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總是有許多人對於紅樓夢深入人心的普及,嗤之以鼻,認為這本書講的就是男男女女,情情愛愛,卿卿我我,天天操心的就是吃吃喝喝,實在是無聊得緊,矯情得很。

這種誤讀,一則是高鶚的補敘對原著精神的削弱,二是持有這種偏見的人,自己的精神境界限制所致。

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真實,而看低這本書的人們,大抵是因為從來不認為時間是會有終點的。

兒時的

惜春

的眼睛尖,愛打聽。而大觀園裡的女孩兒們,探春、史湘雲等等,都是愛說愛笑的鮮亮人物。

曹公的筆實在是忙,這麼多面孔音容,奼紫嫣紅,繁花似錦,朝他筆下湧來,所以呢,對於惜春也著墨不多。

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後來,

惜春

逐漸變成了一個性情孤僻的少女,不再開口說話了,賈母瞭解她的性情特質,讓她丹青繪圖,將大觀園畫下來。

會畫畫,也依然是惜春這個生命的天性的一種投射方式,就是這個女孩她有一雙打量、觀察、審視的眼睛,她眼睛尖,雖然不聲不響,但對全域性瞭然於胸。

所以,她後來對她嫂子冒出來的那麼一番話,其實是一次總的爆發,把多少年的不說話積累下來的失望、傷心、怨和怒,一次全都爆發出來了。

這些人,她的親人們,在這個少女的沉默打量裡,朝朝暮暮,點點滴滴,年年歲歲,她看見的都是這些人的不修德行,不惜福,背棄先輩的榮譽和對後人的期望,違背了正統禮教對人的言行的要求與規範。

所以她說:“我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叫你們給帶累壞呢?”

就是說,在她看來,她的親人手足們,都不是好人,言行也不得體,而她投胎為人,和他們一個姓氏,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在她看來,自己被他們帶累壞了,心性和志氣,都被玷汙了。

還是回到第七回,送宮花於惜春一樣,也是一處伏筆,是惜春未來的命運影子的一種投射,她說自己剃掉頭髮去當姑子,用不上這些釵鐶紗花了。

而入畫呢,是惜春自小就在她跟前服侍的,主僕一起長大的。

這裡也對照了後來惜春一定要將入畫打發出去,入畫先是哀求,請惜春看在自己一直侍候著的份上,好歹生死在一處,惜春卻是執意不肯。

我們看見她和嫂子尤氏劇烈地吵了一架,說出了一番叫人心寒齒冷的話,她表現得對所有人全然不眷戀,看不上這家人,也捨得離了一起長大的並沒有什麼錯處的丫頭,她對賈府合族男女,也沒有這麼多感情和眷念。

這樣的一種轉變,是怎麼發生的呢?判詞說: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個女孩註定是要出家的,那麼,她這個生命就會經歷一個歷程,讓她會放棄人世的種種,而生出修行的心志。

也正是寧國府、榮國府的種種人心敗壞的過程,落在這麼一個打量者的冷眼旁觀裡,讓她逐漸地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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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晰地說出自己主見的時候,對嫂子尤氏說的那一席話,已全然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是她自己的獨立宣言。

她在心裡,已經把自己從這家人中擇出來了。宣告自己是乾乾淨淨的一個人,不肯和這一家人同流合汙,而這家人的行徑是敗壞極了,名聲也是糟糕透了,樹倒猢猻散的日子也是不遠了。

她呢,從這家人身上,把七情六慾都看破了,她不會跟他們同一條道走到黑,她也不要跟世上的人結世緣,她要什麼呢?出家修行。

而且她這番話,說得是蠻狠的,所以,尤氏才說,和這個小姑子計較吧,她又如此年幼面嫩,計較不得,但是,不和她計較吧,她說的每個字每句話,都是叫人寒心的。

就是說,惜春嘴裡說出來的那個話,是很有打擊力,會打得人心痛,臉皮更痛的。

因為她說的都是大實話,心裡話,而且很決絕,無論是對她的親人手足,對她的丫鬟,對她自己,都很決絕。

那麼這裡我們為什麼把她和妙玉放在一起說呢?因為妙玉的上半場,她的前半生和惜春是很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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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惜春一樣,妙玉也是出身於官宦人家,而且個性乖僻,所以呢,這兩個女孩子的相似度,是很高的。

話說寶玉漫遊仙境,在警幻仙子那裡聽到的,唱給惜春的那支歌《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

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

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而第七支歌《世難容》說的是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這兩首歌有相似,也有不同。一如妙玉和惜春的身世。

相似的是,她們的命運裡,都有桃紅柳綠的出身富貴,也都有青燈黃卷晨鐘暮鼓的修行,在她們的心願裡,都有著“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接著長生果”的慧根。

但妙玉的結局是非常清晰的——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就是說,出家修行,並不是她的終點。她的結局最後是風塵骯髒和死亡。

這也是紅樓夢的超拔偉大,一個不能過世俗生活的高潔女子,人生得美,又有才情又有格調,放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語境下,也應該是各種影視劇的白衣飄飄的女主角,會有各種英雄救美的邂逅與情景。

然而,這樣的一個女子,又是個立志超凡脫俗的女子,為何卻落得欲潔未曾潔?這是《紅樓夢》寫作者的勇敢,他超拔凡俗的深邃智慧,一個人的孤獨探索的長路。

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近三百年,總是有許多人對於《紅樓夢》深入人心的普及,嗤之以鼻,視為下流,認為這本書講的就是男男女女,情情愛愛,卿卿我我,貴族男女們的生活,天天操心的就是吃吃喝喝,實在是無聊得緊,矯情得很。

這種誤讀,一則是高鶚的補敘對原著精神的削弱,二是持有這種偏見的人,自己的精神境界限制所致。

實質上,我們要看見,這麼美,這麼仙的好女子,這麼繁華的一座大觀園,賈寶玉和湘雲一干人等,對這人世懷有的淳厚的真情與好意,而曹雪芹講給我們的,是一個關於死亡、離散、敗落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故事。

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真實,而看低這本書的人們,大抵是因為從來不認為時間是會有終點的。

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妙玉的來歷,是大觀園採買唱戲的女孩子和家廟裡要用到的小尼姑時,去各處採買,那麼這麼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兒家,就被一併接到大觀園裡,駐進了賈府的家廟。

她的來歷是透過管家林之孝的口,對王夫人這樣介紹的:“採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

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衹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

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她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

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她師父臨寂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有你的結果’。所以她竟未回鄉。”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而後呢,妙玉到底也是來了。

這就是妙玉的來歷,和林黛玉、被拐賣的香菱一樣,她也是蘇州人氏,出生呢,也是詩書官宦人家,但她和父母的緣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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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在父母跟前就長不大,病病災災的,養不活這麼一個人,只能是自己親身出家,到廟裡去修行,侍奉佛祖。

這就是斷了塵緣的意思,可是又不曾斷乾淨。身邊還有丫鬟婆子侍候著,自己還不曾剃度,帶髮修行,所以不難想像,這個妙玉尼姑,她帶了很多俗世的習氣,閨閣女兒的習性。

總之,她離開家鄉之後呢,和父母就斷了干係,她的脾氣又十分地古怪,從前是受了排擠,她的師父也死了,又不讓她扶著靈柩回蘇州,於是她在京城需要尋找新的容身之處。

就是說,這個女孩子她的修行不是在什麼世外清修之所,而是在大戶人家的家廟裡頭打轉,她本人又脾氣大,不應酬,是以處境不能安定。

看起來是走了出家修行的路,又還是不曾脫離紅塵。

她這回投奔到賈府櫳翠庵來了。我個人一直覺得,櫳翠庵不是一個好名字。翠是什麼,是青蔥翠綠,生機盎然。櫳翠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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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所居之所,憑窗攔翠,放眼皆是繁盛草木,勃勃生機,滿是春意,滿是風景,一個居住在櫳翠之所的人,大抵每日裡都要憑窗吃茶看花飲酒吧。

“櫳翠庵”作為一個尼姑修行的庵堂,實在不是一個好名字,結合妙玉的判詞,也就是說她修行的心並不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