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王志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究竟世難容
“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
”
這是《紅樓夢》中對妙玉的判詞。本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卻自幼被迫出家，帶髮修行。然而，這佛堂古殿，從來不曾鎖住她一個妙齡女子對自在紅塵的嚮往。雖是出家人的身份，但她從未真正了卻塵緣。
《紅樓夢》：妙玉
妙玉這般經歷，不由得讓人想起越劇《玉蜻蜓》的女主角王志貞，也是一個青春正好、卻帶髮修行的尼姑，也不曾看破紅塵，甚至其與男主角申貴升的愛情，也更加驚世駭俗。
兩個披著僧衣的紅塵女子，在她們所處的群體中，都只是不得已的畫地為牢，把自己的青春鎖在佛門禁地。實則，內心都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妙玉本是仕宦之家的千金，自幼體弱多病。為了給她祛病消災，家中買了許多窮人家的女孩作為替身，代替她出家修行。可見父母對她也是疼愛有加，她本也是個衣食無憂的掌上明珠。
然而，她的病體偏偏始終沒有好轉。最終不得已，妙玉在三歲時自己入了空門，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方才好了，於是便一直帶髮修行。再有了後來進賈府的櫳翠庵，又在賈府敗落後被賊寇擄走，生死未卜。
電視劇《紅樓夢》：姬玉 飾 妙玉
王志貞的身世，《玉蜻蜓》中交代的不多。
有的版本把她設定為申貴升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後來因為家道和世情變故，被迫和申貴升勞燕分飛。然後帶發出家，直至申貴升婚後與她重逢。
但更多的版本，是隱去了王志貞的身世。沒人知道她為何青春年少卻伴著青燈古佛度日，但都知道她塵緣未斷。
妙玉才華馥郁，品位高雅，擁有精湛的茶藝和詩才。志貞也是琴棋書畫樣樣專，行醫濟世美名揚。
相比妙玉，會隨著賈府的大廈傾倒而遭賊人洗劫，沒有背靠大樹的王志貞，如果不曾遇見申貴升，應該也會平平淡淡在庵堂佛院終老。
然而，也不同於妙玉與寶玉，只能隔著一道僧與俗的門檻，贈一枝紅梅、下一張拜帖。志貞和她的申郎，卻著實轟轟烈烈。
越劇《玉蜻蜓》：王君安 飾 申貴升，李敏 飾 王志貞
申貴升何嘗不是個賈寶玉？他倆一樣的不屑世俗功名，一樣嚮往自在的生活和美滿的愛情。就連他倆的枕邊人，也是那麼相似。寶玉與寶釵，到底是意難平。申貴升和張雅雲，也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
只是，寶玉厭惡這豪門士族、卻依然結了金玉良緣，更是在賈府衰敗後看破紅塵、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大地。
然而，貴升卻勇敢地衝破了封建禮教的桎梏。他雖然被迫接受指腹為婚，但和一心望夫成龍的妻子雅雲，從一開始就三觀不合，不願強扭的他邂逅了志貞，選擇了出走。志貞青絲尚在、不種翠竹種桃花，他知她也是和自己一樣的知己——身在樊籬，心向光明。
而志貞，不同於妙玉種了滿院的紅梅，卻緊閉大門孤芳自賞。她在自己的桃花林中，邂逅了她的申郎，也為了他，毅然掙脫了佛門枷鎖。
於是，志貞與貴升，一個棄了佛門，一個棄了龍門。兩人在庵堂的芸房裡，卻是比世俗夫妻更甚的琴瑟和諧。
越劇《玉蜻蜓》：李敏 飾 王志貞
志貞未嘗沒有想過，貴升如果反悔了他們的關係，還可以回到那豪門大院中。封建社會對男子是極寬容的，貴升的賢妻張雅雲一定不會計較他這一時的糊塗。
而她志貞，一個身份卑微、帶髮修行的尼姑，卻可能再無退路。雖說她只是帶髮修行，但終究是佛門女子。倘若傳揚出去，該是如何的千夫所指。她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和貴升真能輕易衝破一切束縛、從此雙宿雙飛。
然而，志貞縱使知道，她和她的申郎，本來就難長久，也依舊沒有退縮。兩人在小小的芸房，吟詩作畫，賭書潑茶，共賞桃紅柳綠、爛漫春光——
反正橫豎都是世難容的禁忌之戀，索性就放開手去，隨心所欲，也算沒有畏縮遺憾，白活一回。
越劇《玉蜻蜓》：王君安 飾 申貴升，李敏 飾 王志貞
直到後來，貴升的妻子雅雲前來法華庵搜尋他的蹤跡。雅雲最終空手而歸，但是貴升卻因為受驚過度、思慮傷神，一下子病倒了，很快就溘然而逝，只留給志貞他的遺腹子。
這個孩子，本就是珠胎暗結，自然容不得養在佛堂。
志貞忍痛棄子，青燈古佛十六年後，母子庵堂相會。當年襁褓中的血團嬰兒，如今已是春風得意的解元公徐元宰。
元宰的養母是侍郎夫人徐楊氏，論起法理上的嫡母、生父的原配，那也是貴升的妻子張雅雲。
而十月懷胎將他生下、真正血脈相連的志貞，卻是最見不得光的母親。
儘管志貞終究沒有拋棄壓抑多年的母愛，和元宰相認了，儘管孝順有擔當的元宰願意三母一子共享天倫。可惜，我們也能推想到，為了元宰的前途，志貞不會再和元宰的另外兩位有權有勢的母親有所糾葛。
她畢竟對雅雲心有愧疚，她也深知徐楊氏十六年的養育之恩，遠勝過她自己的生而未養——
認下元宰，坦白自己的身份，已經是志貞所能做的最勇敢的舉動。出了庵堂，志貞也不會願意讓人知道，解元公的生母是一個不守佛門清規的尼姑。哪怕她不是尼姑，那個年代的普通女子未婚生育，也已是汙名失節。
越劇《玉蜻蜓》：王君安 飾 徐元宰，李敏 飾 王志貞
十六年前，與貴升不畏世俗的禁忌之戀；十六年後，和元宰血濃於水的母子相認。
在戲文裡，志貞經歷的只有這些。而這兩件事，都是一個世難容。跳出戲文裡的故事，我們很難想象，志貞的一生是如何過來的。
大好年華卻身鎖庵堂，覓得情郎又相隔陰陽，芸房產子又忍痛棄養，母子相認卻無奈收場。
志貞想要的，不過是和相愛的人共度一生罷了。偏偏她走過的每一步，都註定為世俗所不容。若是離了庵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她該何去何從？
塵緣從未了斷的她，一度想要摒棄佛門，卻偏偏似乎，將她青春埋葬的佛門，才是她最安全的歸宿。
可巧的是，《紅樓夢》妙玉的判詞，曲名就叫《世難容》：
“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
電視劇《紅樓夢》：姬玉 飾 妙玉
妙玉僅僅因為自視清高，性格孤僻，身在佛門卻心戀紅塵，就落下一曲《世難容》，落了一個汙淖陷渠溝。
可是，整部紅樓，妙玉最讓人詬病的，也只是嫌棄劉姥姥用過的杯子而已。跟《紅樓夢》中那些真正“毀僧謗道”的出家人，淨虛老尼、馬道婆、張道士等等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何況，似乎已經不太有人記得，她本該也是一個金尊玉貴的大家閨秀。
相比之下，志貞在庵堂雖然心似槁木死灰，卻也到底是平安終老。年輕時能隨心去愛的，都不曾委屈壓抑過。這也算是志貞的一點幸運。只是這代價，也實在不小。
兩位被迫出家的女子，她們不甘將多彩絢爛的韶華悉數抹去了顏色。於是在那樣的年代，最終照舊是世難容。封建禮教的捆綁，佛門清規的束縛，到底因為她們是出家人？還是因為她們是女裙釵？
像《玉簪記》的潘必正與陳妙常，俗家男子與出家女子，衝破封建禮教與道法清規終成眷屬的故事，終究是少數的童話。
對於妙玉，對於志貞，對於更多莫名被束縛、又不甘被束縛的封建女子，終究只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究竟世難容。
作者
@幽蘭妲
，一個喜歡寫點文字、喜歡戲曲的90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