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獨解析)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大學》誠意章以小人之“自欺”為參照來闡發君子之“自慊”,用心良苦。後人不但不能領受,反而意見纏繞,節外生枝,落在“身”之獨處上來解“慎獨”,從而順帶著把《中庸》“慎獨”也解淺了。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與“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語義重複,強調追本溯源,回到“未發”上做自反功夫,只是表達形式不同,一正一反,再次確認一下。正如前文以“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來解說“率性”, 感覺意猶未盡,再從反面論證一下:“可離非道也”。

“可離非道也”,“離”與“率性”意思相反,“率性”則“不離”。由此可見,所謂“不離”,即於自性上不見、不顯,故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中庸》二十六章曰:“‘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這一句同樣是互文,心性上的功夫,可意會難以言表,可勉強表達為:即使在隱微處,也不能顯現。但是,說“隱微處”,這個“處”字就落在物理時空中了。

《中庸》三十三章最後一句“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完美地詮釋了“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先引用《詩經》“德輶如毛”,以毛髮來比喻德性之精微,但毛髮雖然細微,還是可以看見,故曰“毛猶有倫”。再引用《詩經》“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覺得這一句才足以盡德性之微妙,故曰:“至矣”。《中庸》三十三章幾乎整章文字都圍繞“不顯惟德”而展開,反覆強調“不顯”之義。

“故君子慎其獨也”,總結前文,開啟下文。“戒慎、恐懼”的涵義收攝在“慎”字上,合“不睹、不聞”為“獨”。

不睹、不聞,向內自反以“性體”為歸宿,所以不會“著空”。

前面闡發“性”與“道”,下文過渡到“中”與“和”,“慎獨”功夫承上啟下,這個“獨”字義深。

陽明先生曰:“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與“天下”對應,大本之“中”,只是一個。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這個“性”也是萬物一源、中國一人,不分內外人我。一提到“性”與“中”,都包涵有“獨一”這層意思。

慎獨之“獨”,通“性”與“中”,看似獨一無二,其實是要打通內外,與萬物渾然為一體,所謂“富有之謂大業”。“獨”,不是唯我獨尊,而是仁民愛物,體萬物而不遺,如陽明先生所言:“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孟子曰:“源泉混混,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朱子曰:“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陽明先生曰:“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獨”就是生生不息的源頭活水,對於儒家學者來說,唯有體會到這個本體意義上的“獨”, 超越個體生命的有限性而進入德性的世界,初步契入德性之知,後天學問功夫才能曉得“頭腦”,才能入於孔門之學。君子做慎獨功夫,下學而上達,盡心知性而知天,相當於基督徒誠心實意信奉“主”,認識獨一的真神。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與《大學》“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相印證。

“心不在焉”,須正確領會這個“在”字的涵義,此心一“在”,就向外逐物,落在視聽上。此心不“在”,把“愛世界和世界上的事”的那些通道給掐斷,不睹不聞,迴轉向內,迴歸這個“獨”,在儒家就是做心性功夫,在基督教則是誠心實意信奉“主”。

《中庸》首章中間一節與《大學》“正心”章關係密切,從義理上考察,與其說“慎獨”直接取自《大學》“誠意”章,倒不如說間接出自《大學》“正心”章。只是《大學》“誠意”章兩次提到“慎獨”,後人又沒有讀懂這一章,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以致落在“身”之獨處上來解“慎獨”,從而順帶著把《中庸》“慎獨”也解淺了。

《大學》“誠意”章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前後兩次點出“慎獨”,或承接“自慊”,或承接“誠於中,形於外”,

正是落在心性上說“獨”,而不是“身”之獨處。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孟子論浩然之氣其實也點到“自慊”。“自慊於心”的對立面就是“義襲而取之”,這個“自”就不是指有限的“小我”,或者說,不是對“他”而言“我”。《大學》言“自慊”,也是如此,這個“自慊”功夫真切篤實,回到良知本體,殊途同歸,天下人共用這一個“良知”。程子云:“公則一,私則萬殊”。亞里士多德說:“人世間為善之路,有且只有一條”。

《中庸》二十五章先說“誠者自成也”,又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自成”而又“非自成己”,好像有點繞,須仔細體會作者一番良苦用心。雖曰“自成”,卻是“合外內之道也”,只是要表達“率性”這層意思,或如《公羊傳》雲“王者無外”,不得已點出一個“自”。而“自成己”則是“是內而非外”,沒有仁民愛物,只成就一個自私自利的“小我”。同理,《大學》言“自慊”、“誠於中,形於外”,看似對“他”而言“自”,對“外”而言“中”,但“慊”與“誠”功夫落到實處,就打通了內外人我之間的界限,通向“天地之心”或“萬物一體之仁”。

由此可以斷定,《大學》言“慎獨”,“獨”不是身之獨處,不是說“小體”,而是落在心性這個“大體”上。

孟子曰“心之官則思”,稱“心”為大體,這個“心”不是個體意義上的私心,而是天地之心,故曰:“此天之所與我者”。

後人對於“慎獨”的曲解,根源出在哪裡呢?

孟子為了把“自慊於心”這個集義功夫闡發明白,特別強調“非義襲而取之也”,又曰:“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中庸》在“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這一句後面,又說“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一聲叮嚀,三次囑託。《大學》作者為了把“自慊”的涵義表達清楚,以“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做對比。對舉君子與小人,古人用心良苦,後人不但不能領受,反而意見纏繞,節外生枝,誤入歧途。

“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小人從外面去緣飾,正是作偽,自欺欺人,《大學》以小人之“自欺”來映襯君子之“自慊”。但是,小人從“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到“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畢竟喚醒了羞惡之心,還要看到這一層。進而要分析這個變化是如何產生的,源自德性的感化,還是外在的壓力?

“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一句話不太好理解。前文說小人之自欺,“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這個“己”,也指小人,“此謂誠於中,形於外”,“誠”應是指君子做誠意功夫。以這句話總結上文,似乎語義上不太連貫。

程子曰:“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後惡”。善是絕對的,惡只是善之缺失,把善與惡、誠與偽,以及“中”與“外”之間的這個不對稱性搞清楚,這句話就好解讀了。

君子坦蕩蕩,正己而不責求於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君子反求諸己,並沒有以挑剔的眼光打量小人,只是一身凜然正氣,激發了小人內在的羞恥心。在見到君子之前,小人為不善無所顧忌,見到君子則自慚形穢,表現為“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固然是作偽,裝作君子的樣子,但內在的良知畢竟激發出來了,感覺到愧疚了,從這個看角度看,偽君子要好於真小人。

分析小人前後發生的變化,其實也屬於被動意義上的“誠於中,形於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小人雖作惡,但是非之心並沒有泯滅。君子與小人之間發生一“感”一“應”,小人之“厭然”是自內而外的,或者說,“感應”直接深入到小人內心,並不是外在監督所傳導的壓力導致的,從“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這句話,也能體會到這層意思。

把小人前後發生的變化,歸結為外在的監督壓力,進而再以小人之文過飾非、矯強掩飾為參照,來理解君子之慎獨,從而把“慎獨”解淺。小人在一人獨處與有人在場時耍兩面派,做兩面人,君子呢?慎其獨也,無人監督與有人監督一個樣,“獨”成了“身”之獨居獨處。如此做慎獨功夫,只是從軀殼上起念,失卻頭腦,義襲而取之,最終只成就一個“象恭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