伊尹、柳下惠三者所具有的優點,而不偏於一面,他是集大成者。什麼是集大成呢?孟子用“金聲玉振”做了解釋和說明。

“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古人的思維方式比較形象,喜歡“近取譬”,用身邊熟悉的事例,把複雜、抽象的問題形象化,這是中國古人思維的特點。古人奏樂先敲鐘,鍾是用金屬做的,這是金聲;最後敲罄,罄是玉罄,是玉石做的,這是玉聲。“金聲而玉振”,就是始之以金聲而終之以玉振。

所以說,“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奏樂的時候以擊鐘起樂,這好比是音樂條理的開始;以擊罄收尾,這好比是音樂條理的結束。

“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這是類比,“始條理”借指事情的開始,“終條理”比喻事情的結果。我們開始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這個要靠智,屬於智的範圍;最後完成的結果,則屬於聖了。什麼是聖呢?從孟子的論述來看,應是指認知和實踐所達到的境界和程度,智與聖二者是不一樣的。

“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打個比喻的話——這還與古人的思維方式有關,智與聖本來就抽象,要將二者關係講清楚,不是很容易,但如果打個比喻,用形象的方式來加以說明的話,就容易理解了。

智好比是技巧,俗話說熟能生巧,智是認知活動,我們認識到一種原理或技術,加以實踐、演練,最後掌握了就是巧,所以智可以比作是巧。

聖好比是力,這個力不只是指力量,還是指功力,技巧一般人都能掌握,但運用到高明、精微的程度,這個就屬於聖了。像繪畫很多人都會,但只有吳道子被稱為畫聖;醫術很多人都可以掌握,但只有張仲景被稱為醫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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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由”通“猶”,猶如、好比的意思。就好比我們在百步之外射箭,能夠射到,這是力。古代弓箭射程有限,百步之外對於箭術來說,可能已經是極限了。能夠射中,這不是力,是什麼呢?孟子沒有說,但從文義判斷,應該是巧。按照聖好比是力,智好比是巧的說法,孟子的這個比喻是說,射箭所達到的射程是聖,所達到的準確度是智。孟子的這個比喻似乎並不好,因為將智、聖截然分開了,實際上聖、智是聯絡在一起的,聖往往也包含了智。不過孟子想透過這個比喻說明,孔子“巧力俱全”,既聖且智,是集大成者,則是清楚的。

本章小結

在10。1章,孟子以“集大成”對孔子做出高度評價,而集大成又主要是針對出仕之道而言,認為孔子在出仕問題上,不著於一偏,融會了伯夷等人之長,集合了他們的優點,是聖之時,是合乎時宜者。至於孔子為何能做到集大成,孟子似乎告訴我們,一是因為孔子虛心好學,智慧過人;二是因為孔子乃“天縱之聖”。孔子既智且聖,所以成為集大成者。

回顧與總結

孟子謂孔子集大成,認為孔子出仕,進也好,退也好,速也好,遲也好,猶如樂師奏樂,自始至終合乎條理,合乎時宜,既不像伯夷那麼高冷,也不像柳下惠那麼委曲求全,也不像伊尹那麼一味向前。孟子又用射箭作比喻,進一步解釋集大成:好的弓箭手不單單能射中目標,還能直中靶心,這是弓箭手智與聖、巧與力的體現。而孔子出仕能做到事事得體,時時合宜,這也只有聖智兼備的人才能做到吧。孟子對孔子的極大肯定,令我們後人不能贊一詞。

其實,孟子將孔子與其他三位聖賢區分開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孔子本人也曾評價過伯夷和柳下惠,並承認自己與他們不同。據《論語·微子》,孔子評價伯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正好相反,“降志辱身”但“言中倫,行中慮”;對於自己,他只說了“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寥寥數字,隱約透露出這位“聖之時者”“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智慧和坦蕩,“不仕無義”的原則堅守,以及“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超然事外。如果在生活的進退之間,出入之間,我們也能夠像孔子一樣分得清經與權,懂得合乎時宜,那麼也可以稱得上聖智之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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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濤,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學學刊》執行主編。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特聘教授。山東大學儒學研究中心、復旦大學儒學研究中心、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教授,中國孔子研究院高階研究員,文化部“孔子文化獎”推選委員會委員,孟子研究院秘書長,邯鄲學院“荀子與趙文化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孟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荀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解讀專家

解讀專家:梁濤

朗誦:市政德辦 韓文滕 丁雪雁

編輯:孟聰

稽核:張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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