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朋友的書札記憶

1996年10月14日,杭州西子賓館,北京來的朋友姜德明問巴金先生:您有什麼事情要我辦?巴老回答:“替我問候北京的朋友們。”他已93歲高齡,不能再去北京,可是,心裡卻惦記著“北京的朋友們”。那是一個個親切而又生動的面孔:茅盾、葉聖陶、鄭振鐸、冰心、沈從文、李健吾、夏衍、老舍、馮至、曹禺、何其芳、臧克家、卞之琳、汝龍、顧均正、王仰晨、黎丁、陳荒煤……巴金的人緣好,朋友圈很大,那些在文學史上耳熟能詳的名字大都在這裡,我們一口氣是報不完的。一個甲子的時間中,巴金無數次來北京,在他的北京(北平)記憶裡,朋友無疑佔有重要位置。

不能來北京的日子,他與朋友們魚雁往來,用文字表情達意。年過九十,他們還在通訊。1997年6月11日,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短簡:“冰心大姊:我也很想念您!”斗轉星移,如今,那一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然而,9月25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和巴金故居共同主辦的“溫暖的友情——巴金與朋友往來手札展”的現場,欣賞一封封書信,看到他們相互間親切的稱呼、深情的問候,我彷彿聽到他們重逢的笑聲,言談的熱情,爭論的執著。巴老不能再來北京,就讓我們安排一場特殊的“聚會”,用書信展的方式讓他們在此相聚,共溫北京記憶。而我們,則從這些書信中感受到那麼多友情的溫暖……

有一種牽掛叫清晨三時給你寫信

李健吾先生的字龍飛鳳舞,字如其人,他是一個激情澎湃、熱情似火的人。朋友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朋友的歡樂會帶給他更大的歡樂。給巴金的一封長信,是他吃了安眠藥還不能入眠而起來寫的:

老巴:

昨夜採臣來,歡談許久。他告訴我,有關你的最新的大致情況。我興奮之餘,不能入眠,吃了安眠藥,還是在清晨三時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你寫信。他從及人兄那裡來,告訴我,入春以來,他的慢性氣管炎已好,及人要和他一道來告訴我這個好訊,還是讓採臣勸住了。陪他來的,是我一點也不曉得的這麼多年就在北京的紹彌——宗融的兒子,這也使我高興。

但是最愉快的,還是你的問題終於到了解決的階段了。樓上圖書室已經開啟。錢的事也總會有個水落石出。……粉碎“四人幫”,我們頭上的天終於晴朗了……(《李健吾書信集》第49-50頁,北嶽文藝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這封信寫於1977年4月26日,正是他們經過浩劫獲得“第二次解放”的日子,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信中的採臣,是巴金的弟弟,是一位出版人;及人,是翻譯契訶夫小說而聞名的汝龍;紹彌,是他們共同的友人作家馬宗融、羅淑夫婦的兒子。

巴金與朋友的書札記憶

老舍邀請巴金吃飯的便條

古人曾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的詩句,音信問候,竹報平安,親友間藉此維繫情感的傳遞。這封信令人感動的是,聽到巴金封存的書房開啟、存款得以發還的訊息,李健吾按捺不住,連安眠藥都失效了,以致在凌晨三點起來寫信。人的一生中會經歷種種風雨,也會有各種收穫,然而,最可寶貴的、讓內心最為富有的難道不就是這樣的惦念和牽掛嗎?想千里之外,還有一位朋友如此牽掛你,再大的風再大的雨,又算得了什麼?巴金在回信中說,他要把這種友情一直“帶到墳墓裡去”:“你三四點鐘就起來給我寫信,而且又去把訊息告訴克家,你比我自己還激動,這說明你的關心。我感謝你的友情。在困難的時候才看到真心。我已習慣於沉默,習慣於冷靜,但是我要把我對朋友們的感激的心情帶到墳墓裡去。”(1977年5月14日致李健吾信,《巴金全集》第23卷第22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

李健吾的牽掛不是一時一地,1974年,他聽說巴金家添了外孫女,而巴金的存款還封存時,就坐不住了。他聯絡汝龍等老朋友湊錢給巴金,並讓女兒兩次給巴金送去,以解燃眉之急。那時很多人不敢登巴金的家門,他在給巴金的信中說:“帶去叄佰元,你如若不留下,我就生氣了。這先能幫你買藥,操操外孫女的心。”(1975年9月14日致巴金,《李健吾書信集》第42頁)幾年後,巴金在病房裡含著淚跟李健吾的女兒重提這“雪中送炭”的情誼,得知李健吾去世後,他一個晚上想的都是李健吾的事情,他稱讚這個人有“黃金般的心”。友情是雪中送炭,也可能是和而不同。李健吾所寫的巴金《愛情的三部曲》的評論,巴金不同意李健吾的觀點,寫文章反駁,多少年來,他們爭論的文章作為附錄一直隨著《愛情的三部曲》在印行。彼此坦誠相待,這才是真正的朋友。

“我們出去吃個小館吧”

1977年之後,巴金重來北京開會、訪友,興奮之餘也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他再也見不到了。那是老舍:“老舍同志在世的時候,我每次到北京開會,總要去看他,談了一會,他照例說:‘我們出去吃個小館吧。’他們夫婦便帶我到東安市場裡一家他們熟悉的飯館,邊吃邊談,愉快地過一兩個鐘頭。”(《懷念老舍同志》,《巴金全集》第16卷第16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巴金與朋友的書札記憶

老舍邀請巴金吃飯的便條

這次展覽中,有兩張老舍邀請巴金吃飯的便條,寫於1950年代初。一張是老舍、王亞平、李伯釗、趙樹理等幾位北京市文聯的負責人聯署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請您吃烤鴨,有梅博士及王瑤卿老人等,務請賞光!”這算正式宴請。另外一張是巴金說的“吃小館”:“會後我預備上琉璃廠,您願同去否?若同去,咱們可順手吃小館。”當時的東安市場(後改名東風市場)、琉璃廠都是巴金等文人流連之地,約三五好友在那裡買書、買文具或其他的小東西,留下了很多難忘的記憶。

在晚年所寫的《懷念曹禺》中,巴金念念不忘的是與朋友們一起在北京和上海逛街的幸福時光:“我至今懷念那些日子:我們兩人一起遊豫園,走累了便在湖心亭喝茶,到老飯店吃‘糟缽頭’;我們在北京逛東風市場,買幾根棒冰,邊走邊吃,隨心所欲地閒聊。那時我們頭上還沒有這麼多頭銜,身邊也少有干擾,腳步似乎還算輕鬆,我們總以為我們還能做許多事情,那感覺就好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代北平三座門大街。”(《懷念曹禺》,《再思錄》第120-123頁,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

曹禺的記憶也離不開三座門大街,那是他的《雷雨》和戲劇之夢起飛的地方,也是他與巴金結交的開始:“我懷念北平的三座門,你住的簡陋的房子。那時,我僅僅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名大學生,是你在那裡讀了《雷雨》的稿件,放在抽屜裡近一年的稿子,是你看見這個青年還有可為,促使發表這個劇本。你把我介紹進了文藝界,以後每部稿子,都由你看稿、發表……現在我八十了,提起這初出茅廬的事,我感動不已。”(曹禺1990年10月3日致巴金信,《沒有說完的話》第383-384頁,山東友誼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或許,到了白髮蒼蒼的一天,我們才會體味到,陪伴我們最珍貴的,不是房子、車子、金錢、地位、名聲,而是青年時代的記憶,是大家從青春一起走過來的歲月,是到了一個城市,有幾位知心的朋友“照例”跟您說:“我們出去吃個小館吧。”

最好少抱怨,多做事;少取巧,多吃苦

每次到北京,只要有時間,巴金必然會到沈從文的家。從沈從文新婚時達子營的家,到後來的東堂子衚衕、小羊宜賓衚衕,以至在崇文門西大街的沈家,他都去過。

1933年,沈從文結婚,巴金南下,未能趕上婚禮。可是,過了不久,他就拎著一個藤包來到府右街達子營沈家,沈從文把自己的書房讓給巴金住:

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卻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裡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干擾,除非來了客人。(《懷念從文》,《再思錄》第20-23頁)

沈從文在當時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帶著歡喜的口氣說:“我們有小書房一,還希望有一常客住下!朋友巴金,住到這裡便有了一個多月,還不放他走的。他人也很好,性格極可愛。”(1933年11月13日致沈雲麓,《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94頁,北嶽文藝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從此,巴金與沈從文一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沈家的孩子都記得,抗戰時期在呈貢,“巴老伯”經常上門。半個多世紀,兩個人的命運起起伏伏,友誼沒有起伏。1949年,沈從文因精神苦悶而自殺,巴金登門安慰。1972年,音信中斷六七年,巴金收到沈從文問候的長信。當時巴金的妻子蕭珊重病在身,家裡葉門庭冷落,沈從文那如往昔一樣用瀟灑的小楷寫來的五頁長信,給這個家帶來很多溫暖。巴金寫道:“我回家休假,蕭珊已經病倒,得到北京寄來的長信,她拿著五張信紙反覆地看,含著眼淚地說:‘還有人記得我們啊!’這對她是多大的安慰!”(《懷念從文》,《再思錄》第35頁)

他們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即便是寫信都不太方便的時候。1984年2月9日,沈從文大病後所寫的第一封信就是給巴金的,他敘述了自己的近況和家裡的情況,並說:“我左手失靈右手還得用,十個月來卻是第一次寫這個信,潦草處見意而已,想能原諒。北京今年久旱,因已快一年未下樓,感覺不到窗外在零下十二度是何情形。身體真正轉機,想一切得看三月春來以後。希望彼此保重,並祝府中長幼安好。”張兆和附筆說:“巴金兄:謝謝你在病中寄來的信和剪報,令我深深感動,從文看後哭了。我們萬分珍重你的友情,希望你保重,今年能夠見面。”

在這次展覽的書信中,這樣溫暖的細節很多很多,讀來常常令人熱淚盈眶。徘徊場中,我默默地在想,是什麼讓這樣的友誼在時間的淘洗中永不褪色?巴金在抗戰最艱難的年代,用毛筆給沈從文寫過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給我很多啟示和教益:

我很高興為幾個熟朋友印書,也希望因此逼幾個熟朋友多寫點東西。對戰局我始終抱樂觀態度。我相信我們這民族的潛在力量。我也相信正義的勝利。在目前,每個人應該站在自己的崗位努力,最好少抱怨,多做事;少取巧,多吃苦。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別人講什麼。現在有許多人愛說個人努力是無用的,要等大家覺悟,但等來等去,連自己也糊塗了。說好話的人太多,而做好事的人太少。這是目前的一個不好現象。你那埋頭做事的主張,我極贊成,也盼你認真做去。(1942年6月4日致沈從文,《巴金全集》第24卷第94-95頁)

“埋頭做事”,兩個人都是這麼主張的。沈從文也十分欣賞這樣的人, 1942年他在《文學運動的重造》一文中,特意稱讚巴金等人“在艱苦寂寞生活中從事寫作”:“既有讀者,似乎作者所有人生理想,還可望從作品得到傳遞機會。因此職業作家中少壯分子,更有不少對文學抱了一種遠大憧憬,心懷宏願與堅信,來在艱苦寂寞生活中從事寫作的。非職業作家,更有不少人近中年,尚充滿試驗興趣,在個人所信所守觀點上,來繼續拿筆的。前者舉例如茅盾,丁玲,巴金,施蟄存,李健吾,曹禺……後者舉例如魯迅,徐志摩,佩弦,西林,廢名……這些作者的眼光,當然不在隨同流行趣味製造商品,可是卻因為作品可用商品方式分配,引起讀者的愛好與敬重,方有許多優秀示範作品產生。”(《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291頁)我突然明白了:友誼,不僅僅是一種感情,還是一種信念,大家共同堅持的信念。在巴金的朋友圈裡,那麼多朋友,出身、地位、性格、興趣,每個人都不同,然而,他們能夠聚到一起,保持終生的友誼,並用自己的才華書寫了一段光輝燦爛的文學史,正是因為他們擁有一種共同的人生信念和理想追求。有了這根牢固的線,任風吹雨打,散了他們也會重新聚在一起。這些優秀的人啊,他們的行為和信念,也必將鑄就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之魂,給後人以不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