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學者姜清水，解讀姜夔《次韻誠齋送僕往見石湖長句》
作者：姜清水
姜夔《次韻誠齋送僕往見石湖長句》詩，是一首與楊萬里唱酬的七言古詩。姜夔在1185年秋寓居長沙與任長沙別駕的蕭德藻相識，兩人經過一年多的接觸，蕭德藻非常賞識姜夔的詩詞音樂才華，決意把姜夔介紹給時任秘書少監的好友楊萬里。姜夔於1187春到達湖州與任湖州令的蕭德藻匯合，蕭德藻立刻安排姜夔袖詩去杭州見楊萬里。這時的姜夔《揚州慢》唱響京城，聲名遠播。楊萬里見到姜夔，歡喜十分，馬上寫長詩《送姜堯章謁石湖先生》，推薦姜夔去謁見因病退養在家的參知政事、文壇泰斗范成大。楊萬里的詩曰：
釣璜英氣橫白，咳唾珠玉皆新詩。
江山愁欣鶯為泣，鬼神露索天洩機。
彭蠡波心弄明月，詩星入腸肺肝裂。
吐作春風百種花，吹散瀕湖數峰雪。
青鞋布襪軟紅塵，千詩只傳一字貧。
吾友夷陵蕭太守，逢人說君不離口。
袖詩東來謁老夫，慚無高價當璠璵。
翻然卻買松江艇，徑去蘇州參石湖。
楊萬里在詩中說其好友蕭德藻對姜夔讚不絕口，自己居然用詩的前半部分認真地誇了一番姜夔。姜夔“次韻”楊萬里的詩，讀來耐人尋味，有一番情緒讓人感動，不僅是可以看到當時詩人“互抬互高”的人品性情與“憂國憂民”的淑世
情懷，也能透露出兩人真情實意的友誼和相向而行的道德節操。
姜夔的和詩《次韻誠齋送僕往見石湖長句》如下：
次韻（1）誠齋（2）送僕往見石湖（3）長句
客來讀賦作雌蜺（4），平生未聞衡說詩（5）。
省中詩人官事了（6），狎鷗入夢心無機（7）。
韻高落落懸清月（8），鏗鏘妙語春冰裂（9）。
一自長安識子云（10），三嘆郢中無白雪（11）。
範公蕭爽思出塵（12），有客如此渠不貧（13）。
堂堂五字作城守（14），平章勁敵君在口（15）。
二公句法妙萬夫（16），西來囊中藏（17）。
只今擊節（18）《烏棲曲》（19），不愧當年賀鑑湖（20）。
註釋：
（1）次韻：文人酬唱一種形式，也是作舊體詩的一種方式，依照原作者詩的韻及其用韻的先後次序寫的酬唱詩詞。
（2）誠齋：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號。楊萬里與陸游、尤袤、范成大被稱為“中興四大詩人”，又稱“南宋四大家”。
（3）石湖：在蘇州盤門西南十里，風景絕勝。范成大退隱於石湖。自號石湖居士。
（4）雌蜺：即霓，雙虹中色彩淺淡的虹叫雌霓。南朝梁精通聲韻的沈約作《郊居賦》，邀王筠到家中看他的初稿，王筠誦讀到其中的“雌霓連踏”句，沈約認為遇到了知音，表示十分高興。因為六朝時“霓”字一般讀平聲，而“雌霓”之“霓”則應讀入聲，王筠讀來準確無誤，所以深受沈約讚佩。姜夔用此典寓指自己初次拜謁楊萬里，就受到他的讚賞，也有遇知音之感。
（5）衡說詩：西漢匡衡，字鼎，善說《詩經》，當時有“無說《詩》，匡鼎來，匡語《詩》，解人頤”民謠之語。意思是說匡衡解讀《詩經》，內容以治國齊家、修身養性以及陶冶情操為主，又夾雜著一些戲謔、笑談等讓人開顏。姜夔用此典寓指楊萬里讚揚他，會心開顏。
（6）省中詩人：省，臺省，封建時代中央官署的泛稱，時楊萬里在朝內做官，這裡指楊萬里。
（7）狎鷗：狎，親匿；鷗，水鳥。狎鷗入夢，形容楊萬里嚮往瀟灑的田園生活。 心無機：沒有機巧變詐的心理。
（8）韻高：形容楊萬里的詩歌氣韻高雅。落落：形容超逸不群。懸清月：如同皓月高懸。
（9）鏗鏘：金屬碰擊聲。這句形容楊萬里詩歌音節清脆和諧，猶如春冰開裂之聲，寓意楊萬里詩聲高寬。
（10）子云：西漢文學家楊雄（前53年~18年），字子云，蜀郡郫縣人。漢朝時期辭賦家、思想家，廬江太守楊季五世孫，名士嚴君平弟子。少年好學，博覽群書，長於辭賦。著有《法言》《太玄》《甘泉》、《河東》等，將源於老子之道的“玄”作為最高範疇，並在構築宇宙生成圖式、探索事物發展規律，是漢朝道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者，對後世意義可謂重大。這裡喻指楊萬里。
（11）郢中：郢，古楚國都城。《白雪》：古代楚國歌曲名，屬於較高階的音樂，多用以借指高超的文藝作品。
（12）範公：指范成大。范成大（1126年6月26日－1193年10月1日 ），字至能 ，一字幼元，早年自號此山居士，晚號石湖居士。平江府吳縣人。南宋名臣、文學家、中興四大詩人之一。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又稱“南宋四大家”。官拜參知政事，相繼知明州、建康府，頗著政績。晚年退居石湖，並加資政殿大學士。
（13）渠：姜夔家鄉鄱陽方言，指他。
（14）五字作城守：五言詩的長城，唐代劉長卿自稱五言長城，後來人們遂以五言長城稱讚長於五言詩的人，這裡贊范成大是詩家長城。
（15）平章：是平正彰明意。古代一官名。這裡指評論。
（16）二公：指楊萬里、范成大。
（17）：魯國的美玉，也指詩詞作品。這裡指楊、範曾西行之後帶來的詩作。
（18）擊節：打拍子，表示激烈讚賞。
（19）《烏棲曲》：樂府曲調名。唐代詩人李白創作了一首《烏棲曲》樂府詩。李白此詩透過“日暮烏棲”“落日銜山”“秋月墜江”等富於象徵色彩的物象，暗示荒淫的唐朝君王不可避免的產生樂極生悲的下場。全詩在形式上作了大膽的創新，借舊題的歌詠豔情轉為諷刺宮廷淫靡生活，純用客觀敘寫，一句貶辭，但諷刺卻很尖銳、冷峻、深刻。賀知章讀了非常讚賞，說“此詩可以哭鬼神矣”。
（20）賀鑑湖：賀知章（約659年— 約744年），字季真，晚年自號“四明狂客”“秘書外監”，越州永興人。唐代詩人、書法家。賀知章曾向唐玄宗求浙江紹興的鑑湖為放生池，因此賀知章也稱賀鑑湖。賀知章與張若虛、張旭、包融並稱“吳中四士”；與李白、李適之等謂“飲中八仙”；又與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司馬承禎等稱為“仙宗十友”。其詩文以絕句見長，除祭神樂章、應制詩外，其寫景、抒懷之作風格獨特，清新瀟灑，其中《詠柳》《回鄉偶書》等膾炙人口，千古傳誦。
解讀：
姜夔《次韻誠齋送僕往見石湖長句》詩，全詩共十六句，一百一十二字，用上平四支、入聲九屑、上平十一真、上聲二十五有、上平六魚等五韻，有“雌蜺”“衡說詩”“子云”“郢中”“白雪”“五字作城”“《烏棲曲》”“賀鑑湖”等七個典故。
“客來讀賦作雌，平生未聞衡說詩”，前一句詩人借“雌蜺”典故，說自己與楊萬里初次見面便結為知己，後一句緊接著以“衡說詩”典故，說楊萬里盛讚他，會心開顏，當是一笑樂事。
“省中詩人官事了，狎鷗入夢心無機”，說楊萬里在朝中做官並詩名遠播，為人厚道無心機。
“韻高落落懸清月，鏗鏘妙語春冰裂”，說楊萬里詩韻如明月高懸在天空，鏗鏘有力，有如能破冰的春風聲響。此兩句既是對誠齋“咳唾珠玉皆新詩”和“吐作春風百種花，吹散瀕湖數峰雪”諸讚語的回敬，又以韻如清月之懸，語似春冰之裂，隱括了楊萬里“誠齋體”明白曉暢、幽默詼諧和清新活脫的風格特點，精煉而又得體。
“一自長安識子云，三嘆郢中無白雪”，繼續誇獎楊萬里有如西漢文學家楊雄，高超的文藝作品，將對後世影響重大，無郢中《白雪》可與比。
“範公蕭爽思出塵，有客如此渠不貧”，接上兩句意誇獎楊萬里後，這裡誇楊萬里推薦即將要見的范成大，說范成大瀟灑出塵、思想超拔，馬上說有如此好的兩位詩人，“渠不貧”。“渠”在鄱陽方言中是指他意，第三人稱。姜夔在這首和詩裡就用成了第一人稱。姜夔以對楊萬里說知心話樣娓娓道來，字面看似說自己精神不貧，實質仍然在誇楊萬里與范成大。
“堂堂五字作城守，平章勁敵君在口”，繼續誇范成大詩家長城，連勁敵也不離口的贊。這裡暗喻范成大使金時，曾受到金國人高評盛讚。
“二公句法妙萬夫，西來囊中藏魯璵”，這兩句總攬前面贊楊萬里誇范成大，說他們兩人的詩，句法超絕，遠勝常人，胸懷藏美玉。
“只今擊節《烏棲曲》，不愧當年賀鑑湖”，此句最耐人尋味。前面用“只今”兩字，予以固定時間，說楊萬里誇讚自己，有如當年賀知章誇讚李白典故一樣高度讚揚他。李白用詩諷刺宮廷淫靡生活，賀知章說“此詩可以哭鬼神矣”。姜夔的“只今擊節《烏棲曲》”句，不僅透露出自己一生只為“憂家國”的淑世情懷，借古喻今的“黍離之悲”文學意象，也把楊萬里讚賞他藝術思想的道德情操表述得十分到位。
姜夔此詩多處用典，難中見巧，語意貫通，自然流暢，看似散緩，但每字均緊扣“次韻”楊萬里詩的本題。詩中讚揚了楊萬里、范成大的詩歌成就，說明了兩人的文字交誼，表現了姜夔對范成大、楊萬里兩位詩人的敬重之情和得以相識的興奮心理狀態。
姜夔在首、次句中，由於誠齋對姜夔以往作品的激賞和精深入微的理解，故姜夔首句用沈約、王筠典；次句用西漢匡衡說《詩經》頗“解人頤”典，謂誠齋學問淵博，妙語高見，自己聞所未聞。《解人頤》以“解頤”為宗旨，集詩文詞賦、俚語俗諺於一書，其精妙之處，常能令人捧腹或會心一笑。無論陶情遣興、寄感抒懷，都使人悟出一種豁達樂觀的人生主張與超脫氣性。它勸人安分隨時，怡養天真；諫人淡泊名利、勿縱物慾。今天讀來，仍然能起到喻人警世的作用。
三、四句說誠齋了結公務之時，寄情田廬，閒適自得，其時既無絲竹之亂耳，又無案牘之勞形，敝與鷗鷺相期，忘卻機心。發麵為詩，故瀚自高，格自奇，語自妙。“韻高落落懸清月，鏗鏘妙語春冰裂”，承此，詩人把誠齋比作西漢文學家楊雄，不獨姓氏一致，而謂其陽春白雪，曲高和寡，歸結為次楊詩原韻唱和一事。
姜夔詩的前面八句似是回敬楊萬里詩的前八句誇詩人，正面寫誠齋其人其詩，兼寫知遇之感。下六句角度突然一變，筆調亦為之一變，頓見之姿。
“範公”二句，先似乎有些突兀地寫到范成大，實是和楊萬里推薦去謁范成大，於是有此轉筆，贊范成大蕭爽脫俗，磊落不群的為人，繼而又一轉，說詩人自己有此二公為友為師，精神當富有。以下數句，則或楊或範，亦楊亦範，合寫楊、範二公“句法妙萬夫，囊中藏魯璵”，楊、範二人既是摯友，又是詩友。整首詩寫謁見事，寫誠齋其人其詩，寫知遇之感，寫範石湖，寫楊、範關係，寫被賞識的感激之情，全詩無一字，無一語不緊扣“次韻誠齋送僕往見石湖”的本題。詩人是第一次謁見楊誠齋，初次見面，好話既不能不說，又不能說得太過份，不說為倨傲，過份為阿諛。袖詩往謁，態度既要謙恭，以期贏得好感，但又不能過於謙虛，以招對方輕視。既要充滿自信，又不能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應在充滿自信的同時，得體而不失時機地讚美對方。更何況，這首詩是在蕭德藻介紹給楊誠齋，誠齋又轉而引薦給範石湖的情況下寫成的，這不僅使詩中多了一個必須化筆墨且要安排好主次的人物關係，還又要步楊萬里詩的原韻，其成詩難度之高，有如此筆力，實在是令人歎服的。
特別是詩的結句安排，姜夔借李白寫《烏棲曲》詩與賀知章評論之典，告訴世人，既是有楊萬里讚賞與肯定詩人的藝術才華與道德節操，又說出了詩人對這次“次韻”之作的自信與詩人一生所踐行的“心憂家國”核心主旨。
姜夔寫了此詩，更加得到了楊萬里與范成大的賞識，交往甚密，唱酬歡暢。姜夔與楊萬里、范成大結交後，姜夔不僅在文壇，有了一個施展才華的高大上平臺，更重要的是對“國與家”的關係思慮層面上，更進一步，其藝術思維意象，從他的《揚州慢》《憶王孫》等詞，描述“黍離之悲”敗象中掙脫出來，向“說西風訊息”邁進，警示朝廷當局“金滅宋之心未死，需要“梅花精神重整河山”，於是，才有了其《暗香》《疏影》《齊天樂》《水調歌頭》等詞的出現。
作者簡歷：
姜清水，男，1953年5月出生，江西省鄱陽縣人，鄱陽湖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姜夔文化研究分會會長，出版了《姜夔編年研究》《姜夔詩賞析》《姜夔長短句賞析》《清水點白石》《魂斷瓦屑壩》等著作。編有四十集歷史文化名人電視劇文學劇本《姜夔傳》等。
